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失去魂魄似的在朱雀大街独行。
马车跨过漕渠的朱雀大桥后,他放过大才女,下车步行,心内思潮起伏。
李显细味燕钦融的上书,心内有何感受?纵然轻重有别,李显实为燕钦融痛陈诸祸的罪魁,难辞其咎,若非皇权受胁,压根儿永不醒悟,说到底仍是为一己私利。
以昏庸计,他乃史上罕有的昏君,除宫墙内的声色风流,从不理会外面的世界,休说民间疾苦。哪有一个皇帝,可不看奏章内容,立即盖玺签押,令妻女恣意妄为?一书在手,忽然有人来给他一个总算账,罗列在他主政下,宫内朝廷的淫乱腐败,妻女、权臣如何危害社稷,情何以堪?
故而燕钦融虽只地方小官,其上书的震撼、时机,就像将一个长期被蒙着双眼的人,揭开蒙眼的布条。
「燕书」的关键性,正是把李显与韦宗集团已趋恶劣的关系,推上不可以纡缓、没法修补的决裂边缘。
李显阅毕奏书后,找来最可信赖的皇弟、皇妹,反击恶后、权臣之意昭然若揭。召燕钦融入京,正是反击的第一炮。
只恨韦宗集团早成功渗透宫廷,置李显于严密监视下,任何风吹草动,均瞒不过他们,致有「燕书」被偷阅之事。
能在不许留宿的御书房,于以千百计的奏书、卷宗里偷窥「燕书」者,绝非等闲之辈,不单能避过巡卫耳目,又精于江湖的旁门左道,且须对御书房的情况了如指掌。如此这般的一个可怕高手,竟隐藏在深宫之中,直至上官婉儿察觉「燕书」遭偷阅,方惊觉此人的存在。
一天寻不出这个人来,一天他们一方难安寝,也很难说会否影响他们的「长远之计」。
李显?
大罗金仙也打救不了他。
形势之劣,是龙鹰抵京后想象不到的。
进入北里。
离日落尚余大半个时辰,因如赌坊在预备启门营业的工作,他报上大名,由负责总务的弓谋接待,表达想见台勒虚云的心意,顺道了解为何找不到宋言志。
原来宋言志奉香霸之命到岭南去了,至于是甚么事,宋言志来不及向弓谋说清楚。
通过香霸的安排,龙鹰在水榭与台勒虚云碰头。
若非晓得台勒虚云的宿处,会误以为他确居于坊内。
两人在水榭外的临池平台坐下对话。
龙鹰先概略向他报告了与宗楚客接触的情况,今晚老宗为他和田上渊摆和头酒的事,特别提醒他,事后还要到老宗的新大相府去,与老宗密谈,然后入正题。
道:「李显要召燕钦融入京。」
这句话没头没脑的,旨在测试台勒虚云对最新情况掌握的能力。
今时异于往日。
杨清仁要职在身,再不像以前般闲着无事,一举一动又被置于韦宗集团监视下,如仍可将消息送入台勒虚云耳内,可证明杨清仁和台勒虚云间,具有高效的讯息传递系统。
台勒虚云唇角逸出带点不屑的笑意,道:「李显的胆子愈来愈大。」
一句话,让龙鹰晓得台勒虚云掌握一切,除了自己为龙鹰。至乎他的「长远之计」,眼前可敬又可怕的对手,亦捕捉到如真似幻的风和影,否则不会有该尽杀李旦五子之语。
对着台勒虚云,步步惊心。
龙鹰沉声道:「上官婉儿向小弟透露,奏书给偷阅了。」
台勒虚云动容道:「竟有此事!」
他的震骇,不在龙鹰乍闻时的惊骇之下,可知两人智慧相埒,故震撼等同。上官婉儿信任「范轻舟」,理所当然,因视「范轻舟」属龙鹰的兄弟阵营,又是女帝御批对付大江联的人物。在与上官婉儿的关系上,龙鹰无须隐瞒。
龙鹰细述其详。
台勒虚云用心聆听,到龙鹰说罢,台勒虚云点头道:「轻舟说出此事,对我们非常有用,且证实了我们没法证实的事,关键处,就在那天在街上,配合田上渊刺杀轻舟,从车内吹射出的毒针。」
他轻描淡写的说出来,可是在龙鹰心内掀起的波涛,却有百丈千尺般的高。
他奶奶的!
台勒虚云怎可能描述得如此清晰,似若目睹?
当时无瑕为避开目光,闪进旁边的铺子内去。她不怕被龙鹰看到,却怕被跟在龙鹰身后的刺客发现。即使她及时从隐处出来,目击刺杀发生时的过程,却是在隔着车马路另一边的行人道上,视线又受刚驶经那辆坐有刺客的马车阻隔,顶多可看到龙鹰向老田口喷咬在牙齿间的毒针,破老田杀着,不可能得窥全豹。
合理的解释,是台勒虚云当时在场,其位置可目击一切。
老田当时的小命实危如累卵,若他稍有失招,台勒虚云将以雷霆万钧之势,当场扑杀,而无瑕则负责阻止其他人介入。
任自己千猜万想,仍没想过无瑕到岸旁来的献媚道歉,香艳诱惑里,杀机暗藏,背后是再一次对老田的反刺杀。
台勒虚云本已雄伟的体型,此时在龙鹰眼里,高耸如入云的秘峰,令他心生寒意,因终有一天,他须和此超卓人物,再度直接交锋。
龙鹰讶道:「小可汗当时在场?」
台勒虚云微一点头,道:「答案一直在那里,然而时机未至,却无缘进入思域内,现在有偷阅『燕书』一事,原本毫无关连的破碎图像,忽然拼合成形,清晰准确。」
他以前曾说过类似的话,此刻重复一次,虽不明白他意指为何,却有很特别的感受,是对他思路的深刻了解。
他的目光投往因如赌坊后院亭台楼阁上的蓝天。
一朵白云如绵如絮的飘浮着,如负载着他的思绪。
台勒虚云悠然道:「我们一直想不通,兵变当夜,我们安排守护大相府的人,实力如斯强横,竟败得这么快和惨烈,没一人可逃出重围。当然,唯一解释,是大相府内有对方的奸细,还用上混毒等手段,大幅削弱其防御的能力。」
龙鹰不解道:「事实显然如此,有何难解之惑?」
台勒虚云道:「我们透过道尊,由洛阳到西京,多次提醒武三思,万勿被田上渊的人渗入,重演『独孤惨案』的恨事。道尊和武三思有长久的情谊,武三思非常信任道尊的眼力,故此若非由道尊直接推荐的人,也必经道尊过目首肯,故可肯定大相府的家将,不可能混进敌人。至于府内的侍臣、婢仆,皆为武则天时代的旧人,更不可能被渗透或收买。且武三思立下严格家规,限制府内人的行动。从任何方向瞧,大相府的保安,滴水不漏。」
龙鹰道:「现在可肯定非滴水不漏。」
台勒虚云径自沉吟,续道:「可以这么说,大相府的保安,由本人在背后策划,当时已看到一个漏洞,却没法缝补,只能守,不能攻。」
大江联一方,千方百计保着武三思,是晓得武三思乃他们能否在西京立足的凭恃,与韦宗集团抗衡的倚仗。
武三思一去,香霸的因如赌坊、洞玄子的道尊之位,均首当其冲,证明台勒虚云的先见之明。若非杨清仁坐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,起着扭转乾坤的妙用,大江联大可能一个一个堡垒般被韦宗集团攻破,兵败如山倒。
正因龙鹰为台勒虚云立此大功,故台勒虚云肯和他有商有量的说机密。
龙鹰给惹起兴致,问道:「怎么样的漏洞,如何牵涉到攻防的问题?」
台勒虚云道:「就是武一二思的好色成性。」
龙鹰明白了。
好色自然贪鲜,不可能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,遂成敌人的可趁之隙。
台勒虚云道:「这方面,没人可干涉,武三思亦不容人干涉,我们唯一的办法,是以安全为理由,提议他将新收回来的女子,安置于大相府东园的两座楼房内,予以严密监视。然而百密一疏,终在这方面出了漏子。」
龙鹰问道:「怎么样的漏洞?」
台勒虚云叹道:「因田上渊的奸细,并不是用这个方式混进大相府去。」
接着道:「轻舟可知武三思和李显均有相同的爱好,就是被年轻貌美、手法高明的女子推拿按摩。」
龙鹰记起洛阳旧事,李显被两个来自翠翘楼、精于推拿的姑娘按得出了岔子,
最后要由自己以「天竺神咒」,唤起他体内的魔气解救。此两女正是由武三思推荐,当时武三思还嘱他,须为李显守秘密。
台勒虚云续道:「在武三思遇害前的几个月,武三思一改以往找不同按摩师的习惯,专用一女。」
龙鹰道:「你们有调查过她吗?」
台勒虚云道:「表面上没任何问题,她年多前到西京,和一间青楼挂钩,专事按摩,卖技不卖身,如敢冒犯她,会被她严词斥责,且以后拒绝提供服务。但因她推拿的手法确独到了得,故广受推崇尊重,人称之为『按摩娘』。」
龙鹰道:「她长相如何?年纪有多大?」
台勒虚云道:「我只隔远看过她,约莫二十六、七岁的年纪,端庄持重,算得上中人之姿,但体型健美,该懂点武功,然绝算不上高手,现在方知看漏了眼。」
说毕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,为自己的失误懊悔。
龙鹰尚为首次在他身上看到如此神态。
若连台勒虚云也看漏眼,此女隐藏的功夫,极之到家。不由想起街头遇刺时,
感应不到车内有人的情况。
如在车内者就是「按摩娘」,那她便有可瞒过自己灵觉、潜踪匿迹的超凡本领,能骗过台勒虚云,理所当然。
龙鹰问道:「现在她在哪里?」
台勒虚云苦笑道:「或许在大明宫内。」
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」
台勒虚云道:「其中发生过何事,武三思和李显方清楚,我们知道的,是武三思死前一段时间,按摩娘开始入宫为李显服务。她有个规矩,是当月事来时的六天,留家休息,还有,工作两天,休息两天,两年来一直如此,绝不在客人家度夜,包括武三思在内。」
龙鹰道:「她和武三思是否有私情?」
台勒虚云道:「该没有。按摩娘每次到大相府为武一二思推拿,均有婢仆在旁,武三思有时还在按摩时找人说话,按摩娘尽了本份后,立即离开。」
龙鹰不解道:「那她为何肯留在宫里?」
台勒虚云道:「怕须问李显才有个肯定的答案,是武三思死后的事,不过她仍是自由之身,可出入宫禁,很多时晚上方回宫,轻舟若打听一下,可比我们更清楚情况。」
龙鹰拍拍椅子的扶手,道:「很大机会是她。」
台勒虚云淡淡道:「轻舟是否想起从马车吹针暗算你的人?」
龙鹰点头,吁一口气,叹道:「难怪小可汗刚才说答案一直在那里,但因所晓得的零碎不全,没法猜到是她,到晓得有人偷阅『燕书』,始惊醒过来。」
台勒虚云道:「当时无瑕曾追蹑马车,但因对方有高手掩护,结果追失了。」龙鹰道:「那根毒针,落在小可汗手里,对吧!」
台勒虚云微笑道:「是我着清仁告诉你的,好令轻舟来见我。」
他回复了一贯的从容,显然因解开心内疑团,轻松起来。
龙鹰心呼厉害,只有台勒虚云,方能如此不着痕迹的召自己来见他。如果是直截了当的找自己,际此百忙之时,最快在明天才找到时间,现在则为当务之急,更可能的是,他隐隐感到马车内的刺客与偷阅「燕书」一事有关连,很多时他会有这类离奇的直感。
偷阅事件,成为横梗心内的一根刺。
台勒虚云道:「那根毒针,落在别的人手上,不起半点作用,落入我们手里,等于泄露出主子的身份。」
龙鹰听得精神大振,几肯定符太与台勒虚云英雄所见略同。
台勒虚云细察他神情,道:「轻舟心内早有个谱儿,对吗?」
龙鹰压低声音,故作神秘的道:「昨晚符太来找我。」
台勒虚云动容道:「竟有此事,他到西京来干甚么?」
你试我,我试你。
此一试是为了符太,只要判断出台勒虚云并不知情,可从而推知柔夫人的「诚意」,现时得到的,是台勒虚云绝不知情,其震讶来自真心。
龙鹰感应到他的波动。
此亦为一石二鸟之计,必须之举。
另一鸟是无瑕。
纵然符太不近人情,这么千里迢迢的到西京来,又除柔夫人外没其他事务缠身,「丑神医」与他有「师徒之情」,符太找他叙旧,不悖符太性情,若如「范轻舟」在台勒虚云面前一字不提符太,给无瑕看在眼里,至少会认为「范轻舟」在一些地方不老实,有隐瞒。
现在龙鹰主动提起符太,说出不必说出来的,可进一步稳固和台勒虚云一方的关系。
龙鹰道:「我夸大了点,符太要找的是王庭经,我是适逢其会,特别问及有关田上渊的事,顺便告诉他刺杀的事。」
台勒虚云现出深思的神情,沉吟着道:「符太怎么说?」龙鹰道:「他怀疑车内刺客来自塞外一个每代单传一人,叫『九卜』的神秘门派,吹针之技,乃其独门本领。」
台勒虚云显然早晓得有此门派,没追问,道:「他有否透露到西京来,所为何事?」
龙鹰摇头道:「他先和王庭经说了一轮私话,才相偕来与我打招呼。问过他,他没直接回答,只说为了私事,亦不会卷入西京的风风雨雨,因鹰爷有言在先,着他勿理闲事。圣神皇帝去后,李唐的事与鹰爷再无任何关系,故不想因自己的兄弟,掀起波澜。」
台勒虚云道:「论辈份,田上渊可算符太的师兄,符太对他持哪种态度?」
看似简单的一个问题,并不易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