麟德殿。中园。
李显不胜欷献的道:「当年在洛阳,大相给朕引见轻舟,轻舟以『天竺神咒』治好朕的顽疾,令朕有如梦初醒的感觉。唉!现在可让朕说心事的人,愈来愈少,想到和大相阴阳相隔,人生无常,令人低回感叹。」
李显龙颜苍白,有种病态的萎靡,说时双目隐泛泪光,语调荒寒悲凄。
龙鹰陪这位大唐之主在中园漫步,此为李显习惯,午睡醒来,在殿园缓步一阵子。
李显又道:「施展『天竺神咒』后,轻舟耗尽心力似的,睡了一大觉方回复精神。那时朕并不明白,现在却明白了,用心力确使人非常劳累,那个疲累是没法说出来的,感觉是若再想下去,如春蚕吐丝,至死方休。」
宇文朔和十多个贴身御卫护从,最接近的宇文朔亦在十丈之外,对龙鹰,他当然绝对地放心,也让两人有说心事话的机会。
龙鹰有个直觉,就是李显现时只相信由武三思引介,或与武三思有关系的人,例如自己,占上了李显此心态的便宜。除这个分类的人外,便是有血缘或与女帝有关系者,例如他的皇弟、皇妹,又或上官婉儿。后者不但为女帝的贴身女官,更属武三思的阵营。此之外,与汤公公有关系的,如高力士,也得他信任。
想想,当皇帝如李显般,实可怜可叹,本属同命鸳鸯,曾甘苦与共的妻子,竟成最可怕的敌人。以前他仍可自我欺骗,可是燕钦融的上书,当头棒喝,惊醒他的迷梦。
若没猜错,李显压根儿不晓得国库耗尽,不论武三思或宗楚客,只报喜,不报忧。李显读燕钦融的上书时,认识真相,祸源竟是妻女,确情何以堪。
更难堪的是,他身为皇帝,竟诉说无门,皆因所有败家祸国之事,均由他亲手批核,不经朝廷官署,造成国库超度支出,受役的百姓怨声载道,长此下去,必出大祸。
正因燕钦融赤裸裸揭露韦后和宗楚客等的祸国殃民,令他骤然惊觉,不由联想到「范轻舟」的「天竺神咒」,因而有这番说话。
他真的醒过来了吗?
燕钦融的上书,来得是时候,就在恶后、权臣势力膨胀,架空李显皇权之际,而武三思死得不明不白,更是一根椎心的利刺。
直到此刻,龙鹰可以理解,仍没法设身处地体会李显对武三思的感情。
「神龙政变」后,正因张柬之等人一意诛除武三思及其武氏子弟,令李显疏远这群正直的朝廷重臣,最后且采武三思之议,明升实贬,藉封王将他们架空,逐之离京。
「轻舟!」
龙鹰应道:「轻舟在。」
李显立在荷池旁,龙目朝他瞧来,射出坚决的神色,沉声道:「轻舟旁观者清,告诉朕,谁是朕可倚仗的忠臣?」
龙鹰心里感慨,这句话问得太迟,应在「神龙政变」之后问,当他选择了武三思,一切已成定局。
现时论朝政,尽入韦宗集团之手。
朝臣全为韦宗集团的人,仅有「身在曹营心在汉」,又有能力的重臣魏元忠,却成待罪之身,再难发挥作用。
李显到今天仍坐在这个位子,全赖宇文破和飞骑御卫的效忠,然而,可肯定的是,飞骑御卫里有多少人被韦宗集团收买,无从估计。
杨清仁的忧虑,非是杞人忧天,他需要的是时间。
问题在宗楚客不可能看不到个中关键,不会容许杨清仁坐大。
李显的龙命,危如累卵。
以台勒虚云的智慧,他如何处理眼前的危机?
龙鹰哑口无言。
李显不单没怪他,还大感欣慰的道:「换过别人,肯定立即向朕推举于其有利的人选,视之为良机,惟独轻舟不谋私利,故此说不出这个人来。」
龙鹰没想过李显可有这么一番说词,大感惊讶,暗忖这该为皇帝心态,疑神疑鬼,常人怎会这么想?不过,真的难怪李显朝这方向想,剩瞧韦、宗两人竭力推荐的韦捷是何等货色,便明白李显此特殊心态是被培养出来的。
李显颓然道:「朕竟无一可倚仗的人?」
龙鹰更不知如何答他。
汤公公「临危苦谏」的「四不」,李显犯了两个,就是五王和太子均成明日黄花,再不复存。剩下的惟只高力士和王庭经,均难发挥抗衡韦宗集团的作用。
燕钦融乃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」,虽然人微言轻,但字字重若万钧,令李显蓦然惊醒,感觉到皇权被严重威胁。
假设李显肯依足龙鹰指示,非是全无绝地反击的机会,起码可做的,是立即将擅医术的马秦客、擅烹饪的杨均,驱离大明宫,又把麟德殿的侍臣、宫娥,换上高力士的人,令韦、宗的混毒之计,无从下手。
可是,龙鹰须先了解马秦客、杨均两人与李显的关系,方能决定如何处置。不过,这就是一时冲动下的感情用事,于政治斗争为大忌。
龙鹰早领教够李显的反复无常,其优柔寡断,可累死支持他的人。
为了「长远之计」,龙鹰须变得铁石心肠。说到底,眼前败局,是李显一手造成,
自吃苦果。
纯从功利考虑,李显刻下的心态,对龙鹰有利无害,直接得益的是与吐蕃和亲的事,间接受益者,则为李隆基。
只要李显仍记得燕钦融所罗列韦后、公主们的罪状,绝不肯为她们签押任何东西,等于中断了她们的财路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「财力雄厚」,又一心贿赂的李隆基自然大受欢迎,吐蕃和亲的事水到渠成。
李显喃喃道:「大相是给害死的。」
龙鹰给骇了一跳,李显怎会变得这么精明,语气肯定?
道:「皇上何有此见?」
李显朝他瞧来,悲切的道:「昨夜我梦见大相,他七孔流血,从地上爬过来,咬着朕的袍角,接着朕就醒过来。」
龙鹰听得整条脊骨寒惨惨的,心忖武三思难道化为厉鬼,报梦李显,着李显为他报仇?还是要警告李显,他龙命不会长久,快与他相会?
下一刻他将此想法排于脑外,太可怕了,不是活人该想的东西,想多了,今晚也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」,便非常糟糕。
应为李显虽被老宗蒙蔽,然而心内对此事一直有怀疑,化为梦境。
李显续下去道:「轻舟懂解梦吗?」
龙鹰心内寒意未过,怵然道:「这方面小民一窍不通。」
李显目光投往荷池,眼神空洞,显然沉浸在某种情绪里,摇头道:「没道理的,朕已亲自拜祭了他,理该安息。」
龙鹰知他指的是以自己儿子的首级,去祭祀武三思之事,暗叹一口气,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来,因心中不同意他的行为。说到底,李重俊是给李显间接害死的。李显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,道:「轻舟可以给朕査明真相吗?」
龙鹰终明白李显因何急着见他,脸色这么难看,见到他时又说起当年在洛阳的旧事,因他的龙心内,正思念武三思。
当皇帝当到这个样子,非常可怜,竟不敢下旨彻查,只可借助自己这个江湖人,又原属武三思阵营者,暗里为他办事。
这是龙鹰不可以说不的事。
忙道:「皇上有令,小民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,但必须皇上配合,方有办得到的可能。」
李显道:「朕如何配合?」
龙鹰道:「皇上明鉴,此事必须绝对保密,不可传出半点风声,否则便不灵光。」李显一怔道:「轻舟难道已晓得是谁干的?」
龙鹰明知漏口风,亦不得不这么说,因如让韦后收到风声,知李显将心里的怀疑和外人说而非对她说,大有机会恶向胆边生。当她将此事转告宗楚客,等若逼他提早向李显下毒手,也因「范轻舟」没告诉他,而对「范轻舟」生出怀疑。
凡此种种,有百害,无一利。
现时宫内形势的混乱和复杂,超乎任何人的掌握能力。韦后布于李显身旁,马秦客和杨均两颗棋子杀着,更是龙鹰也应付不来。
真想直接趁机问李显,却苦忍着。
摇头道:「小民并不知道,可是皇上委小民此重任,当是看重小民的江湖手段,
依小民一向作风,必须秘密行事,如若此事不能限于皇上和小民之间,一旦打草惊蛇,便不灵光。皇上明察。」
李显双目现出希望的光芒,点头道:「对!对!轻舟有道理。」
又自言自语的道:「朕定要见此人。」
龙鹰暗吃一惊,猜到他想见谁,忙道:「皇上要见何人?」
李显醒过来般,晓得将心里想的说出口来,答道:「没甚么。轻舟至紧要把朕所托之事办好,朕必重重有赏。」
宇文朔送龙鹰离开,见他眉头紧皱,脸色阴沉,讶道:「皇上和范兄说过甚么?」
龙鹰道:「高大在哪里?」
宇文朔道:「他该到了娘娘那边去。究竟是甚么事?」
龙鹰在两座殿堂间的旷地止步,偕他走到一旁,道:「刚才来时,杨清仁向我提及马秦客和杨均两人,指他们是娘娘的男宠,布置在皇上身边,你听过他们吗?」
宇文朔失声道:「娘娘的男宠?」
龙鹰道:「他是这样说的。」
宇文朔皱眉道:「他是否言过其实?据我所知,马、杨两人是洛阳『神龙政变』前,由武三思推介予当时仍为太子的皇上,忠心办事,极得皇上宠信,没听过他们与娘娘有奸情。」
龙鹰道:「杨清仁没道理骗我。我们边走边说。」
两人重新举步。
宇文朔道:「宫内的事,惟有问高大,若他不晓得,没人知道了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老宗这着确厉害,深谋远虑,藉武三思行事。」
宇文朔双目杀机遽盛,道:「干掉如何?」
龙、叹道:「你又忘了我们的『长远之计』。」宇文朔颓然若失,陪他叹气。
说话间,两人进入主殿前的大广场,一辆马车停在中央,非常显眼。
宇文朔一怔道:「该不用我送哩!」
坐在车内的大才女,透车窗向龙鹰招手。
上官婉儿淡淡道:「范爷可晓得燕钦融上书的事?」
龙鹰道:「皇上要见他。」
上官婉儿失声道:「甚么?」
收回投往车外的目光,往龙鹰瞧来,玉容失色。
龙鹰道:「我是刚才得河间王告知,方知有这么的一个人。早前与皇上说话,他冲口说出『定要见此人』的一句话,虽未明言是燕钦融,可是除燕钦融外,尚有何人?」
上官婉儿恍然道:「今早皇上沉默不语,落落寡欢,原来有心事。唉!怎办好呢?」
龙鹰道:「娘娘已晓得此事?」
上官婉儿苦恼的道:「人家正是为此事须和你说话。」
龙鹰讶道:「发生了甚么事?」
上官婉儿道:「皇上读了燕钦融的上书两遍,接着的个多时辰,呆坐不语,然后命人召相王、长公主来见他。」
龙鹰待她说下去。
上官婉儿续道:「见过相王和长公主后,皇上将奏书交给婉儿保管。」
龙鹰道:「竟失去了?」
上官婉儿摇头道:「翌日回宫,奏书仍锁在柜里,可是……唉!给人读过了。」见龙鹰呆瞪她,解释道:「婉儿在奏书封口黏了根头发,开柜查看时,封口的头发断了。」
龙鹰听得头皮发麻。
上官婉儿道:「锁头完整,柜内其他卷宗各就原位,表面看,没任何捜寻过的迹象,可见偷阅者是个中高手,受过这方面的训练,在宇文统领安排下,麟德殿保安之严,为大明宫之最,能行事者,肯定是住在殿内的人,就是只有轮值伺候皇上的妃子、侍臣和宫娥,人数逾一百之众。」
龙鹰心里唤娘,那即使赶走马秦客和杨均,危机仍在,且打草惊蛇。
可随时夺李显龙命的环境成势成形下,已成回天乏术的局面。
问道:「娘娘和老宗方面有何动静?」上官婉儿忧心忡忡的道:「似没任何事发生。」
龙鹰道:「皇上若要神不知、鬼不觉的召燕钦融来京,在现今的情况下,办得到吗?」
上官婉儿答道:「在没人知情下,或可办到,现在则肯定办不到。」
龙鹰再问,道:「大家有否把奏书被偷阅之事,告知皇上?」
上官婉儿叹道:「婉儿不敢。」
龙鹰又问,道:「就当作没人知情下,可以怎办?」
上官婉儿道:「可由像高大般的内侍头儿执行皇上密令,由于高大负责向各地采购宫内所需,与各地有联系,可向燕钦融颁密诏,着他进京,再由高大安排燕钦融入宫谒见。」
龙鹰立即头大如斗,心呼不妙,如此岂非陷高力士于两难之局。
高力士可以不通知韦后吗?
通知是背叛李显,不通知等于明着告诉恶后,他非是站在恶后的一方。
怎办好呢?
刚好上官婉儿挨过来,似有话说。
龙鹰抛开一切,探手搂着她的小蛮腰,封上她红艳的香唇,只有如此,方可暂忘所有烦恼。
亲得上官婉儿面红耳赤,呼吸急促,马车驶出朱雀大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