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收《实录》入怀,心里感触。
宫廷和西京的生活,正逐步同化符太。当然,不可能将他彻底改造,但至少使他肯去接触以往绝不沾手的事物。
秦淮楼的感染力强大无匹,只要有点感觉,都愿意一尝从都会的繁嚣、宫廷的斗争恶战抽脱出来,忘掉一切地体会温柔乡的滋味。像拥有纪梦般才女的秦淮楼,自有其高尚雅乐的一面,故能令*人墨客趋之若鹜,度过不平凡的晚夜。
由此方向观之,李显夜夜笙歌的宫廷宴会,与青楼文化殊途同归,然而过犹不及,若嗜之成癖,可令人倾家荡产;发生在一国之君身上,则国势倾颓。而这已成帝皇必入的歧途,不论即位时如何奋发有为,最后仍是那个收场。
只好玩乐的君主,亲小人,远贤臣,必然事也。
符太详细叙述在秦淮楼内的情况,显示他在动笔时,仍记忆犹新,印象深刻,
书之于《实录》,作回想和抒发。
他很想读下去,看大少拿甚么好东西来招待符太,却恨马蹄声自远而近,然出奇地不闻车轮磨地的声音。
龙鹰的「范轻舟」没有官职,不能自由出入宫禁,故此每趟入宫均须接送。如来的是高力士的人,驾的例该为马车,听不到车轮声,令他奇怪。
十多骑驰入花落小筑的外院门,领头的赫然是刚荣登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的杨清仁。
龙鹰怎样猜,仍猜不到来的是他。
两人并骑而驰,约束声音说话。
宇文朔返宫,碰着高力士和杨清仁密斟,后者晓得须派人去接「范轻舟」,自动请缨,将此任务接过去。
以老杨现时的贵人事忙,且为新贵,当然是有紧要事找「范轻舟」商量。
杨清仁叹道:「唉!很头痛。」
龙鹰讶道:「人事上有阻滞吗?」
杨清仁当足龙鹰的「范轻舟」为伙伴战友,吐苦水道:「没阻滞方稀奇,但早在预料之中,令我烦恼的是其他事。」
龙鹰问故。
杨清仁道:「你有听马秦客这个人?」
龙鹰道:「第一次听。」
杨清仁道:「此人乃娘娘两个男宠之一,另一人叫杨均。马秦客精医术,杨均为烹饪高手,都极得娘娘恩宠。」
龙鹰听得头皮发麻,失声道:「这么快有男宠,且不止一个?」
杨清仁哂道:「娘娘四十岁上下的年纪,正值虎狼之年,一个怎够?」
龙鹰道:「可是男宠之外,尚有奸夫。」
杨清仁道:「两人如何混入后宫接触娘娘,自是有人穿针引线,然人人语焉不详,或因避忌,故此我们这般的外人难悉其况。可以猜到的,是不出武三思、宗楚客二人,又或两人共谋,将马秦客、杨均安置到娘娘身边,分担他们的辛劳。」
这方面,龙鹰比杨清仁知其脉络,道:「依我看,此事发生在武三思和宗楚客交恶之前,人是宗楚客提供,其余由武三思安排。难怪武三思遇害前,与韦后渐行渐远。」
又问道:「究竟是甚么事?」
他早想到是怎么一回事,却不得不问,看杨清仁晓得多少。
杨清仁道:「于王太医赴北疆期间,娘娘安排两人到麟德殿伺候皇上,一人照顾皇上身体,另一负责飮食,颇得皇上欢心,成为宠臣,平时可出入宫禁,至今仍然如此。」
龙鹰心忖有关此二人的事,问高力士可一清二楚。
杨清仁问道:「范兄担心的,是否和我担心的相同?」
两人偕随从的十二个右羽林军驰出兴庆宫,左转往朱雀大门走。
龙鹰叹道:「此事如河间王遇上人事重新布局的阻滞般,尽在意料之内,外人难有办法。」
马秦客和杨均任何一个位置,要发动混毒的下半部,莫不易如反掌,除非李显肯驱逐两人,否则无从防备,但亦为打草惊蛇。
宗楚客的老谋深算,令人咋舌。
由此可见捧杨清仁上大统领之位,其可发挥的作用,亦非事前想象得到。
杨清仁叹道:「确有想过,但仍未想过可随时发生。」
杨清仁担心的不是李显的生死,而是他有否足够的时间,坐稳大统领之位。
杨清仁坐入现时的位置,当想过和「范轻舟」等连手,尽量延长李显在位的日子,骤然发觉韦宗集团在这方面早有布局,唯一办法是来找「范轻舟」商量,看有否应付之策。大明宫内的事,不到他去管,靠的是像王庭经、宇文朔、宇文破这群可贴身伺候李显的心腹亲信。在杨清仁眼里,「范轻舟」现在这般的去见李显,正为良机。
直接触发的,是「范轻舟」向无瑕揭破田上渊大明尊教的身份,令杨清仁一方联想到混毒之技,可杀人于无影无形,引起他们的危机感。
杨清仁道:「眼前便有个危机。」
龙鹰亦感头痛。
李显的命运是注定了的,可是若过早发生,他们多方面的计划恐将胎死腹中。例如吐蕃的和亲,不知如何向横空牧野交代。
幸而,李显的死期,可以调校,关键在今晚的和头酒。
问道:「何事?」
杨清仁道:「有个地方上芝麻绿豆的小官,许州参军燕钦融上书,列数娘娘、安乐、武延秀、宗楚客等人的罪状,昨天送到皇上手内,掀起大风波。」
龙鹰奇道:「这么的一个奏章,竟不被截着?」
说话时,通过朱雀大门,进入皇城。
天上忽落下毛毛细雨,将皇城、宫城,笼罩在氤氲水气里。杨清仁道:「是机缘巧合,或命中注定,这段日子,皇族一方与韦宗集团相持不下,形成漏洞空隙,情况紊乱。兼之燕钦融在奏章上耍点小手段,混在普通民事奏章里,经手的又是有心放行的魏元忠,因而可入皇上之手。」
龙鹰没兴趣弄清楚细节,道:「这样的奏章,说的是事实又如何,最后还须李显点头,对吗?」
杨清仁道:「范兄知其一,不知其一。简单的说,是这两句话,适用于皇上,皇上等于盖玺签押的傀儡,压根儿不晓得批核过甚么,又或不经思索的批出去,以为是鸡毛蒜皮的琐事,到忽然有人将韦后、安乐等的所作所为详细罗列,以李显的愚蒙也吃不消,加上政变一事,如火上添油,令李显认识到,如此下去,可败尽大唐的家当。」
龙鹰好奇问道:「除卖官鬻爵外,还有何罪状?」
杨清仁道:「馨竹难书,难以尽数。燕钦融最能打动皇上的地方,是说出每件事的弊害和后果。」
吁一口气后,接着道:「如因行贿买官来做的所谓『斜封官』,根本是不必要的冗员,令官员的数目膨胀,大幅拖低官员的质素,效率成不住下行之势,妨碍政治措施的执行贯彻,因此而来对国家的损害,燕钦融以事实一一列举,令皇上触目惊心,不找娘娘和宗楚客,却召长公主和相王到他御书房商议,便知皇上震骇的程度。唉!又有这么昏庸的蠢皇帝。」
杨清仁此时说的,乃龙鹰感知外的事。
杨清仁言犹未尽,道:「范兄可知李显登基后,修建了多少佛寺,连长公主也有份儿。」
-大唐的国教本为道教,可是自武瞾掌权后改为崇佛,李显则凡母皇之业,全盘承接,令崇佛的热潮没丝毫减退之象。
杨清仁不厌其详的算李显的帐,还破天荒批评太平,是要突显他争江山的正确性。假若他是真皇族,现在便是向「范轻舟」慷慨陈词,争取「范轻舟」的认同。
杨清仁接着道:「皇上本人,兴建了永泰寺、圣善寺;长公主建罔极寺;安乐建的安乐寺规模最大,花费也最巨,令国库空虚,负担被强加到百姓身上。谁看得过眼?但只有燕钦融敢说出来。」
龙鹰道:「燕钦融岂非连皇上的帐亦一起算,李显怎肯认错?」
杨清仁道:「这牵涉到韦后干政的问题,两座佛寺都是韦后提议兴建,借李显的名义行之。燕钦融特别指出,韦后干预朝政,已成街知巷闻的事,其淫乱丑闻更传遍全国。终有一天,李唐将败在淫后之手。」
龙鹰明白过来,若无政变之事,李显可当作耳边风,可是政变后他被架空的情况仍记忆犹新之际,忽然读到燕钦融的奏章,当头棒喝,醒转过来。
他终明白到杨清仁指出的危机。
今天李显向韦后发难,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。
此为先发制人的道理。
他奶奶的,怎想到有此一日,杨清仁的危机,也成为他龙鹰的危机。
问道:「长公主、相王,对此有何提议?」
杨清仁道:「他们都不敢说话。」
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」
杨清仁冷然道:「须分开来说。以相王论,是犹有余悸,当日太子叛变时,确实力强横,声势浩大,且得人心,门关开放,却竟然不堪一击,败得迅快惨烈。现时形势大异其时,范兄道相王怎么想?」
龙鹰暗忖,相王李旦的「挺身而出」,支持太子李重俊除韦后、清君侧,可说是平生首次这般有勇气,皆因有名将如李多祚者主持大局。可是宗楚客「射人先射马,擒贼先擒王」,以混入太子集团的「夺帅」参师襌,于兵荒马乱之际飞轮割掉李多祚首级,太子军立即崩溃,兵败如山倒。以李旦懦怯的性格,在现今一面倒的情势下,岂敢造次?杨清仁看得透彻。
龙鹰道:「听说相王是夜亦成攻击的目标?」
杨清仁双目闪动奇异的神色,讶道:「范兄竟不清楚当晚兴庆宫被攻打的情况?」
龙鹰首次庆幸未读毕《西京下篇》,因的确不晓得,同时记起台勒虚云说过的,如他是宗楚客,不但永不许相王五子返京,还要将他们逐一杀掉,正代表着台勒虚云一方,对相王五子生出警觉。
杨清仁此刻特别提起此事,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有用的情报。
答道:「小弟和相王府一向没有来往。」
杨清仁道:「当晚兵荒马乱,宫内、宫外乱成一片,百姓躲在里坊内,故此兴庆宫发生过甚么事,惟当事人清楚。我们知道的,是太子的叛军进入皇城时,田上渊的北帮趁虚而入,兵分三路,攻打大相府、长公主府和兴庆宫。」
接着双目厉芒暴盛,该是忆起那一晚的情景,沉声道:「大家自己人,清仁不敢隐瞒,是夜等若我们和田上渊间接却是全面的交锋,只要我们保得住大相府和公主府,不论形势如何发展,我们将成为真正的臝家。可惜事与愿违,大相府之役令我们损失惨重,且败得莫名其妙。事后检讨,大相府内该有敌人卧底,像参师禅之于李重俊。」
龙鹰没想过,兵变的晚上,内里情况复杂至此。
如杨清仁所形容,是时兵荒马乱,大相府、长公主府和兴庆宫各自成为隔断通讯的孤岛,受到北帮筹谋已久的猛烈攻击,自顾不暇里,不晓得其他地方的事。
当时台勒虚云的布局,该认为大相府因早驻有重兵,本身防御力十足,可击退任何来犯者,故放心不理。当然,亦非全然不理会,而是助长公主府退敌后,可立即赴援。岂知大相府被破得惨烈迅快,大出台勒虚云一方料外,令他们无从施援。
现时回想,晓得田上渊一方确实力强横,只是新近来投靠北帮的突骑施高手,已是可怕的战士团,个个身经百战,杀人如麻。不过,大相府纵然不敌,仍没道理败得这么快、这么惨,情况有点像「独孤血案」的重演,故此杨清仁认为另有内情。
龙鹰脑海泛起用牙齿咬着从车窗吹射出来那根毒针的情景和感觉。
会是她吗?
想打入大相府的家将团队岂是容易,来历不明者绝无可能,但女色正是武三思的大破锭,若以毒针行刺龙鹰的,确被符太猜中,乃九卜派的单传,又貌美如花,由她向武三思施展美人计,大有可能。
对李旦,大江联采截然不同的态度,是恨不得他和五个儿子***掉。可是,真的如此吗?自己是否太武断了?
至于因何李旦不在他芙蓉园的相王府,到了兴庆宫去,就非读《实录》不可。
幸好台勒虚云没法掌握田上渊攻打兴庆宫的情况,不明白凭何抵挡有备而来的敌人,当时宫内唯一为人所知的高手,只得太少的「丑神医」。然而,此亦为自己想当然矣。
或许是这种模糊性,提供无限想象,例如攻打兴庆宫的敌人的实力”远在攻打大相府和长公主府的力量之下。
田上渊和宗楚客的三大目标,自以武三思为主,应由他亲自领军。长公主府有台勒虚云、无瑕、杨清仁等高手护持,田上渊亲临仍难以讨好。可是李旦能守得住
兴庆宫,变成令人不解的谜团。阴差阳错下,龙鹰压根儿不清楚发生过甚么事,故能表现得恰如其份,令擅于观人的杨清仁,被他骗过。
确险至极,如他当时稍现「知悉情况」的神色,足令杨清仁认定他「知情不报」。
总结宗、田两人的战绩,虽成功除掉武三思,又清除李重俊及其羽翼,夺得京师的控制权,但留下李旦和太平两个皇族的重要人物,令深感危机的李显有倚仗以之抗衡韦宗集团的人,因而形成今天的形势,怎么算仍是未竟全功。
龙鹰沉声道:「或许就是昨天黄昏时,助田上渊刺杀小弟,透车窗吹出毒针的人。」
杨清仁动容道:「范兄凭何作此臆测?」
进入承天门。
龙鹰道:「纯为直觉。」
稍微犹豫,方接下去道:「当时小弟有个直觉,是偷袭者是个年轻女子。不知如何,当河间王提出或许有内奸混进大相府内,我想起了武三思好色的弱点。嘿!我的感觉向来灵验,不知救过小弟多少次了。」
杨清仁有点哭笑不得的点头同意,道:「毒针给无瑕捡了,希望可从毒性猜到针主的身份。」
龙鹰见他这么「够朋友」,道:「或许小弟有方法,为河间王争多点时间。」
杨清仁精神大振,喜道:「愿闻之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