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九卷 第一章 盛情难却

离开因如赌坊的一刻,龙鹰拥有了全新的视野。

台勒虚云的洞悉人性,令他明辨世情,可从无声之处,听到惊雷;从毫无表征里,寻到蛛丝马迹。冷眼旁观下,不受掩眼假象之惑,直指真相。

遂有对自己两次验证,他龙鹰之所以能避过图穷匕见,全赖老天爷的关照。换言之,可运筹帷幄,不外如是。

台勒虚云可信任自己而不疑惑吗?龙鹰直觉非是如此,但亦非仍有怀疑,这个看法视乎互相矛盾,只因不明白台勒虚云的处事方式,此君只会在某一阶段,做这个阶段需做的事。可以这么说,由此时到安乐的大婚,他将与他的[范轻舟]忠诚合作,言无不尽,因目标相同。环绕着目标,龙鹰得到他没保留的信任,但离开这个范畴,台勒虚云不会透露分毫,其对人的信任,明显有亲疏之别。

范轻舟在台勒虚云的眼里,是目前形势下最重要的棋子,若不信任他,将无从发挥他这个棋子的威力。

以台勒虚云的头脑,刚向他展现出来对事物的掌握,肯定于李显驾崩后的形势和发展智珠在握,偏是含糊其词。

隐隐里,他晓得台勒虚云对李显后的大唐朝,已拟定严密、周详的计划。

龙鹰清楚自己的一大破绽,就是对李重俊兵变发生的前后情况,近乎无知,幸好非是没补救的方法。

目前必须找个安静的好处所,展卷细读符小子的大作。

现时出入因如坊,次次用尽浑身解数,务求避人耳目。

情况与去见独孤美女相同,须神不知,鬼不觉。

「青楼大少」柳逢春招呼符太的好地方,是秦淮楼内景观最佳、位置优越的鸳鸯馆,俯视小秦淮,远离其他厢馆。月色星光从两边橘窗映进厅堂,一时哪分得清楚是真是幻。

两个挑选出来的女侍悉心伺候,为符太脱下外衣,奉上热巾敷脸,剩是她们灼人的青春气色,可令人乐不思蜀。

不过,符太在这方面异乎常人,对年轻貌美的女郎无动于衷,一心想着快点回「家」,并不受落青楼的风流阵仗。

柳逢春待人接物的经验,乃丰富至再不能更丰富的老手,看在眼里,却不点破,敬符太一杯后,道:「此为我珍藏多年的特曲白酒,有个别致的名字,叫『刘伶醉』。」

符太很想问「刘伶」是甚么东西,知机地不问,怕一问便泄出不熟汉文化的底细。柳逢春一副自己理该知道般的模样,使他生出警觉。

自己确不适合参加社交宴会,很容易在这类无关痛痒的事上露出马脚,不由想到后天霜蔷透过长宁力邀他去做说书人的雅集,想想足教他头痛。

酒确好酒,纵然不好杯中之物,酒入喉后,立感暖融融、懒洋洋的,有进一步令他投入眼前美景去的妙用,一时又不那么的急着走了。

柳逢春再敬他一杯。

看着柳逢春期待他品评的神色,符太勉为其难的道:「很奇怪!我还是第一次喝酒,不感酒意上头,闲逸舒适。」

一把女子的声音从厅门外传来,道:「王大人一语中的,令奴家拍案叫绝呵!」她说话语调异常,仿似中气不继,说得断断续续,句与句间的转折,不轻喘一声便难接下去般,诱人至极。

两女相偕步入门来。

符太眼前一亮。

两女一为清韵,另一便是艳名播天下,继聂芳华后被誉为第一名妓的纪梦。

不知如何,在这里与两女相见,似另有一番滋味,或许是被清韵独特的语调破开了护心罩,较平时易被触动。

两女站在一起,纪梦高上寸许、窈窕少许的优美体型,加上远比清韵精致清丽的花容,天鹅般修美的玉脖,本该高下立判,可是,符太因着清韵动人的说话风格,却感她没给压下去,其迷人的风韵笑容,在诱惑力上,可与纪梦分庭抗礼。

符太是第二次给女声迷倒。

这小子的听觉应与一般人有异,与自己同时面对纪梦和清韵时的看法不同,比重不一样。

是否少年时代的经验引致?

备受欺凌下,不敢说话,不敢看,躲在一旁默默的听,特别留神心内女神的声自心。

当年他因而对柔夫人动心,今回会否再次发生?

两女来到符太和柳逢春对坐的小圆桌两边,纪梦亲自为符太添酒,不胜娇羞的道:「这杯是敬大人仗义出手,为老板和妾身解除烦扰。」

她话声偏向低沉,害羞里带点冷漠,似是时时刻刻在克制着心里的情绪,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,于青楼女子来说,确为异数。然无可否认,配合着她的绝世花容,带几分沧桑的嗓子,确愈冷淡,愈是动人。为何如此,怕没人可以解释。

清韵在另一边,俯身凑在符太耳边道:「此酒窖香浓郁,入口绵甜,落口爽净,余味悠长。大人现时喝的,是本楼最后一坛呢!」

虽非左拥右抱,却是左右逢源,芳香盈鼻,再分不出是酒香还是女儿香。气息可闻下,若纪梦是只宜远观的空谷幽兰,清韵便是花香扑鼻的野花,一团烈火。

看着清澄无色的美酒注入酒杯里,符太开始有点明白,夜夜笙歌、醉生梦死的生活,为何使人乐而忘返。

纪梦先敬一杯,然后轮到清韵,以符太的硬心肠,在这样「美人恩重」的情况下,亦有推无可推之感。

到两女靠符太左右坐下,已有四杯酒进驻符太的肚子,仍只是微带酒意,此酒果非一般凡酒可比。

此时有女侍进来,先向符太福身施礼,然后到柳逢春旁低声说话,说毕退出厅外。

柳逢春现出个抱歉的表情,长身而起抱拳道:「王大人请恕我告退片刻之罪,因来了贵客,不得不去打个招呼。」

又向清韵道:「大姐好好给我招呼王大人,我打个转立即回来。」

清韵娇笑道:「王大人怎会有问题?怕只怕老板没耳福享!」

柳逢春惋惜的叹一口气,匆匆去了。

清韵说话时,符太忘情的瞧着她娇喘细细的诱人情状,柳逢春的去与留,不关他的痛痒。

清韵接着往他望来,见符太目不转睛看她,俏脸微红,侧身过来几咬着他耳朵,呵气如兰的道:「大人看女人的目光大胆直接,很有英雄气概。」

符太听得酒意上冲。

他奶奶的!这大概就是青楼滋味,青楼外的女子,管她是否浪女,也说不出这类有高度挑逗性的话来,明刀明枪,摆明车马,何况自己与她正式认识尚没一盏热茶的工夫。

纪梦姿容闲雅的安坐另一边,似永远不须和任何人说话,不过,瞧着她修长优美的长脖子,如天鹅般探出来,使人感到有她陪伴一旁,已为男性最大的殊宠和荣幸。

符太当然不会感到不好意思,洒然笑道:「老子一是不看,一是这般的看,教大姐见笑。」

清韵「哎哟」一声,移开少许,横他洋溢灼热风情的一眼,道:「大人坐怀不乱的传闻,是否唬人的幌子,原来大人这么坏,奴家还能入大人之眼吗?」

清韵对符太有很大的吸引力,然尚未至令他失去自制力的地步,不可否认,符太对秦淮楼的风流阵仗,高度享受,柳逢春的盛情款待非常到位,使一意速离的他也忘掉了离开。不过,符太仍坚持稍尝即退的念头,又心知如此下去,终及于乱,有违他一向不动心的原则。

在秦淮楼,纪梦固不须说,清韵也是地位特殊,非可随意采摘的鲜花,还看她姑娘家的意愿,尤使人感难能可贵。

岔开话题道:「来者何人?竟令柳老板不得不亲自接待?」

清韵露出害羞神情,喘息着道:「大人呵!老板不去,须奴家去,奴家还如何好好招呼大人?」

符太差些儿抵挡不住她惹人遐想的醉人风情,一个急路转弯,又重返男女调情的「正轨」,香艳刺激至乎极点。

龙鹰按卷赞叹。

他最能体会符太此时的情况,因曾身历其境,也是香怪鲁丹曾经历过的,当清韵看中一个人,她毫无保留,全力以赴。

能使清韵青睐者,必须是特立独行之士,有男子气概,不屈膝于强权,对她来说,这些条件比外貌的丑妍重要多了。

没人认为香怪在外型上配得起她,但她偏偏对香怪动心;符太的「丑神医」以貌论,实不敢恭维,她却一见钟情,施尽解数诱惑之。

如此美女,妙不可言。

读到这里,他尚未能明白,为何符太花大篇幅细述柳逢春感恩的款待。唯一办法,是在符太的文字领土,继续深耕细作。

要命的,是符太此时亦不忍离开,不愿告辞,眼前奇逢,可遇不可求,但亦清楚晓得,与清韵和纪梦最美丽的关系,正是若有如无之间。

此正为符太一向坚守的法旨,任何事物发展下去,似如鲜花,不论开得如何灿烂,终有萎谢的一天,为物之常性。

故此当年在洛阳,他向柔夫人献上《御尽万法根源智经》后,能够急流勇退,正源于这个经长期培养出来的定见。

月圆月缺,天道之常。

人力虽不能逆转天道,却可作出选择,将结束凝定在某一刻,短短一瞬,可成永恒。

于表白衷情后离开柔夫人的剎那,对符太来说,事情已然终结。

只恨为扮丑神医,符太坠入尘网,因着种种原因,失守在妲玛和小敏儿身上,还感觉良好,累得他诱惑当前下,防守力被大幅削弱。

耸肩微笑,道:「不可以吐露吗?」

纪梦除敬酒前的一番感激他的说话外,一直默不作声,却没因两人旁若无人的调笑,有丝毫尴尬不安,静似止水,隔岸观火。

无疑的,她陪侍一旁的存在,对清韵向符太挑逗调情的刺激度,有火上添油的奇效。

清韵白符太一眼,似在责他怪错她,道:「是相王呵,冤家!」

符太心中打个突兀。

王公大臣来逛青楼,平常不过,不这么做方为例外,可是,不知如何,晓得来者是相王,心中竟涌起危机的异感,一时又没法具体描拟危机起于何处。

问题出在哪里?

以相王李旦的地位,「青楼大少」亲自去招呼,理所当然。这才明白早前清韵指出,柳逢春将错过纪梦答谢符太的表演,当时有点摸不着头脑,因柳逢春说打个招呼后立即回来,纪梦怎都要给老板少许面子,待他返至才献艺,此时终明白,所谓「打个招呼」,非一时三刻后可抽身回来。

心里一动,问道:「相王自己一个人来?」

清韵为表对他的忠诚,言无不尽的道:「相王以前罕有到本楼来寻欢作乐,近来多了点,虽然是单身来,可是呵!以他在西京的地位,谁不争相巴结?所以每次都是大伙儿一起尽欢高兴。」

符太暗叹一口气,心忖这还不是掩人耳目的秘密聚会。很想问与相王密聚的多是哪几个人,亦知不宜穷根究柢的追问。

女帝如此精明,为何偏生出这般蠢的儿子,李显如是,李旦也这样子。反是女儿太平,颇具乃母遗风。

清韵忽然向符太另一边的纪梦发炮,炮声隆隆,嗔道:「梦梦是正主儿,娘是陪客,却似得娘一个人伺候大人。」

符太目光投往纪美人。

纪梦微耸香肩,一副漫不着意的神情,无可无不可的,先对符太奉上如一抹温暖阳光的笑意,道:「女儿找不到说话的机会呢。」

符太想不到纪梦可如此泼辣,她斯文淡定的美样儿,令人误会,忍不住笑起来,摇着头看她的娘怎样反击她的女儿。

岂知清韵若无其事的,欣然向符太道:「知女莫若娘,不如此,激不起梦梦的真情性。」

转向纪梦道:「现在娘任你畅所欲言,看你怎样讨太医大人的欢心。」

青楼女子的手段层出不穷,以符太的不近人情,仍感乐在其中,趣味盎然。孤芳自赏的纪梦来讨好你,可以是怎样般的乐趣?

纪梦似在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,乌黑的眸神落在符太脸上,聊天的道:「纪梦有一事请教大人。」

她的话惹起符太的好奇心,讶道:「说吧!」

纪梦道:「听说后晚大人将出席都凤大家新居启用的雅集庆典,讲述河曲大捷的精采过程,是否确有其事?‘」

符太尚未答她,清韵兴奋的道:「假若说的人不是河间王,我们不会相信,因太医大人一向不卖任何人的帐,又从未听过大人与都凤有来往。」

龙鹰立告头皮发麻,终明白符太为何不漏过这段经历。

事情可疑之极。

霜蔷不惜打出长宁这张牌,令符太没法推辞,杨清仁又主动为此「说书盛事」宣扬。

依弓谋所说,杨清仁并不好色,若特为此到青楼来散播消息,肯定居心叵测。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