战争在符太绘影绘声中展开,概略描述了狼军在河套两岸一寨三堡的形势,突厥人的兵精将良,军容之鼎盛,然后以默啜派出其弟咄悉匐所率领的五千精锐,进入库结沙,跨越黄土高原,朝毛乌素沙漠进发,惹得人人义愤填膺,恨不得亲自上阵杀敌。
那种令以千计的听者,投进他说书的感觉,使符太也重返大混蛋当时的处境,如亲身经历,说得更是挥洒自如。道:「扮龙鹰的机会终于来哩!」
人人摸不着头脑,这样在后面追踪的情况,如何「扮龙鹰」?难道冲将出去,高呼龙鹰来了,岂非太过着迹?
如此公开谈论鹰爷,虽没明令禁止,怎都属某程度的犯禁。然而,说的即是假的鹰爷,而找「范轻舟」乔扮鹰爷,又为河曲大捷里发生作用,作用有多大,连郭元振和张仁愿亦不清楚,何况西京的人。符太这回的说书,恰好填补这个空白。
符太同时发觉另一危机,就是与李隆基商量好的,于节骨眼处留上一手,以备下一台兴庆宫之用。
在眼前炽热的听书气氛里,千百人的期待,形成庞大的压力,令符太难有保留。
此时哪还顾得其他,箭已离弦,未抵箭靶红心,不可罢休。
在四面八方的期待下,符太做了个弯弓射箭的姿势。
绝非的随便的模仿,而是「血手」加「横念」,虽然无弓无箭,可是,各人看到的,却是在没有弓箭下搭箭、拉弦,至弓成满月,劲箭离弦而去,直射上星夜虚空的所有动作细节,形神惟肖惟妙,神奇至极。
没人想过,符太的「丑神医」可于此情况下,以这个形式显露一手,神乎其技,登时爆起震天采声,久久不绝,将湖央亭说书的气氛推上另一高峰。
符太拿的是无形的弓,射出的是无形的箭,却能生出杀伐沙场、惨烈无比的感觉。同时解释了老范如何令敌人怀疑「龙鹰来了」,凭的正是鹰爷天下无双的箭技。
龙鹰的「范轻舟」,早在飞马牧场,曾在箭技一项上大演神射手的功架,以他乔扮「龙鹰」,理所当然。
更精彩的是,范轻舟的形相落在敌人眼里,恰为以髯掩饰本来面目的「鹰爷」。
符太续道:「直至那一刻,我们仍未晓得,致胜的契机已落入我们手里,对黙啜为何分出一个五千人的部队,不怕辛苦的翻山越壑,穿越沙漠,更是百思不得其解。不过,战争开始了,便没法歇下来。」
又道:「老范和宇文剑士留下来,利用特殊的地理形势,突袭敌人,务要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,令对方疲于奔命。」
接着笑道:「至于他们与敌人周旋的过程,非鄙人所知,皆因鄙人须赶往骆驼堰,与在那里的五百兄弟会合,好在敌人进入毛乌素前在沙漠边缘区狙击敌人。好哩!现在鄙人交代一下这个由五百人组成的新劲旅,为何竟有如此庞大的战力,以少得不成比例的人数,挑战有天下最骁勇善战者之称,兵力是他们十倍的突厥狼军。」
叙述加分析,听得各人趣味盎然,若如亲历其境。
龙鹰大赞符太聪明,懂得避重就轻,谈大概,略细节,其跳跃式的叙事方式,能越过可泄露底细的事不提,大大增加其灵活性,更可省掉唇舌。
一句老子不在场,推个一干二净。
符太此趟说书,发生在无瑕回来报上验证结果之前,观之现在台勒虚云对自己的信任,可知符太说书不露漏洞,故谈之放心,不用边谈边提心吊胆。
如此不谋而合,该是得老天爷照拂。不过顾此失彼,听过这场说书,哪还用听另一台,故以说书引李旦、太平后晚齐集到兴庆宫之计,再行不通
此事如何解决,令人头痛。
符太满足地叹息一声,负手在亭内踱着方步,来回走动,再吁一口气,道:「我们终猜到对方的目的地,就是无定河北岸被风沙掩埋大半,只余一道尚算无事的残墙的统万城。五百兄弟里,幸好有熟悉当地环境的人。」
接着语调铿锵的道:「五百兄弟,由大帅亲自号召,大半为原随鹰爷远征塞外的兄弟,回朝时解甲归田,于突厥人来侵前三个月在幽州集结;又有十多人,均为鹰爷当年远征西北的外族高手,个个武技强横,与突厥人有解不开的血海深仇。此外,由大帅拣选己方精锐里精锐,凑足五百之数,人人可以一挡十,视死如归,兼配备精良,只上等弩箭机有二百之多。论实力,不在对方令塞外震惧的金狼军之下。当然,人数少得多。」
六座楼台逾千听众莫不屏息,等待符太的说书人说下去。令符太有着无与论比的感受,以前怎可能想过,可令如此众多的人,细心聆听自己说的每一句话?
符太一屁股坐入木桌旁的椅子去,自斟自饮,闲聊般道:「各位听官,坦白说,以五百之众,对上名慑大漠的狼军,又是处于惊弓之鸟的警戒状态,不论陷阱布置得多巧妙,战略如何高明,纵胜亦只可能是惨胜。幸好,他奶奶的,晓得他们是要穿过毛乌素到统万城去,整件事变得再不一样,可是呵!那时我们仍懵然不知,胜利的第一线曙光,已告出现。」
接而道:「诸位有何高见?」
他乘机休息。
字字含劲,是损耗,斟酌该说甚么,甚么不该说,更是费神。
哄闹四起,议论纷纷,不时有人提出看法,均属战争门外汉的奢谈谬想,不着边际,然无论如何,掀起一波的热闹,令人进一步投进符太的说书天地去。
「是否在对方的粮水里下工夫?」
此句一出,全体静下来。一来回说话的是有崇高声望的杨清仁,也想看符太的反应。
符太暗赞杨清仁了得,懂得把握时机,露上一手。别人怎么看不重要,最重要是太平、李旦等「自己人」怎样瞧他。
际此皇族、高官、各方领袖云集的场合,一句中的,比平常任何表现更可收奇效,而待至人人思穷智竭的一刻,方洒然抛出与众不同的看法,可见此子才智如何出众。
符太向他竖起拇指,笑而不语。
太平、李旦等一从李氏皇族,见身为皇族的杨清仁为他们争光,带头鼓掌喝彩,其他人,即使如安乐、长宁和韦氏族人之不情愿,亦不得不依礼附和。
喝彩叫好声震荡湖台,还惹来阵阵回响。
杨清仁立起来,抱拳朝各方行江湖敬礼,以表谢忱。
先前说不中者,暗怨自己,如此简单清楚的事,偏想不到。缺粮、缺水,如何横渡干旱的毛乌素沙漠?袭其粮水辎重,比之与对方主力硬撼,难易度有天渊之别。
符太道:「终于抵达统万,鹰爷效应,开始生出作用。」
没人计较毛乌素边缘区那场仗如何打,因符太的两句话,引人入胜,令人生出新的期待。可以说,众人的情绪,由符太操纵。
由此到与郭元振合力攻破儿狼军无定河北岸的河寨,太致上翔实,仅瞒着龙鹰从地底河偷往敌寨、大肆破坏的一段,因无定河之战,在郭元振的战报上有详细的描述,符太要说的,是没写入报告,或纵在报告里,亦语焉不详之处。
符太忽然道:「我的娘!现在是甚么时候?」
众人虽惯了他粗鄙的言词,仍被惹得哄湖大笑。
不知谁嚷道:「忘掉了!」
又引起另一场大笑。
符太喝将道:「长话短说。此时默啜大军杀至,将统万与无定堡和朔方的联系一刀切断,令我们五百个傻瓜顿成孤军,守着随时可自行倒塌的残堡。」
「哈!不瞒诸位,刚才说的甚么视死如归,全是用来骗人,皆因瞧不到死亡的威胁,真实的是,我们人人怕死,故不得不大动脑筋,看如何免死。终於,由最怕死的老范想出办法。」
没人对他的话认真,敢守孤悬沙漠边缘、残且破的统万,怕死的怎办得到。
符太说得有趣,平添了他们的兴味和欢乐。
现时符太说出来的,不单没记于郭元振的报告内,也是众人从没想你过的。
有人笑嚷道:「老范不是爱玩命吗?最怕死的怎可能是他?」
众人的轰笑声,差些拆掉湖楼。
符太再度起立,在亭内绕圈子,道:「任我们如何愚顽蠢钝,亦清楚默啜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克无定堡或朔方城墙,怕的是他们一如以往的,绕道攻打西面诸城。幸好!默啜与老范的『假鹰爷』仇深似海,得此千载难逢之机,岂肯错过。他奶奶的!最好笑的,是默啜竟派人代拓跋斛罗来向我们的『假鹰爷』下战书,约老范于无定河北滨决一死战。」
随着他的说书,四周逐渐静下去,直至不闻稍重点的呼吸声。
符太道:「不用我们教他,老范自知此不单非是玩命的机会,且为找死,自行推掉,告诉来人,这里个个都是龙鹰,问对方想挑战哪一个。」
众人齐声叫绝,没人怪范轻舟胆怯。
符太道:「就在那一刻,我们终掌握到胜利的契机,就是『假鹰爷』可起的神奇作用。」
人人聚精会神的听着。
龙鹰心忖难怪自己回京,宗楚客和田上渊不惜一切的杀自己,是因符太的说书,将「范轻舟」在西京的声誉推上顶峰,成为韦宗集团夺权的威胁。
符太无心插柳,造就「范轻舟」,令「范轻舟」成了西京举足轻重、异军突起的人物,威势尤胜从前。
符太接下去道:「退,是必须退,如何退?既往何方?是关键在处。老范就在这个时候提出穿过统万背面的毛乌素沙漠,直扑河套,远攻狼寨之计。你奶奶的,换过诸位贤达是默啜,以为攻击大后方的是惯于以小胜众、战绩彪炳的龙鹰,如何反应?」
赞叹纷起,颇有心满意足的味道,皆因弄清楚了河曲之战,为何从无定河打到河套的内里奥妙。
「我们遂兵分两路,一路携着临急炮制的沙筏领先起程,另一路人数不过二十,留下放火烧城,且负上将追兵引入歧途,多走冤枉路的任务。最后的截击点,设於沙漠内的绿洲,至此大局抵定,就看我们能否攻克狼寨。」
符太说书的节奏,由此转快,无所隐瞒,也没甚么好隐瞒的,一气呵成,道出如何制火器,化沙筏为水筏,兵分两路,一路设置河滨遥对狼寨的阵地,另一路凭火器夜袭对方大河之南的三座河堡,惨中莫哥之计,使尽解数下侥幸逃生,却陷于进退两难的绝境,无计可施之时,想出败里求胜之法。
道:「各位大人,我们那时的感觉,就像从赌坊走出来,输得干干净净的穷光蛋,还要面对家破人亡的大祸,唯一生路,是找点赌本,再赌一铺,最理想当然是不但将输出去的赢回来,且赢光对方。」
符太此时说的,是所有人从未听过的,怎想过有此转折,己方差些儿输掉河曲之战。
符太挥手以强调语气,道:「技术就在这里!」
龙鹰哑然失笑。
这家伙固然说书出色,更重要的是内容,由于河曲之战的成败,与听者息息相关,扣人心弦处,不在话下。
事实上符太的说书,到了关键处,却绝不可含糊,否则异日有人,又或台勒虚云派人到狼山实地观察,可拆穿各个符太说谎。
符太道:「四个字,『水从何来』」
个个听得一头雾水,不知他在说甚么?
于地理家言之,山为丁,水为财。故水「水从何来」,隐含赌本之意,喻意巧妙。
人人引颈以待。
符太道:「举凡立寨,其要在有坚山可倚,活水可用,否则一旦被困,转瞬粮尽水绝。狼寨正是所有立寨条件齐备的坚固山寨。寨内有从山石间飞泻而下的水瀑,源源不绝,于寨后成小湖,湖底有水道泻泄,贯通大河。」
众人开始有点明白。
然后符太来个举重若轻,又是淡写轻描,说得大唐福荫,寻得狼寨内水瀑源头,竟然是山中大湖底的去水道,狠博一铺,抵达狼寨。
符太重拾快速的节奏,细说夺寨,接应己方兄弟渡河,河岸血战,登寨固守的情况。
道:「狼寨落入我们手上的一刻,等于赢回以前输出去的钱,还欠一铺豪赌,才可以反将对方的老本赢回来。」
接着描述当时被重重封锁,全无还手之力的情况,听得人人心惊肉跳,不明白怎可能在这样的劣势里,反败为胜。
符太感叹的道:「人力有时而穷,自然之力却无有穷尽,于没办法里,我们终于想出办法,此法叫『三水合一,洪流破敌』,只是没想过,我们都给冲往大河去。哈哈!」
有人喝道:「精彩!精彩!太医大人今夜所述者,比任何志怪传奇更离奇,教人叹为观止。」
符太别头瞧去,说话者竟是一向惯于低调的李旦,虽说现时在场者,数他最有评书的资格,仍令符太生出古怪之感,似为李旦故意惹人注目。
美女的威力真的这么大?
符太的说书到这里已近尾声,就看怎样收科结尾。
节奏再一次转急,中间没丝毫迟缓,从在水源处做手脚,众人齐心合力建军蓄洪池,到洪流崩堤而下,冲得狼寨支离破碎,以夸大的语调和方式铺陈出来,听得人人目瞪口呆,又不住叫好。
符太最后道:「趁敌人一时失掉反扑之力的时机,此时不溜,更待何时,各位听官,今晚到此为止,多多包涵。」
全场爆起自开始以来,最激烈炽热的喝彩喊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