另一个念头在脑袋升起,这样向大才女吐露机密,不论如何不着边际,算否是一时冲动,感情用事?
多多少少有这个味儿。
曾出卖过龙鹰的事实,始终横梗心头。天晓得有一天她认为韦后势大,改投向韦后,对龙鹰的「长远之计」,有何影响?
旋又想到,上官婉儿并没真的出卖自己,只是置身事外,没透露过关键性的秘密。她在「王庭经」、「范轻舟」上仍守口如瓶。当然,于龙鹰这两个化身,她是有难言之隐。
忽然,龙鹰整个人轻松起来,皆因明白了自己为何有想向她泄露部分机密,以安她之心的冲动。
首先,这样对她左瞒右瞒,终非办法,以大才女的才智,于政治斗争的熟悉,会生出怀疑。
事实上,上官司婉儿一直认为龙鹰有事瞒她。
其次,是碍着形势的变化,相王已被推上前线来,可成李隆基的掩护。
而最重要的,不论韦宗集团势力如何膨胀壮大,压根儿没法和郭元振、龙鹰相比。如龙鹰先前后言,郭元振乃最后一招,当在西京的所有努力均一败涂地,就索性起兵从北疆反攻,天下谁能与无敌的鹰爷争锋?
故而不论在任何情况下,大才女绝不敢出卖龙鹰,否则就是自寻死路。
明悟涌上心头。
他并非一时冲动,而是被「触发」。
上官婉儿位处政治斗争波浪的峰尖,异常危险。
适才高力士告诉龙鹰,他向韦后「告密」后,韦后立即召上官婉儿去说话,试问大才女在晓得韦后知情的情况下,敢否隐瞒燕钦融上书的事,而她没即知立报,实犯了韦后的禁忌。
若然,太平一方晓得韦后掌握有关「燕书」一事,太平怎么想?当然认为是上官婉儿泄露机密,大才女则有苦自己知,哑子吃黄连,她的惨况,龙鹰是明白的。
故此怀里香喷喷的美人儿,绝不如她表面的风光,而是饱受煎熬。
龙鹰不把九卜女放在心上,是因有对付她的把握,亦因不将李显的生死摆在首要之位,可是,于上官婉儿却是另一回事,影响她对韦后的态度,至乎一言一行,威胁无影无形,不知如何拿捏自处。关己事大,不由她不害怕。
太平从李显手上把「燕书」的事接过去,显示她对高力士不信任,从这个方向看,太平更不信任上官婉儿。
太平的想法,挖个人家皇族的想法,也是没主见的相王李旦的看法,不论李显、李旦,均受太平影响。
上官婉儿处于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,左右做人难。说到底,上官婉儿属女帝的人、武三思的人,李显念旧,宠信上官婉儿,但绝不是太平或李旦,一旦让李旦坐上皇位,太平肯定因而得势,将视上官婉儿为诛除的对象,没回旋的余地。
比起上来,两个旧情人里,上官婉儿对龙鹰有情多了,虽说时势使然。可是「神龙政变」时,太平显现出对龙鹰绝对无情的一面,亲身参与针对龙鹰的阴谋诡计,事败后又想借龙鹰之力诛除武氏子弟,在在表现出她的狠辣厉害,对权力的野心。
眼见兄长无能,太平是否动了心取而代之,走上女帝的旧路?尽管以往她没这个想法,现在的形势变化,加上杨清仁推波助澜,此一可能性已呼之欲出。
将「燕书」一事揽上身,正是与韦宗集团展开激斗。
龙鹰自知太忙了,循旧思路竭力向上官婉儿隐瞒真相,不懂因应新一轮的形势,来个脑袋急转变,既负了大才女对他的倚赖,更愧对王昱。
当大美人伏入他怀里的一刻,他被「触发」了。
龙鹰爱怜地抚摸她香背,低声道:「现在我说的每一句话,大家须用神聆听,目下西京之内,我龙鹰乃大家唯一可信任,也必须信任的人。」
他约束声音,一句一字,语调铿锵地送入她耳内去。
上官婉儿娇躯轻颤,搂得他更紧了。
马车驶过玄武门,朝承天门开去。
车窗外阳光漫天,和风吹拂,不时掀起少许车帘。
龙鹰道:「早两天皇上才因梦见大相,著我去调查,还表现得想立即晓得真相,可是今天见到我,竟像忘了有这么一件事,只字不提。」
上官婉儿娇柔无力似的坐起来,在龙鹰的协助下,坐到他腿上去,双手缠上他脖子,樱唇凑在他耳边,吐出「明白」两字。
龙鹰把她拥个满怀,心内百感交集,前尘旧事,涌上心头。大才女的问题,或许是因她大能干了,才华横溢。假设她只徒具美丽的外表,便不至于处此众矢之的的风眼位置。
韦后该会借重她的才具,但宗楚客绝不容她参与机密。
上官婉儿在宫内纵横得意的日子,已可见到尽头,将随李显的驾崩烟消云散。她的「明白」,表示的是她深切明白己身的处境。
龙鹰续道:「告诉我,皇上可狠下决心,对付她的妻女?」
上官婉儿道:「不会!」
龙鹰道:「皇上就像一列防波的长堤,打开始已先天不足,接而风侵雨蚀,从内腐朽败坏,风雨飘摇下还要抵挡着愈趋猛烈的狂风骇浪不住冲击,崩塌是个时间的问题,他本身的不济事,令任何想效忠者束手无策,动辄还因他死无全尸,远的有五王,近的是李重俊、李多祚、李千里和所有被牵连的人。除非大家想做皇上的陪葬,否则必须对此重新思考。」
上官婉儿咬着他耳朵,呼唤道:「鹰爷救我!」
龙鹰道:「现时情况之凶险复杂,超乎任何人想像之外。偷看『燕书』者,是由武三思推介与皇上的按摩娘,这是她借之以混入大相府和皇宫的化身,她真正的身分,来自塞外一个邪异门派,与田上渊有密切关系。」
他感到上官婉儿的身体变软,该是因戛然惊觉一切似尽在龙鹰的掌握里,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,看到照路的明灯,不用像瞎子般在陌生的环境里摸索。
上官婉儿轻轻道:「婉儿没听过有按摩娘这个人。」
龙鹰道:「田上渊更非善男信女,出身自恶名昭著的大明尊教,与太少分属同门,大明尊教擅长用毒,其混毒之技,更独此一家,杀人后无可寻之迹。『独孤惨案』是田上渊得意之作,大相府的灭门同出一辙,也是按摩娘混入大相府的原因。」
上官婉儿移离化,花容失色,两唇抖颤,不能成话。
龙鹰点头道:「对!皇上将来会遭遇相同的命运。」
上官婉儿道:「鹰爷岂能坐视?」
马车进入承天门的门道,窗外阴暗下去。
龙鹰道:「此女太厉害了,我们正布局杀她,大家比我们更明白皇上,明刀明枪的方法绝得不通,而能否成功杀她,还看天时、地利。唉!去了个按摩娘又如何?有精擅混毒的田上渊在暗里主持,防不胜防,更不知从何防起,皇上的生死,不到我们左右。」
又道:「如若我们所料不差,娘娘和老宗对夺权成竹在胸,构想出完美计划,将趁安乐和武延秀的大婚付诸行动,一举清除所有反对他们的势力。」
上官婉儿反冷静下来,美眸深深的打量龙鹰,轻吐道:「鹰爷深悉情况,当有应对的万全之策。」
龙鹰微笑道:「这个当然,小弟什么场面未见过,如非不想天下大乱,致大唐元气大伤,百姓饱受摧残,这就离京,皇上何时驾崩,小弟何时偕郭大帅挥军勤王。然而此为最下下之计,故此须和韦宗集团周旋到底,玩廷争这个一玩意儿。」
上官婉儿双目充盈崇慕之色,折服于龙鹰虽然轻描淡写,却天然流露不可一世的英雄气概,道:「现今怎办好?」
龙鹰道:「暂仍见一步,走一步。先说近的,今天太少不到宫里来,内藏玄虚,因按摩娘昨夜偷入兴庆宫,想用以人传毒的秘技害死太少,故太少今天佯作中招,引九卜女,亦即是按摩娘今夜去看情况。大家该清楚,对方为何要置太少于死。」
上官婉儿点头表示明白。
龙鹰吻她香唇,本意是予她少许慰藉,浅尝即止,也因她太过绮美迷人,岂知给也一把勾着脖子,献上火热辣的亲吻。
女帝时双方情如火焰的日子,似于此刻回来了。
唇分。
上官婉儿玉颊飞红,娇喘连连,酥胸起伏。
马车直出天街,朝朱雀大门去,秋阳在右方夕照皇城,安详宁和。
上官婉儿问道:「远的又如何?」
龙鹰心呼厉害,情动的上官婉儿仍保持一贯的清晰,问在关键处。
答道:「远的是捧起相王,作为皇上驾崩后,抗衡韦、宗、田的势力,过渡往失掉重心的朝廷,这个时期不可能太长,将以最激烈的廷战,决定帝座谁属。」
上官婉儿神色一暗,欲言又止。
龙鹰道:「是时候哩!」
上官婉儿垂下螓首,不情愿地点头。
龙鹰道:「我和大家,均属圣神皇帝时代的特产,没法在其他时代复制,大家可风光到今天,若还不心满意足,就是不知进退。到巴蜀去如何?现时王昱的地位有点像郭大帅,稳如泰山,不论谁登场,仍不敢碰他。」
心忖由于王昱属内围的自己人,李隆基若登基为帝,只会更重用他,可是,对上官婉儿,李隆基抱另一态度,主要因在「神龙政变」之时,上官婉儿没站在龙鹰一方,上官婉儿亦从来非是他们阵营的人,表面上还靠近韦后,为韦后出谋献计,巩固韦后的地位。最要命者,上官婉儿乃皇族穷奢极欲生活的参与者,有分挥霍损耗女帝积聚的库财。
上官婉儿轻吐道:「一切依鹰爷指示。」
得闻此话,龙鹰如释重负,放下一直紧压心头的大石。
上官婉儿回复少许神气,展现生机,道:「天下谁斗得过你?」
龙鹰暗呼惭愧,如告诉他全赖台勒虚云指点明路,不知会否又骇她个半死。
上官婉儿道:「鹰爷呵!婉儿可在什么地方帮忙?」
龙鹰心中一动,道:「眼前当务之急,是趁皇上尚在,促成中土和吐蕃和亲的事,把西疆稳下来。我们和突厥的战争并未结束,默啜虽失利中土,但仍然势大,将转略塞外,把比他们弱的小国逐一击破,壮大后,再来打我们的主意,故此安定西疆有其必要性。」
上官婉儿点头道:「明白!婉儿懂在皇上和娘娘处下工夫。」
龙鹰心忖这算意外收获。
于任何一方,由于大才女所处的位置,上官婉儿有其特殊的作用,无可替代。
马车穿过朱雀门楼。
龙鹰道:「我会着高大和大家紧密合作,高大可绝对信任的人。」
上官婉儿秀眸放光,伏入他怀里,撒娇道:「不准鹰爷走!」
龙鹰苦笑道:「绝不是今夜!」
卷十九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