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范大哥,裹儿需要钱呵!」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」
公主府。读书房。
这是座精雅的轩榭,周围遍植杨树,一面临水,最接近的楼阁亦远在百丈开外,特别幽静,适合谈密事。
安乐独自一人来见龙鹰,武延秀像个陪客般立即告退,剩下两人相处,际此夜阑人静之时,气氛异样。
安乐本要请龙鹰到书房外的临池平台靠水说话,岂知一阵风刮来,竟下起绵绵雨丝,将人工池笼罩在烟雨之中,对岸楼阁如飘浮在水雾里,若现若隐。
可想象由对岸瞧过来,读书房情景相同,将本已如仙家胜境的园林亭台,再添诗情画意。
龙鹰对沈香雪建设的风格,有一定的认识,看出公主府出自她的手笔。香霸在这方面没说谎,沈香雪确分身不暇,不过,恐怕只有安乐般公主里的公主,又或如宗楚客般权贵里的权贵,方有可能得她伺候服务。
只是公主府,其花费超乎龙鹰想象,国库不给淘空才怪。还有其他佛寺的兴建、平常的支出,为保持侈靡的生活,安乐不知卖多少敕官始可平衡开支。
现在极尽奢华的安乐,竟开口说需财,龙鹰听得差些儿人倒椅翻,跌个四脚朝天。
他们退求其次,坐在平台有屋檐遮头、靠着读书房的椅子隔几交谈,不时被风带来的雨粉洒到脸上,别有滋味。
满池烟雨,将开放的天地分隔封闭。
如果坐在安乐位置的,换了是独孤倩然,会有多好。
然不幸中之大幸,如符太在《西京下篇》的实录里所形容,安乐并没有像以前般闲着无聊的爱纵情声色,满脑子男女爱欲,心神被自取的诸般烦恼占据。虽撒娇、撒嗲如旧,仍当「范轻舟」是个可敬的大哥辈。
情况有点像当年遭二张欺压的重演,面对挑战,竟人人畏缩,剩得她的范大哥挺身而出,组织肯定可横扫洛阳的超级马球队,虽然未竟全功,赛事胎死腹中,但怎都为她争回一口气。
不过,龙鹰亦清楚是想得美了,现时的情况,远较当年复杂,安乐再非以前的安乐,而是韦宗集团的核心人物,为满足无限的野心,不论其所作所为对国家有多大的损害,仍自以为是,求目的,不择手段。
她今次找自己来,谋定后动,有韦后和宗楚客在背后授意、支持。
很多话,韦后、宗楚客说不出口,她则可软语直言,不用避忌。
应付她,比应付韦后、宗楚客困难。
「人家要嫁延秀嘛!」
龙鹰忙道:「恭喜公主。」
又故作惊讶,奇道:「这与钱有何关系?如公主叫穷,那小弟岂非二餐不继?」安乐抱怨道:「裹儿差些儿烦死了,大哥还在说笑。」
龙鹰叹一口气,道:「公主赐示。」
安乐道:「母后答应了,父皇应承,今次裹儿和延秀的大婚,旨在冲喜,好去掉叛贼李重俊带来的腥风血雨,事关重大呵!」
龙鹰心忖口长在你们母女身上,任得你们怎样说。想象到李显的被逼同意,也是李显咎由自取,宠坏安乐,缠不过她,不得不做违背心内情绪的事。
道:「那还有何问题?」
安乐挺起鼓胀的胸脯,嘟长嘴儿道:「可是,父皇说得斩钉截铁,不可以动用国库的半个子儿。没钱,如何办婚礼?」
龙鹰记起武延秀早前志得意满地说过,韦后提议以最高级别的规格,为他和安乐举行大婚,就是皇后大典的级别。
虽然,他并不晓得此级别的婚典是何规模,但听安乐的语气,定花费不菲。于这个不适当的时候,耗资巨万的举行安乐改嫁的大婚,可起何作用?
龙鹰想不通。
有宗楚客这个阴谋家点头,表面简单的事,内里绝不简简单单,应是第二次政变的重要部分和环节。
龙鹰问道:「国库是否真的没钱?」
安乐一副本公主哪有理会的闲情,任性的道:「裹儿怎晓得,在这方面没法说得过父皇,母后亦拿父皇没法。」
龙鹰心叫糟糕。
以前的李显,岂有闲心理会国家的收支,最重要是照旧享乐。忽然变得对财政清楚分明,是在给燕钦融的上书当头棒喝后,立即召来管财政的大小官员,细问状况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即使宗楚客也不敢隐瞒。故此李显虽不得不批准安乐的改嫁,却按着钱囊,不肯出半个子儿,等若否定了韦后提升婚礼级别之议。
我的娘!
李显朝鬼门关,至少跨近一步。
韦、宗两人,绝不容李显「全面觉醒」。
安乐找自己来,是要借钱?
道:「婚礼有大搞,也有小搞,重要的是公主与淮阳公两情相悦。」
安乐大发娇嗔,道:「大哥当是民间嫁娶?裹儿的婚礼,必须做到普天同庆,天下欢腾,方可冲喜。」
普天同庆?
我的娘,那须花多少钱?
像符太形容的祝捷国宴,其他不用说,剩两座烟花炮塔、二百车檀香,所花人力物力,已够惊人。
在燕钦融上书前的李显,大概眉头不皱半下的批出去,最后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,宫廷花用的每个子儿,莫不是民脂民膏。
韦宗集团此着一石二鸟,非常厉害。
首先试出李显对「上书」的反应,其次是藉此皇后级别的大婚,提升安乐的地位,为以皇太女代替皇太子造势。
安乐如此着紧,有她的理由。
她不去找别的人帮忙,偏来找他这么无权无位的外人,自有其计算。
现时的「范轻舟」,通吃南北,声势尤在田上渊之上。
河曲大捷后,龙鹰的「范轻舟」隐与丑神医、宇文朔结合为能左右李显决定的新势力。王庭经是李显的心腹近臣,宇文朔则为关中支持唐室正统世家大族的领袖人物,如可因拉拢「范轻舟」,同时缓和与王庭经、宇文朔的关系,对未来弑君夺位的行动,可生奇效。
问题在能否令李显死得无痕无迹,令倾向韦宗集团的人,只眼开、只眼闭,闷声发大财。
宗楚客要营造的,是可顺利过渡的气氛。
龙鹰抓头道:「范某可为公主做甚么?」
安乐兴奋的道:「筹募经费!」
龙鹰见怪不怪,认真的道:「论募捐的能力,小弟拍马追不上公主,公主如肯振臂高呼,必一呼百诺,财源滚滚。哈!」
安乐苦恼的道:「父皇有言,不许母后和人家募捐,朝廷的官员更不可参与,否则等若父皇同意这般做。」
龙鹰心里叫好,李显醒来了,挡不了来个卸劲,以柔制刚,贯彻自己的指导。如此等若断绝安乐等的财路,只恨为时已晚,他的醒觉,惹来杀身之祸。
道:「公主估计,须多少钱?」
安乐以不知米价的态度,若无其事的道:「万五两黄金,该可勉强应付。」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竟要那么多?」
安乐耸肩道:「办得体面嘛!」
央求道:「现在只范大哥有这样的声望为裹儿办好这件事,且须从速办理,大婚择十一月举行,离现在不足半年。」
龙鹰头痛起来,一旦接过这个烫手山芋,还用做人?
动辄给归纳为韦宗集团的一党,成为其跑腿走狗,神憎鬼厌。
此招不可谓不辣。
宗楚客想出来的东西,近乎挡无可挡,要在三数月内,与打劫别人钱囊毫无分别的去筹措万五两黄金,绝办不到,而首先淘空的,是他「范轻舟」的钱囊。
究竟是宗楚客自己的主意,还是田上渊的主意?
龙鹰拒绝武延秀相送,冒着细雨离开公主府。
走不到千步,闻风而至的夜来深从后方追来。龙鹰老老实实告诉他,失去了说话的精神和心情,与宗楚客之约,须另选日期。夜来深识趣的放他离开。
实际上,龙鹰的心情不是那么坏。
穷则变,变则通。
终于为李隆基找到切入点。
他一直为李隆基的定位烦恼。
现时朝廷的任命,掌握在韦宗集团手上,李显非是没干涉的权力,而是没干涉的能耐。由于荒弃政事,朝中主要官职,尽入韦、宗属意的人手里,压根儿弄不清楚谁为可信赖的人,而即使看中某人,不顾恶后、权臣的反对重用某人,旋即被韦宗集团收买。
这就是积习难返。
好不容易才有了王庭经、宇文朔、宇文破、高力士和自己此一「外人」,因而挽回本一面倒的颓势,也令上官婉儿较倾向他们的一方。
从这个方向瞧,起用杨清仁、干舜为右羽林军正、副统领的重要军职,实为一大突破,令本大幅朝韦宗集团倾斜的秤砣,扳回些许平衡。
也敲响了韦后和宗楚客的警号。
关键在李显。
说到底,他代表的是大唐正统,一旦醒觉过来,要夺回被削弱的权力,除非有另一次兵变,韦、宗肯定招架不来。
这就是韦后和宗楚客重视「范轻舟」的原因。
最不好是在奇袭田上渊一役,擒得人质,龙鹰竟可拿主意,将人交给夜来深,令宗楚客掌握到,即使「范轻舟」不是这个以李显为核心小圈子势力的领袖头子,也是对小圈子有庞大影响力的人。
宗楚客早对「范轻舟」有此看法,加上实时交人此一铁铮铮的事实,再无悬念。唯一令宗楚客头痛的,是田上渊的阻挠。
如果没猜错,武延秀之所以能在雅居外截着他,是宗楚客通风报讯。
有关田上渊的事,可以迟些听;分化李显的小圏子势力,则刻不容缓。且是连消带打的妙着,反制田上渊。
先发制人。
由现在到安乐公主改嫁武延秀的大婚,宗楚客理由充足的不因田上渊而向「范轻舟」下手。
李显和韦后的关系,亦因婚事改善。
韦后将破天荒首次对李显人前人后和颜悦色,大摆贤妻良母的姿态,与李旦、太平等皇族巨头修补破裂的关系,为的就是李显的「忽然驾崩」。
在如此气氛下,加上能干筹款「副手」的身份,正是李隆基跻身西京政坛千载一时之机。
宗楚客确是玩政治手段高手里的高手,像下棋,这边失着,转在另一角落子,反过来影响之前不利他的棋局。
藉此婚典,宗楚客扭转了整个宫廷、朝廷的形势,压下李显反扑之心,说到底,安乐毕竟是他最宠爱的女儿,出生于他被放逐房州途上,牵起他对苦难的回忆,视安乐为「冲喜」,心态微妙。
现在若要煽动李显反扑韦宗集团,肯定比定下婚典前困难。
双方均因婚典取得缓冲的时间。
故不利用这几个月有所作为,是错失良机。
雨粉漫天洒下,远方隐没在迷蒙里,于此二更时分,街上不见行人,间有马车骏过,为寂静的街道带来少许的动态。
自己若不认真为安乐筹款,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?
龙鹰生出啼笑皆非的滋味。他奶奶的!最初的几天半月,定要有好成绩,干得有声有色,方能增加话语权。
不过!是明天的事了。
龙鹰提气纵身,翻过里坊的外墙,片刻后,屋顶过屋顶的朝美人儿的香闺飞掠而去。
出奇地,独孤美女尚未入睡,房内透出微弱的灯火。
她在等自己吗?
还是没法入睡?
想看她玉体横陈、美人半醒的诱人姿态,好梦成空。
龙鹰运功蒸掉水气,穿窗入房。
独孤倩然静坐靠窗一组几椅处,点燃的是秀榻旁的壁灯,她融入了映照范围外的暗黑里。
她在单薄的亵衣襌外披上外袍,掩盖着无限春光,密密实实的。
龙鹰有默契的坐入隔几的椅里去,忍不住的叹一口气。
独孤倩然往他瞧来,俏脸生辉,温柔问道:「范爷何事叹息?」
龙鹰苦笑道:「还以为可以将倩然再次吵醒,岂知事与愿违。哈!」
独孤美人白他一眼,道:「亏你还有这个心情。」
龙鹰愕然道:「难道倩然晓得公主找小弟,所为何事?」
独孤倩然道:「当然清楚,她央倩然为她筹备婚礼,争取关中世家的支持,故没隐瞒,还着人家从旁协助你这个筹募者。」
龙鹰摇头叹道:「太荒谬哩!」
独孤倩然轻轻道:「范爷之所以认为荒谬,只因不明白一向惯例。」
稍顿续道:「当年高宗皇帝大兴土木,修筑大明宫,为筹集资金,不但向陇、雍、同、华等十五州征收特别税,又扣发京官一月俸禄,还命朝廷公卿出资捐款,此事早有例可援。唯一不明白的,是皇上明令禁止娘娘和公主募捐,与皇上以前纵容妻女的作风,迥然有异。」
龙鹰投降道:「皆因有个叫燕钦融的地方官,奏了娘娘和公主一本,痛陈国库被她们淘空的情况,皇上惊醒过来,故不肯为公主的婚典花半个子儿。若让娘娘、公主募捐,与由皇上亲自开口,有何分别?」独孤倩然欣然道:「难得范爷坦白呵!」
龙鹰叹道:「还有一件事须坦白,因要倩然心甘情愿方成。」
独孤倩然霞烧玉颊,垂下螓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