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返花落小筑,洗澡更衣,荒谷小屋的生活,似忽然回来了,虫鸣的声音从窗外传入来,层次丰富,注意时,仿如被声海淹没;不留神时,则似万籁俱寂,感觉奇妙,若如听觉的海市蜃楼,随时消失。
燃亮了床头旁小几的油灯,龙鹰取来《实录》置于胸口,心神却飞往符太和柔夫人的情事去。
缘分至,根本无路可逃。
可是,他们的“一夜风流”,是否情缘的终结,恐怕惟老天爷晓得。
两人间的互相吸引,于符太说出他的离别感言,攀上一个巅峰,然后从波激浪涌,化作细水长流,却从没停止过,直至奔进另一个仿如无回峡般的水道。
一切自然而然,再非人力能控制。
符太可以告诉他的,肯定是残缺不全的部分,其中妙况,岂是言语可以囊括?看符太描述时的音容神态,想象到他感受之深。
龙鹰为他们高兴。
如斯福分情缘,早超越了敌我之防、人世间的恩怨情仇。
倏有所觉。
纳《实录》入怀,大喜坐起来,笑道:“方阎皇别来无恙?”
眼前一花,作阎皇打扮的“僧王”法明立在榻旁。欣然道:“说好不好,说坏不坏,算是过得去。我们如何并不打紧,最重要是康老怪你活得风光,长命百岁,否则将天下拱手让予本阎皇,仍得不偿失。”
说毕,就那么坐到榻缘去。
龙鹰讶道:“阎皇老兄仍像过去能呼风唤雨的年代般,神通广大,潜入京师而不为人所知所觉,属老兄的小玩意;可是,竟晓得到这里来寻本老怪榻旁谈心,实出人意表,怎可能办得到?”
以法明之能,又懂化身千万,偷入西京,且有大慈恩寺的地下秘室作落脚之所,瞒人耳目,易似探囊。可是,要探知龙鹰的“范轻舟”居于兴庆宫内,精准无误的摸到花落小筑,就非关武功高低,而是情报。
法明从容答道:“‘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’,何况未死?不过,本阎皇说的不是自己,而是我们的‘天师’,西京乃老席的旧地盘,随便找个徒子徒孙收听消息,易如反掌。”
龙鹰喜上加喜,道:“天师大驾临京,现时藏身哪座道山?”
法明道:“天师不想化身康老怪夺你风采,只好躲起来不见人。他有个方便,就是以天为被,凭地为席,无处非家,而有他在处,自成道山。”
龙鹰哑然失笑,法明陪他笑了一阵子,双方充盈久别重逢的喜悦、圣门兄弟的情义。
龙鹰道:“小弟正想找你们,只苦于没分身之术。”
法明道:“你怕我们不懂找你吗?天师周游列国回来,到洛阳找我,你道我们还有何事好干的,当然是来瞧你的生活过得如何?有好消息吗?”
龙鹰道:“是天大的好消息,来自端木菱,她指出一个可能性。”
法明喜出望外,顿然变得宝相庄严,道:“康老怪指点。”
龙鹰道:“先打两句哑谜,看老哥的领悟力能否比小弟好些儿。”
法明一副洗耳恭聆的模样。
天下间,惟有关“仙门”者,始可令他心动。
龙鹰道:“一月普现一切水,一切水月一月摄。”
法明一震道:“你奶奶的!此正为‘至阴无极’的法诀,没可能说得更清楚。日为阳,月为阴,水中月似实还虚,虚实相生,统摄一切。”
龙鹰叹服道:“阎皇的悟性,远高于我毒公子,当时小弟听在耳里,似明非明,不过,既然是端木菱的临别赠言,姑且说出来,让阎皇参详。”
法明道:“关键在乎虚实相生此一事实,我们练功的,不论臻至何境,始终离不开‘虚实’两字。而慈航静斋之能练成‘仙胎’的‘剑心通明’,显然大别于一般凡尘之法,似实还虚,似虚还实,练此却成彼,难怪我和老席想破脑袋仍摸不到门窍。”
龙鹰道:“当时本老怪开门见山的问仙子,如何方可助阎皇和天师两大外道至人,进军‘至阴无极’之境。”
法明叹道:“老怪问得太直截了当,敢肯定静斋必有禁戒,不容传人向我们这些邪魔外道随便泄露天机。难怪她以这种禅机偈语的方式说出来。”
龙鹰抓头,他真的没朝这方面想过。
法明道:“本阎皇在听着。”
龙鹰收摄心神,道:“她先说如有此法,燕飞当年便可传予上一世的天师,方法显然不存在,然后又说幸好在小弟身上,得睹曙光。”
法明拍腿道:“他奶奶的,此正是本阎皇和天师秉持的看法,老怪等于另一个燕飞,如果在你身上得不到终极功法,天下间再无觅处。”
龙鹰欣然道:“我还经历过至阳尽消,一阴重临之境。”
法明霍然动容,失声道:“竟有此事!”
龙鹰遂将在毛乌素大沙漠发生的情况细说详尽。然后道:“她说仙门之诀,乃虚空之法。虚空何所修?故任何人为的努力,均属徒然,修为有多高,智慧如何深广,仍不着其边际。”
稍顿后,接下去道:“坦白说,她当时说的,缥缈难测,本老怪一直没法想通,可是,不知如何,现在阎皇现身眼前,小弟忽然强烈地忆起在毛乌素发生在小弟身上的异事,而小弟之所以能一阴复长,带动至阳,全赖仙子在万水千山之外,以仙胎触动魔种,也是本老怪的‘至阳无极’,你说是实吗?偏偏为虚;说是虚吗?还有更实在的吗?”
法明全身一阵抖颤,叹道:“虚空何所修?邪帝不愧邪帝。虚空之法,已是呼之欲出。如此超凡脱尘之法,不可能是可想得出来的。”
龙鹰道:“我之能有此顿悟,皆因仙子当时说过的话深种心内,你老兄的忽然出现,等若及时之雨,令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发芽破土。”
法明沉吟片刻,问道:“她还说过什么?”
龙鹰回忆着道:“她指出不论阎皇、天师如何出神入化,离至阳始终差上一线,需的是一个突破,闯过此关,在某特定的条件下,‘至阴无极’可无中生有,现身于‘至阳无极’之内,此为天地之理,水到自然渠成,练得‘仙门诀’的基本功,其他一切易办。”
“哈!哈!哈!”
龙鹰愕然瞧他。
法明大笑三声后道:“女娃儿太小觑本阎皇和席天师!不过她破除门户之见,透露‘慈航静斋’千古不传之秘,本人非常感激,大恩不言谢。”
龙鹰狂喜道:“你们竟修成‘至阳无极’?噢!”
法明随手一掌,撮指成刀,劈胸而至,劲气蓄而不放,内敛节制。
龙鹰知机,凝起至阴道劲,少于全力施为时的一成功力,以之和法明作“验证”,因舍此外,再无别法。
一指点出,正中法明掌缘。
电光裂破两人交锋处,霹雳爆响,一片煞白。
下一刻,龙鹰回复知觉,方知落往花落小筑旁院林内的草丛里,跌个四脚朝天,整条手臂疼至酸麻,如被千万枚针刺戳。
勉力望往花落小筑的上层,犹幸破的只是个两尺许的洞,没化作飞灰,皆因他晓得不妙时,以己身吸纳了大部分的力量。
痛得呻吟起来。
法明出现眼前,陪他一起朝破洞看,叹道:“千真万确!千真万确!”
又朝躺地的他瞧下来,道:“幸好本阎皇懂得由窗口穿出去,否则就是两边各一破洞,而非只得一个。”
龙鹰问道:“我的榻子呢?”
法明满足地摇头,叹息道:“全完蛋了。有人来!太少!”
符太逾墙而入,一个起落,来到两人旁,看看躺地的龙鹰,看看踌躇满志、不可一世的“方阎皇”,百思难解的道:“僧王、邪帝,是否一言不合,大打出手?我该帮哪一边?”
法明向龙鹰伸出大手。
龙鹰犹有余悸的瞪一眼他的手,略犹豫,始探手相握,借力站起。
龙鹰一边拂掉身上的泥碎草屑,与法明一起欣赏小筑上层楼的破洞,两人似看极不厌,神情迷醉。
龙鹰向符太道:“有惊动其他人吗?”
符太道:“该没有,声音被林木所挡,没传远。”
忍不住问道:“发生何事?”
法明探手搭着他肩头,指着破洞道:“这就是练成‘至阳无极’的确凿证据,我和老席不惜千里来找邪帝,就是为了这个破洞。现在我必须立即飞报老席,告诉他练成了一半‘仙门诀’。”
符太对法明前所未有的热情受宠若惊,一副似明非明的古怪神色。
龙鹰悠然道:“难得阎皇到,谁该遭殃?”
法明欣然道:“两大老妖现身京师,当然大有作为。”
说毕,放开浑身不自在的符太。
龙鹰见符太双目放光,道:“机会难逢,勿舍易取难,弄至最后一无所得。”
符太皱眉道:“不杀田上渊,岂非天大浪费?”
龙鹰道:“你肯不亲自下手干掉他吗?”
符太断然道:“当然不行。”
龙鹰道:“既然如此,情况没变,要杀田上渊,必须出动两大老妖,有否僧王、天师助阵,并无分别。”
法明一听明白,讶道:“太少与田上渊有什么嫌隙?”
龙鹰代答道:“是倾尽三江五河之水,仍洗不掉的深仇。”
然后向符太道:“忘掉了吗?如何收拾田上渊,成了你的大乐趣,看着他逐分逐寸的烂掉,方为乐趣所在,操之过急,随时弄巧反拙。”
又道:“若老田这么易被干掉,台勒虚云早得手了。”
符太深吸一口气,同意点头,反问道:“你心中有何人选?”
今回轮到龙鹰双目魔光大盛,道:“洞玄子如何?”
龙鹰想杀洞玄子,非今天的事,而是自花简宁儿遇害那一天起,这个想法从没歇息过,只因“小不忍,乱大谋”,不得不把心里的渴望,密密收藏。
虽说没“小可汗”台勒虚云点头,洞玄子不敢对花简宁儿下毒手,可是,每当想起在那个暗淡的早晨,花简宁儿的葬礼上,台勒虚云泪流满面,其备受心内痛苦煎熬的模样,令他对台勒虚云在这方面的仇恨,消减大半。
与台勒虚云的第二次决战早晚来临,并不急于一时。事实上,他们间的交锋角力,没一刻停止过。
将杨清仁捧上右羽林军大统领后,由于晓得他武功、才智的厉害,背后又有整个大江联为靠山,不论如何乐观,总有“引狼入室”的危机感,使人惴惴不安。
唯一补偿的方法,是予以平衡,令台勒虚云一方得此失彼,没打破势力的均衡。
台勒虚云一贯作风,就是隐藏实力,直至他发动前,其敌人毫无警觉。最出色的例子,是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,无声无息地将大江联,以黄河帮借尸还魂,移植到北方来。
尤厉害者,是对与杨清仁有嫌隙的高奇湛,防上一手,隐瞒柳宛真的身分。
如龙鹰所料无误,柳宛真该为洞玄子嫡传,兼习“媚术”,得两家之长。
台勒虚云的纵横捭阖,令人叹为观止。
除了势力再平衡的考虑外,还有洞玄子在未来能起的作用。
对此龙鹰从没有清晰的念头,直至由读《实录》知悉韦宗集团有替换洞玄子之意,然一天武三思在,他们绝办不到。武三思去后又如何?答案来自闵玄清,一向反对洞玄子的她,仍不得不承认洞玄子作风公正得体,不论地位、道法,均胜任道尊之职,稳如泰山,故并不同意让明心卷入道门的权力斗争,以拖字诀敷衍韦后。
或许,更主要的原因,是洞玄子既成韦宗集团的眼中钉,正正代表洞玄子拥护唐统。天女的看法离事实不远,他支持的是表面有唐室血统的假皇族杨清仁。
可想象李显和洞玄子有一定的密切关系,因登上道尊之位前,在武三思穿针引线下,洞玄子出入宫禁,与李显建立私人间的交情,想想洞玄子指点李显两手,令他在榻上大振雄风,李显还不龙心大悦,对洞玄子死心塌地?
故而李显得势,洞玄子水涨船高,取明心一时权宜之位而代之,名正言顺成为统一天下道门的新一代道尊。
也可以这么认为,李显即使不念过世的武三思之情,仍不容洞玄子被韦宗集团替换。
李显驾崩,时机尚未至,因韦宗集团首要之务是站稳阵脚,将西京兵权收归手内,然后对边疆大臣、猛将逐一开刀,换上他们一方的人,当这一刻出现,韦宗集团改朝换代的时机方告成熟。这么多事情等着抓的当儿,道尊之位,势为最后的选项,此为事有轻重缓急之分也,亦是正途的做法。
不过,谁都晓得,道尊对民心有庞大的影响力,一如佛门。女帝以佛门压大唐国教的道门,捧出“僧王”法明控制民心,实乃江山争夺战成败的关键。
明乎此,韦宗集团去洞玄子之心路人皆见,循正路走不通,可走邪路。于是,一切暗杀洞玄子的条件均告成熟,问题在如何办得到?又可不让人知道下手者是谁?
若洞玄子忽然遭刺杀,任台勒虚云智慧通天,在无迹可寻下,怎都不怀疑到龙鹰的“范轻舟”身上。
洞玄子若亡,对香霸是非常沉重的打击,虽不晓得他们间有何瓜葛,如何狼狈为奸,但怎都知道不是什么好事。
因此,在公在私,龙鹰确没有不杀洞玄子的理由。以前不敢妄动,是知办不到,可是,曾是道门第一人的“天师”席遥既道驾临京,他对道门又了如指掌,道门的领袖不乏他以前的心腹亲信,不可能的事,将变为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