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约黄昏后。
符太踏上跃马桥,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没在西京城外,永安渠两岸亮着点点灯火,不知如何,符太心里竟涌起愁绪,仿似能从眼前伟大都城繁华的表象底下,看到衰败和倾颓,是未曾有过的感受。
暗吃一惊,难道变成了自己一向不屑的坏鬼书生,伤春悲秋,又或是因来会柔美人,一颗心忽然变软了。
他奶奶的!真不是好兆头。
柔夫人包裹在连斗篷的素黄外袍里,立在跃马桥拱起的最高点,正倚栏凝望流动的渠水,包头的斗篷,遮掩如花俏脸,可是她动人的体态,化了灰符太仍可一眼认出。一时心里不知是何滋味。
她出现眼前,本身已具非凡的涵义。
无瑕避不见符太,乃明智之举,是为免有无谓的「碰撞」,致节外生枝,如无瑕般的女子,任何接触过她的男人,不论怎么样的关系,也不可能回复至未见她前的情状。愈有眼光者,愈受影响。
龙鹰取第二个馒头,目光投往符太,大讶道:「你怎能如此清醒,对无瑕想得这般透彻深入?」
无瑕类近人雅,像人雅精致易碎的独特气质,一见难忘。龙鹰虽然拥有人雅,可每当遇上初见的美女,仍心不由主地拿她去做比较,尽管其美丽可与人雅匹敌,却绝不一样,是各擅胜场,人雅成了精致的最高标准。无瑕亦然,她的魅力是独一无二的。
符太骂道:「你有很多时间?」
符太得到的,是柔夫人芳居的在处,其他一切由他自行决定。
忽然间,符太和柔夫人给一道无形的线,老天爷的妙手,牵连起来。
无瑕予符太自由,等若考验,没人穿针引线下,发展的方向,事情的成败,所采的态度,与人无尤。
柔夫人根本没想过一去不返的符太,可突然重闯她封闭的天地。
符太在柔夫人香居附近一座桥底下,脑袋一片空白的发了一阵子呆,又在勇往直前和临阵退缩两者间挣扎,终于下了个决定,就是将决定交到柔夫人手内去,趁她不留意之时,于她梳妆抬上留下信笺,约她于明天日没前的剎那,相见于跃马桥上。
赴约,不赴约,由她决定。
柔夫人动人的倩影,映入眼帘内的一刻,如若在不毛的沙漠,目睹从冷峻、孤绝的沙粒里长出来的奇花异卉,有着不可抗拒的魅惑力,穿透骨髓,感觉无从归类。
纵然在最深的梦域里,符太未敢妄想过自己真的能影响眼前一向冷漠隔离的美女,她是如斯的别树一帜,独立自主。对着她,符太依足大混蛋「情场战场」那一套,视之为高手较量过招,却真的从没想过可得到她的心。
到龙鹰告诉他无瑕要为柔夫人缉拿他归案,他对柔夫人的克制,狂浪崩堤,早
死掉大半的心,重新活跃,且一发不可收拾。没想过会发生的事,终于发生,既惊又喜,更害怕的,是一场误会。
谁可真正了解柔美人的芳心,包括她的同门师姊妹在内?更不要说一向没兴趣理会别人心内想甚么东西的符太。
于离柔夫人尚有七、八步的当儿,她别转头,朝他瞧来。
半隐藏在斗篷的暗黑里,半显现在跃马桥和两岸灯火的映照下,她俏秀至无可挑剔的轮廓,明暗对比下刀削般清楚分明。一双秀眸,如被月色进驻,流转不休。玉容却是无比的苍白,鲜润的红唇再察觉不到半点血色,她的香躯虽没发抖,符太总感觉到她的芳心正不由自主的抖颤着。
她似想呼唤他,却吐不出片言只字。忽然间,言语变得乏力,说话的是这座壮丽的都城和跃马桥,描绘着他们离奇关系的深黑星空,即使过去已成为了记忆深处一抹不显眼的霞彩,却总是紧紧缠绕着他们。
跃马桥的交通并不繁忙,仍不时有车马往来,行人路过。
可是一切再不重要。
符太的脑袋一片空白,千般言语,万般情结,给一下子没收。
符太挨栏止步,离她不到一尺。
柔夫人苍白的嘴唇微仅可察的抖颤,欲言无语。
符太以沙哑的声音,艰难的道:「夫人贵体无恙。」
柔夫人轻摇螓首,垂下去,以符太仅可耳闻的声音道:「妾身很紧张。」
符太脑际轰然一震,虚虚荡荡,代之是某一莫以名之的感觉,蚀骨销魂。柔夫人曾令他一听倾情、颠倒迷醉,仿似来自远古神秘咒语般的嗓音,在他耳鼓内钻进去,道:「为何来呢?」
好半晌,神魂稍定,又经很大的努力,符太重拾说话的能力,颓然道:「但愿我晓得。」
曾有一段时间,在他日常的作息里,柔夫人不留任何痕迹,间有思及,即以最大的克制,排之于脑海之外,原因在他不认为柔夫人会爱上他,受打击或许是真的,然只是「媚术」特殊的后果,是媚功的损伤。
可是!他奶奶的!当大混蛋告之无瑕要他去见柔夫人,连他自己亦没法明了的一股情绪支配了他,就像狼寨的蓄水池破掉,一切冲奔而下的洪流,任何人为的障碍给冲刷个一乾二净,忘掉所有地依无瑕的指示去留暗记。
符太并不明白自己。
龙鹰道:「你说不明白自己,事实上已是一种明白。了解的本质,受囿于种种局限,真正的了解,从来未存在过。」
符太没好气道:「说得不无道理,可惜我没听道理的闲情,而是须你指点一条明路。」
龙鹰道:「技术就在这里!你需要的,正是对她某一程度和局限内的了解,才可对症下药,收她为秘密情人。」
符太道:「这算甚么娘的指点?尚有六页,看完再说。」
龙鹰道:「勿打断老子的思路,这叫灵机一触,看到这场情战关键所在处。」符太愕然道:「有何好主意,立即说出来,还要卖关子?」
龙鹰胸有成竹的道:「先告诉我,你可感到其中的乐趣?」
符太苦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
龙鹰道:「若然如此,败下阵来的肯定是你,到最后,即使你得到她娇贵的玉体,仍没法得到她的心,变成你去缠她,她却从你的情网里脱身而出,回复以前不滞于物的心境。」
符太皱眉道:「你言下之意,是她仍要害我。」
龙鹰道:「刚好相反,她对你确情根深种,患疾之重,远在我们猜想之上,问题在……嘿!晓得没找错我这军师了。」
符太光火道:「说不说!」
龙鹰道:「卖卖关子再说,可加深你对老子说话的重视。你奶奶的!要知她所以情足深陷,是由特殊的条件,在某一特殊的情况下,令你能将本自由在天空飞翔的她,来个凌空击落,可一不可再。若你和她接触下去,等于过去的印象,和如今的现实,互相碰撞,稍有不如,将令她对你难能可贵的爱,逐渐减退,习以为常之故也。纵然你以前是她心里的英雄,可是英雄惯见亦常人,问你可捱多久?」
符太发呆片刻,又瞪他几眼,不情愿的点头,道:「确是危机。」
又道:「若一夜恩情后,老子永不回头如何?总算得到过她。」
龙鹰叹道:「你太小觑白清儿的传人了,你尝过她的滋味后,真的可以离开她吗?若如斯容易,她的『媚术』就是白练了。」
沉吟片刻后,续道:「我终于明白无瑕肯为你穿针引线的用意,亏她想得出来,令人绝倒。」
符太骇然道:「又说她不会害我。」
龙鹰道:「看你的神态,知你像柔夫人般着紧,如此必输无疑。」
符太狠狠道:「再不清清楚楚说出来,我和你大战一二百回合。」
龙鹰喝道:「说得好!你刚说出了唯一方法,就是和柔美人大战三百回合。」符太呆瞪着他。
龙鹰好整以暇的道:「听故事,须从头听起。待老子先分析无瑕。」
符太细看他半晌,点头道:「你这混蛋确有点门道。」
龙鹰道:「不论无瑕、湘君碧,又或你的柔柔,莫不深受白清儿的影响。当然,我们对白清儿所知不多,不过清楚一件事已足够,就是可锲而不舍,横跨数代的去玉成『影子刺客』杨虚彦的未竟之愿,如此坚毅不拔的精神,令人害怕。所以由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徒儿,绝不认败。」
符太动容道:「分析得好。」
龙鹰道:「柔夫人上趟和我们交手,确玉心失守,爱上了你这个既无情又不懂温柔的浪子,中了情毒,本来无药可救,幸好解铃还须系铃人,无瑕想到了唯一的转机,就是将你挖出来,把活解药送到柔夫人眼前,让她服用。」
符太不解道:「那还不是害我?」
龙鹰道:「是一家便宜两家着,无瑕岂敢害你?她像老子般,不相信性格和你南辕北辙的柔夫人真的爱上你,只要假以时日,你对柔夫人的吸引力不住减退下,再经最后一重的『玉女功法』,柔夫人不单可回复过来,功力大可能更上一层楼。」符太问道:「甚么娘的功法?」
龙鹰道:「先不说这方面,说说服药的过程,就是将你送到柔夫人眼前,让她有机会拿心底里那个人,和现实的你做比较。你奶奶的,想象的当然远优于真实的,所以说,现实残酷不仁。」
符太现出思索神色。
龙鹰悠然道:「有一见钟情,也有一见心死。变化可发生在一刻之间,除非你能经得起她的考验,任她如何,你的表现比她心里的印象仍有过之而无不及,你便可在最后的考验里胜出,让她永远爱着你。」
符太道:「你说的情况,永远不会发生,想象和憧憬里的东西,现实不可能与之相比。」
龙鹰道:「须看是哪方面,于男女言之,虚无缥缈,怎及得上有血有肉?」符太道:「你不嫌说话前后矛盾?」
龙鹰道:「我只说不一样,但并不代表孰优孰劣,如果两者间的落差,带来的是更新、更强烈的感受,柔夫人将难以自拔,此为大战三百回合的真义,跃马桥夜会,乃你们交手的第一回合。」
符太道:「你还未读毕,怎知我不是首轮交锋,已一败涂地。」
龙鹰道:「你若首战失利,现在便不是这个跃跃欲动的积极模样。事实上,你首度出招,一鸣惊人,不是直接摸上门去,而是留笺约会,令柔夫人有胡思乱想的
时间,实为神来之笔。」
符太道:「此拜你这坏鬼军师之赐。你奶奶的,假设第一天立即登榻寻欢,还有甚么娘的报告好写?」
龙鹰道:「这叫错有错着,可见姻缘天定,非人力可逆转,此亦为『情网不漏』的心法,既可爱干甚么干甚么,不成拉倒,自可以挥洒自如,无往不利。」
符太没好气道:「那还写甚么报告,又要你这混蛋来干嘛?」
龙鹰不慌不忙,回应道:「技术就在这里,老子的军师,恰为此『情网不漏』的重要组成部分,缺之不可。小子明白了?」
符太说不出反驳的话来。
龙鹰道:「好哩!吊足你瘾子了,现在告诉你『玉女宗』最后的一重功法,也是你和柔美人决胜的关键。坐稳!」
符太捧头道:「说!」
龙鹰道:「无瑕晓得,老子清楚,柔夫人和你的欢好已成定局,只是早或晚的问题。此为情难自禁的道理,她没法拒绝你。」
符太同意道:「昨夜确如你所描述的情况,可是若又如你之言,当她对我的情由浓转薄,谁晓得会否拒绝我。」
龙鹰道:「那就是缘绝,立即和你的欲念、妄想、自尊、成败之心拉大队离开,有多远滚多远,永远不回去见她。」
符太拍案道:「这番话最合老子的心意,不成拉倒,向来是老子的作风。」龙鹰捻须笑道:「不枉本军师献计,太少可造之才也。」
又讶道:「御前剑士何故未到?」
符太光火道:「勿扯东拉西,何谓最后一重功法?」
龙鹰一字一字的道:「就是当她和你抵死缠绵时,仍能『玉心不动』,那她不但可将你驱逐出境,还可从你身上得到天大裨益,采阳补阴,『媚术』大进。」符太头痛的道:「她心动或不心动,老子如何晓得?」
龙鹰道:「精采之处,尽在此中。如果早知晓得结果,何来剌激乐子?故此先前我问你,有否感到其中的苦与乐。」
稍顿,续道:「最精采的时刻,非是洞房的一刻,而是怎样令她心甘情愿,情难自禁的和你洞房,过程中的不确定性,如若我们追杀鸟妖,如何了局,由老天爷主事,而这恰为乐趣所在。你到前线冲锋陷阵,满足你那颗好战的心,每趟交锋,给老子乖乖写报告,让本军师运筹帷幄。大家兄弟,这叫有福同享,有祸同当。」又道:「好哩!待老子读毕余页,然后给你厘定今夜的策略。刚才教你的是阵式,如何变阵变招,看你的能耐,现在老子教的,是心法。」
此时宇文朔来了,尚未说话,给符太一把扯着,拉出小厅到前园去,以免他影响龙鹰的集中力。
龙鹰心忖符太这么着紧,可见柔夫人的威力。
事实上,柔夫人那种离漠的态度神情,确引人至极,自己曾为此心动过,可是在报告内读到的描述,几疑为另一人,大有「顽石点头」之感。
目光返回符太昨晚的跃马之约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