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花落。清晨。
想起今晚须到乐琴轩说书,符太食不知味。
高力士来了,神色凝重,道:“形势不妙,太子现时给逼入穷巷。马球赛的输赢,本来闲事而已,胜败常事也,然而,却给居心不良者大肆宣扬,闹得若如李重俊不及安乐似的,无事兴波。”
符太道:“这类事该非首次发生,只有那蠢儿方中计。坦白说,对李重俊我早心死,却不得不备有反制之策,否则不但蠢儿一方全军覆没,我们也要四散逃亡,京师再无能抗衡韦宗集团的力量,李显那昏君则成俎上任由宰割的肥肉。”
高力士沉声道:“经爷英明,绝不可让这般的情况出现,太子完蛋,首当其冲的将是皇族人员,相王、长公主绝难免祸,接着就是宇文阀,那时我们如何向鹰爷交代?”
符太大动脑筋,道:“依你评估,蠢儿还可以忍多久?”
高力士道:“十天已非常了不起,据我的秘密消息,李多祚正为太子密密串连把守各大城关的军头,一俟条件成熟,立即发动。”
符太讶道:“此等事绝不可见光,怎可能让你察觉?”
高力士道:“首先,我们可从羽林军短期的轮更调动看出端倪,这是在大统领的权力范围内,不用上报,此类烦琐的安排,向由副统领负责,大统领审批。觑小见大,掌握得好,可从右羽林军的变化,窥见太子一方整个大局的部署,因李千里必须配合。”
符太喜道:“能否把握蠢儿何时发动?”
高力士道:“这类事不可能拖,拖则恐人心思变,故此,我估计发动的时机,不出十天之数。如果再用点工夫,可更准确点,误差不过三天。”
符太沉吟道:“我须立即找宇文破说话。”
高力士道:“宇文大统领正想找经爷。”
符太暗叹一口气,大**不在,责任落在自己肩头上,真不知走的是何运道,给摆到这个位置来。
问道:“依你猜估,李多祚已否渗透由宗楚客的人控制的左羽林军?”
高力士道:“凭李多祚在各系禁卫军的威望声誉,左羽林军虽由左羽林副统领刘景仁控制,但旗下将领不乏与李多祚关系密切的人,兼之没多少人欢喜娘娘和她的外戚,起事时投向太子一方,毫不稀奇。”
符太讶道:“这么说,蠢儿岂非大有成功之望?”
高力士点头道:“看牌面,城卫的控制权尽入‘成王’李千里之手,再串通重要门关,可立即挥兵攻打大明宫,就看宇文破的飞骑御卫是否守得住。”
符太道:“若我是蠢儿,不惜一切也要收买宇文破。”
高力士道:“如此势正中宗楚客下怀,可一并将宇文破拔掉。”
符太不解道:“你不认为宗楚客在玩火吗?一个撑不住,将引火烧身。”
高力士道:“问题在若宇文破不投诚太子,太子可以等吗?时间愈久,对太子一方愈不利,李多祚会被调走,李千里的城卫兵权将被分薄,如此形势,正由宗楚客一手造成,是要逼太子一方,在条件未成熟下仓卒行事。”
符太道:“武三思察觉危机吗?”
高力士道:“他或许嗅到气味,故此加紧在田上渊卖国一事上做文章,然远水难救近火。武三思最大的弱点,是武氏子弟没一个象样的,吃喝玩乐样样皆精,对实务一窍不通。像武攸宜,吃重的全交给陆石夫去处理,陆石夫给调往扬州,换了个身分地位不在他之下的李千里,即被架空。另一个较懂军务的武懿宗,则因病去世。剩下来还算活跃的,就只有安乐的驸马武崇训和奸夫武延秀,他们是何料子,大家清楚。”
符太叹道:“他奶奶的!老宗果然厉害,成局成形,而我们仍测不破他有何手段。蠢儿和他的人,早一只脚踩进鬼门关内去。”
高力士压低声音道:“幸好小子得经爷多年提点训诲,比以前长进了些许。嘿!眼前形势,不是一直在鹰爷算计中吗?只看在何时发生。现时宫内、宫外,没一个是与娘娘结为同盟的宗楚客的对手,我们亦犯不着蹚这浊水,最重要是保着临淄王,其他一切,均属闲事。有了目标后,我们可清楚该怎样干。”
符太没好气道:“勿提什么得老子指点,你这小子其实比老宗更奸,快说出你的奸计。”
高力士叹服道:“经爷一语道尽个中关键,我们不但须像老宗、老田般狠辣无情,还要比他们更毒、更奸。”
符太骂道:“还在说废话?”
高力士不迭点头受教,道:“经爷可否容小子向你请教一个问题?”
符太点头同意,事实上被高力士惹起好奇心,论宫廷政治,自己和大**加起来,及不上半个高小子。
他就是新一代的“胖公公”。
高力士恭谨的道:“娘娘是否晓得此事?”
符太沉吟片刻,摇头道:“若我是老宗,一定瞒她。”
高力士心悦诚服的道:“经爷英明。基于两个原因,隐瞒是必须的,一是宗楚客不可让娘娘晓得他如斯奸狡;二是可大显其临急应变之能,忠心护主之情。若一切由他一手策划,便是陷太子于不义。”
符太道:“晓得娘娘是否知情,有屁用?”
高力士道:“即使掌握到太子一方,在哪三天内发动,与知其将在十天内发动,分别不大。太子当然不会告诉我们,亦不告诉任何人,包括心腹亲信,只限于有分直接参与行动的几个领袖大将,例如李多祚、李千里或魏元忠,连相王也须瞒着。李多祚乃身经百战的统帅,整个行动当然由他一手策划,下面的人则枕戈待旦,等待号令,此为军机要密,请经爷明察。”
符太自问没想得那么仔细,虽仍不明白与韦后的不知情有何关系,但确茅塞顿开,以前没想过的,纷至沓来。
道:“若然如此,岂非连老宗这个布局者,仍不晓得李多祚何时发动?”
宫廷政变,非是沙场上两军对垒,乃变生肘腋,成败可决定于一时三刻之内,故时机最具关键性。高力士的意思,是指在发动的时机上,太子一方须绝对保密,愈少人晓得愈好,泄露开去,与找死无异。
高力士道:“若然如此,老宗便非老宗。”
符太道:“难道老宗可主导太子的政变,令其于何时发动?”
高力士道:“经爷看得很准,正是如此。情况一如当日鹰爷诱田上渊行刺少尹陆石夫大人,这般的一个类近的情况,将在后天晚上出现。”
符太大喜道:“是怎样的情况?”
高力士道:“后天是韦温的四十八岁寿辰,宗楚客安排了在禁苑内为他贺寿,早上田猎,晚上摆寿宴,所有韦氏族人均出席,还有属宗楚客一方的大臣如杨再思、李峤等重要的掌权人物,更关键的,是刘景仁亦须赏脸参与。”
符太瞧他一眼,似有所思。
高力士道:“经爷明鉴,小子一直遵从你老人家的教诲,认定目标后,永不改变,其他事,不放心上。”
符太叹道:“别的不见你学得那么足,论狠辣无情,比得上以前的我。你奶奶的,都是给大**那家伙害我,令我的心变软,现在竟有点儿见死不救的感觉。”
高力士道:“无情是政治斗争的基本功,这方面小子一直以经爷为榜样。”
符太道:“我是有感而发,不用认真。表面看,老宗等若将京城的权力抽空,敞开所有门关,任蠢儿长驱直进,踩入他精心部署的陷阱。他奶奶的!时机最为关键,我须立即入宫找宇文破,因即使能保着李隆基,保不住宇文破,一切努力均属徒然。”
龙鹰终对政变那晚发生的事有个大概,确凶险至极。
宗楚客高明处,是在设计时,早将韦温的寿辰计算在内,以之作泊船的锚,一切环绕之筹谋运策,不住因应形势做出调整、改变,最终达至心所欲的理想效果。
此着可令韦族的人全体避过大劫,否则如在城内各自的华宅里,不给叛变的兵士宰掉才怪。
当李千里率城卫冲入禁宫,配合李多祚和李重俊,三军会师杀往大明宫的一刻,潜伏在城内的田上渊和他高手如云的北帮军,乘虚而起,夺得宫外西京城的控制权,然后兵分三路,攻打大相府、长公主府和兴庆宫,如若功成,等若将京师置于绝对的控制下,再藉肃清叛兵余党,诛除异己,李显恐怕连多少人遇害仍懵然不知,休说干涉韦宗集团的胡作非为,可是却功亏一篑,未竟全功,关键处是宇文破能夷然无损,不但顶着叛兵的狂攻还立下大功。
以宗楚客算无遗策的作风,定有针对宇文破的毒计,可借势除之,将宫禁最精锐的飞骑御卫接收过去。
所以,一旦掌握李重俊发动的时刻,符小子须立即入宫找宇文破说话。
从这个方向看,高力士居功至巨。
在如此形势下,如果符太私下警告李重俊,肯定可将兵变压下去,或改变发动的时间,故而符太比对起高力士的不讲人情,自问差他一截,因大有见死不救的味儿。高力士厉害处,是先一步提醒符太勿动感情。
正因有着相似的经验,现在符太和高力士,均对即将降临李显身上的厄运可无动于衷,龙鹰和宇文朔,则有不忍之心。只要赶走九卜女,可大幅延长李显龙命,偏是为顾全大局,他们不可以这么办。
政治斗争的本质,正是不讲人情。
日落前一个时辰,符太赶返兴庆宫,通过小敏儿和商豫的联系,与李隆基在金花落一天内第二次碰头。
听毕最新的形势,李隆基不但一扫先前忧虑,出奇地冷静沉着,双目还闪烁着符太未曾在他处发现过的神采,不住点头。
这一刻的李隆基,似告别了以前的那个人,提升往另一位置和阶段。
符太是明白的,如李隆基般的心怀远志者,最害怕是陷身迷障里,前路茫茫,不知是否闯进绝境,一旦拨开障眼迷雾,便有用力之处,奋起应对。
符太坦然道:“和龙鹰那**一起时,大方向全由他把握,老子间中出主意,行得通否,交**决定,不知多么逍遥写意。现在则所有事情落在老子身上,背得我像头骆驼,叫苦连天。”
李隆基莞尔道:“**?天下间怕只太少这般称呼鹰爷。”
符太道:“对政治,临淄王比我强胜百倍,今趟摆明是宫廷斗争,我们则时日无多,得他奶奶的两昼两夜,刻不容缓。”
李隆基表示明白,道:“高大确宫廷奇士,其左右逢源之术尤在胖公公之上,加以历练,可在谋略等其他方面直追胖公公。今趟若非得他在旁默默观察,瞧穿宗、田两人的把戏,我们势输个永不翻身,一败涂地。”
接着又道:“太医大人先前向长公主入手的想法,方向正确,却不宜由大人处理。须交由中间人代行,而这个人也不可以是高大,那等若暴露他的立场。如何拿捏,煞费思量,若长公主按捺不住警告太子,事情将失控,故绝不可行。”
符太首次发现李隆基可变得铁石心肠,不为人情所动,只重成败。然而,此正为成败关键。若警告李重俊,李重俊肯否听入耳,实为疑问,问题在他们一方只可泄露大概,不可详释得到这个结论的诸般细节,泄出的话,等于泄露高小子的秘密。所以李隆基对如何拿捏大感头痛,李隆基肯把最困难的事揽上身,是不畏难、负责任的表现。
李隆基沉吟道:“今晚便有个机会。”
符太道:“霜荞的雅集?”
李隆基点头应是,道:“大相府、长公主府、相王府三者,防守力最薄弱的,正是相王府,且缺乏高手,对方一攻便破,斩瓜切菜的杀人,我们必须改变这个形势。解决办法非常简单,却不易办到,须祭出太医大人来,条件是王父一如我们所料的,对太子何时起兵毫不知情。”
符太皱眉道:“究竟是什么娘的办法?”
李隆基胸有成竹的道:“就是将王父诓到兴庆宫来。”
双目倏地射出冷峻神色,以异乎寻常的缓慢语调,沉声道:“‘养兵千日,用在一时’,圣神皇帝大恩大德,赐我隆基十八铁卫,他们不但精于阵战、巷战,人人武技强横,可以一挡百,且不惧对方强手。商豫则是由鹰爷一手培植出来,欠的惟实战经验,加上得太少你坐镇,纵然田上渊亲自领军来攻,我们倚兴庆宫坚守,敌人亦要吃不完兜着走。可是,要取得想象中的辉煌战果,必须先办妥一件事。”
符太叹道:“有你临淄王老哥为此伤脑筋,鄙人轻松得若飘然云端,且开始手痒,他奶奶的,老子不知多么希望老田来。”
李隆基笑道:“太少肯定失望,老田的头号目标定为武三思,武三思如能保命,必全力反扑,令老宗、老田得不偿失。只要抓着几个北帮徒众,老田跳下大河仍洗不清嫌疑。”
符太道:“勿学大**般卖关子,临淄王究竟有何妙策,可令相王躲到兴庆宫来?”
李隆基欣然道:“那就看太医大人今晚的说书如何精采,有否卖关子,在节骨眼上说些不说些的,令听者意犹未尽。”
符太一头雾水的道:“这样便可以引你王父到兴庆宫来听多次说书?”
李隆基道:“不但要引王父来,还要引长公主来,成为我李氏族人的秘密说书会。”
接着道:“杨清仁绝不缺席。”
符太皱眉道:“行得通吗?”
李隆基道:“不是行得通与否的问题,是易似探囊,没一个唐室李氏能抵受诱惑。外人很难明白我们的感情,河曲大捷,乃自我大唐开国大破颉利后的唯一盛事,吐气扬眉,远过当年鹰爷割下契丹的尽忠、孙万荣两人的首级。比之突厥的强大,契丹远有不及,之所以得逞一时,皆因大周朝无人。”
符太道:“有少许明白了。”
李隆基道:“何况击破契丹,发生在圣神皇帝的大周朝,怎可和复辟后的大唐时代相比?唉!可是,郭大帅的报告却语焉不详,略去了最精采的部分,张仁愿则一问三不知的,非常吊胃口。”
符太记起张仁愿抵西京的第一天,立被召进大明宫,亲口向李显、韦后、李旦、太平等一众皇室成员,详述战事的过程,可见李隆基所言非虚,那种似亲历其境的感觉,实乃没法亲自参与战事,然所有荣誉全归于他们的皇室成员,梦寐以求的事。
难怪昨天球赛前,太平和李旦这般着紧。不是李隆基亲口道来,他永远不明白,故亦不可能想出此计。
符太道:“这是错有错着,我们拉大队去追鸟妖,结果只得老子一个人回朔方接小敏儿,郭元振和张仁愿又到了河套去巩固收回来的失地,没和老子碰过头,是的确不晓得我们干过什么好事。他奶奶的!这样也能收神效,供今天之用,你老兄还非真命天子,谁是?”
李隆基不好意思的道:“太少令隆基脸红,一切言之尚早,大家兄弟,本该不用说感激的话,但隆基确铭感于心,言词难表。”
稍顿,续道:“今夜太医勉为其难,落力表演后,隆基会在接着的那天,安排大人与隆基和两个兄长在兴庆宫内巧遇,届时隆基会提出有关河曲大捷的刁钻问题,太医大人则解释事关机密,不可在大庭广众说出来,但换过是‘自己人’,当然没此禁忌。”
符太拍腿道:“好计!亏你想得出来。如此根本不用和太平说话,也不用怂恿令王父,自然而然,水到渠成。”
又哈哈笑道:“老子坚持只说一次,时间为后晚,地点兴庆宫。他奶奶的,今趟还不反算老宗、老田一着。”
李隆基压低声音道:“更精采的,是老宗、老田以为鸿鹄将至,我们李族的人集中在兴庆宫待他们来宰。”
符太问道:“刚才你老兄说过,须先办妥一件事,究竟是什么娘的一件事?”
李隆基欣然道:“太医真的手痒哩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