惠然尚未去远,天女道:「范当家来访,不知有何指教?」语调冷淡疏远,颇有须不得不见,却不愿见的况味。
龙鹰心里大定,知天女不但掌握到他的暗示,还主动配合。
现时在西京,各方势力各师各法,无所不用其极下,步步危机,稍一不慎,错脚难返。
打出惠然停下来的手势。
静室的门敞开着,若没约束声音,惠然在某段距离内,可窃听到他们的对话。凭其距离远近,龙鹰能大概掌握她的深浅。
龙鹰道:「天女恕小弟冒味,今次求见天女,是受人之托,传几句话。」闵玄清默然不语。
作贼心虚的惠然,举步离开。
到她去远,闵玄清皱眉道:「她有何问题?」龙鹰道:「宫廷和朝廷的斗争,扩展到不同的层面去,无人可独善其身,现时挑的每个选择,对未来均有影响和后果。」闵天女清丽如昔,却没有了以前面对龙鹰时眉梢眼角掩不住的风情。以前即使他们间的情意由浓转淡,对着龙鹰,仍可看出闵玄清在克制着,不愿旧情复炽。可是,今趟会面,关系不变,但总有陌路人的感觉。
她是否确可视自己为陌路人?
该为错觉。
天女的情况类近上官婉儿,经历政变的腥风血雨后,痛定思痛,生出强烈的危机感。国危的情况下,失掉了儿女私情的兴致,心不在此。
指出惠然有问题,大幅增强了她的忧虑,哪来心情和龙鹰重续前缘。且从未听过,天女和任何旧情人藕断丝连,纠缠不清,龙鹰、杨清仁如是,符太的「丑神医」亦步上他们的后尘。
龙鹰接下去道:「武三思遇害,太子李重俊授首,宫廷的斗争愈趋剧烈尖锐,眼前的平静,是暴风雨来前的平静,底下暗涌处处。看表象,是多方势力较劲角力,实则为宗楚客、田上渊的一方与大江联的交锋,一在明,一在暗,如非深悉内情者,根本无从掌握。」闵玄清沉声道:「大江联以何种方式加入这场争夺天下之战?」天女终明白到,田上渊或大江联,争夺的非是江湖霸主的地位和利益,而是趁恶后、外戚当道,李显帝座风雨飘摇之际,混水摸鱼,觊觎的是李唐的江山。
以前告诉她,「李清仁」乃大江联来谋夺帝位的人,遥远不切乎现实,可是在今天,杨清仁登上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,本不可能的事,变得大有可能。
和天女说话,比和上官婉儿说话辛苦多了,完全瞒着她当然不成,该让她知道多少,却难拿捏。
答道:「渗透,融入,转化。以惠然为例,她的出身来历肯定没问题,否则不会得为天女的门生。对吧!」闵玄清颔首应是,道:「惠然是沈香雪的表妹,由她推介,随我做三年修行,确无懈可击。鹰爷可晓得沈香雪是谁?」龙鹰暗忖何止认识,还有肉体关系,当然不可以说出来,点头表示知道。
闵玄清问道:「那沈香雪岂非大江联的人?教人意想不到,她如此多才多艺,是玄清真心佩服的人。」又骇然道:「那河间王,岂非…………岂非…………」当年符太认出杨清仁乃大江联的刺客之一,张柬之等完全不把符太的指证认真看待,不说符太诬告,已非常客气。
闵玄清大致上与张柬之等持同一看法,到符太和龙鹰的「丑神医」,偕李重俊和武延秀到翠翘楼胡闹,符太指名道姓的要见「乐老大」,方令闵玄清对杨清仁坚定的看法动摇。
也是那晚的因,种下了日后闵玄清和符太的「丑神医」短暂爱恋的果。
心底同意台勒虚云的说法,是人人均有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试想如符太以原来的身份追求闵天女,怕努力十辈子仍难一亲芳泽。可是,机缘巧合下,一个「二人雅集」,不可能的,变为可能。虽是来也匆匆,去也匆匆,然于双方,均为毕生难忘的动人故事。
想到这里,更感「丑神医」为符小子的天大秘密,绝不可泄露予天女,那时好事势成憾事。
这就是人生。
龙鹰道:「玄清尽量想少点,多想无益。我最不愿见的,是天女给卷进政治的漩涡里,徒添烦恼。」闵玄清苦笑道:「鹰爷刚说过,谁都难独善其身。」龙鹰道:「我不是为说过的话狡辩,而是天女可抱着道门一向独立于朝争外的宗旨,不站往任何一边。必要时,离开西京,眼不见为净。」闵玄清沉默片刻,道:「鹰爷又算否其中的一股势力?」龙鹰心内暗叹,闵玄清对他的信任,还及不上上官婉儿,始终难脱掉怀疑,尝试了解龙鹰的意图。
他既不敢向上官婉儿透露「长远之计」,就更不可以向闵玄清说出来。
道:「我龙鹰现时的所作所为,源于对圣神皇帝的承诺,保着她儿孙们的李唐江山,既抗外敌,又防内贼。天女道小弟爱这般的奔波劳碌吗?」闵玄清叹道:「若以前你这般在我面前仍尊之为圣神皇帝,玄清会心生反感,但今天听鹰爷道来,却感理所当然。没有她种下之因,今天不会有河曲大捷之果。如胜的是默啜,中土在狼军铁蹄践踏下,必体无完肤。」龙鹰涌起既然如此,何不在静室内合体交欢,忘掉他奶奶的一切。又暗骂自己,竟然在绝不适合的时间,想干如此不合时宜的事。人总在不该的时刻,生出想都不该想的古怪念头。
明悟升起,和闵玄清说话,是对身心的折磨,故不知多么渴望结束苦差事。
闵玄清没就他的意图追问下去,忧色深重的道:「大唐未来的政局,何去何从?」现时稍懂政情的都知韦后要走的路,是武瞾的旧路。
龙鹰不知该如何答她。
闵玄清盯着他道:「为何容许河间王当上右羽林军大统领的重要军职?」龙鹰睁着眼睛说大话,道:「此事岂由我这个外人置喙,我只是造就了他任职的条件,捧他任此要职的,是长公主和相王,皇上首肯。」闵玄清道:「鹰爷有何打算?」龙鹰摊手道:「当务之急,是稳住陆石夫扬州总管之位,促成与吐蕃的和亲,打击和削弱北帮的势力。其他事,不到我去管,亦管不了。」闵玄清道:「鹰爷凭甚么认出,惠然是大江联安插的奸细?」龙鹰振起精神,好整以暇的道:「我之所以化身为『范轻舟』,是因要凭此身份混进大江联做卧底,故能从其武功心法辨认出来。惠然的武功别走蹊径,可满过任何人。」接着道:「我约了宗楚客秘密见面,好离间他和田上渊的关系,须立即离开。」闵玄清现出舍不得他走的情状,道:「鹰爷找时间再来见玄清,好吗?」龙鹰岂敢说不,道:「这个当然!」闵玄清轻描淡写的道:「不来也不打紧,玄清到兴庆宫登门拜访。」龙鹰苦笑道:「明白哩!」
站起来。
闵玄清同时盈盈起立,又踏前两步,气氛登时变得异样。
龙鹰以为她送自己走几步,自然而然挪后、转身,给天女探手抓着衣袖,不解地回头望她,讶道:「玄清?」闵玄清移到他前方,垂首轻轻道:「太医大人有告诉鹰爷,关于娘娘打明心主意的事吗?‘」龙鹰道:「听他提过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西京已成天下最危险的地域,随时飞来横祸,玄清当为明心作出明智的决定。」闵玄清仰起螓首,本清澈澄明的一双眸神蒙上薄雾般的迷茫,浅叹道:「事情可以这么容易解决便好了,然事与愿违,朝廷对我们道门各家派有很大的影响力,对玄清的压力是从四方八面来,令玄清没法一句话堵截。」龙鹰道:「一是用拖延之计,另一是推在小弟身上,说明心须问过我的意见,方作出决定。」闵玄清道:「如此事事揽上身,累死鹰爷哩!」龙鹰微笑道:「拖延之法非常简单,就告诉娘娘明心闭关修法,百天后方出关,那就谁都没法子。有这个缓冲期,我相信洞玄子有办法解决被赶下来的危机。」闵玄清道:「鹰爷似很熟悉他。」龙鹰道:「见过两次,都有武三思在场,谈不上交情。」闵玄清道:「洞玄子最令人话病的,正是他和武三思的密切关系。」又道:「武三思既去,洞玄子顿成输家,玄清看不出他有翻身的本钱,可是,鹰爷另有看法,是否晓得玄清不知情的事实?」龙鹰心里叫苦,总在有意无意间,为安天女之心,说多了,被闵玄清抓着漏洞,令他穷于应付。
何时才可学晓不感情用事?
龙鹰退让半步,道:「止于怀疑,玄清可知道他的出身来历?」闵玄清移前少许,差两寸许便挨进他怀内去,呼吸稍转急促,非常诱人,向龙鹰吐气如兰的道:「这方面倒没人怀疑,他为南方一著名道门家派之主,与武三思的关系亦非始于近年。」龙鹰心呼厉害,这么看,台勒虚云在多年前已做好部署,应付的正是眼前情况,不论香霸、洞玄子、高奇湛、杨清仁,各就其位,霜荞、沈香雪更不用说,若自己指他们全属大江联,别人会当是笑话来听。
闵玄清把动人的娇躯送入他怀里去,下颔枕着他肩头,轻轻道:「为何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子?」龙鹰探手拥之入怀,心内嗟叹,换过当年,这样抱着她,美丽的天女势化作一团烈火,现在则没丝毫动情之意,彷佛搂着的只是欠缺魂魄的躯壳。为何如此?或许心随境移,凡事都在迁变里,过去了的,永不回头,希望可持亘不变,尽为虚妄。经历过两次政变的闵玄清,再难回复之前的心境。
直到此刻,她仍对龙鹰有疑惑,不满意龙鹰的说词。
关乎到他们关系的责难,是指龙鹰多方面故意隐瞒,言有未尽。归根究柢,乃基于天女特立独行的作风性情,不似当代其他女性般,事事由男性作主,是从属的关系。当信任不再存在,何来柔情蜜意?
龙鹰苦笑道:「终有一天玄清明白,小弟对天女从来没改变过。」步出天一园,龙鹰大松一口气。
刚才太沉重了,有负荷不来的感受,「长远之计」开始后,他踏上了没得回头的不归路。面对天女的诘问,颇有弃戈曳甲的逃兵滋味。
天女太熟悉他,向她撒谎,力不从心。
抬头看太阳的位置,离日落尚余小半个时辰,该否找众多河岸,挑其静者,坐下来读《实录》,既可驱掉与天女因言不由衷而来的惆怅,又可从过去发生的事,反省反思,做好见大奸贼宗楚客的准备。
思索里,一双腿不由自主的朝最接近的河渠走去。
刚在僻静处坐下,尚未掏出《实录》,无瑕一缕轻烟的掠下垂柳处处的岸坡,到他旁坐下,一身男装的陪他同观舟来帆往的河渠美景。
无瑕目注流水,唇角挂着一丝笑意,轻轻道:「范爷仍在恼人家?」她不提犹可,一说下,新仇旧恨,涌上心头,虽明知再次被她支配情绪,却忍不住哂道:「过了这么多个时辰,还有何好生气的?会弄坏身体。」无瑕「噗哧」娇笑,别头来白他一眼,一副看穿他玩何把戏的娇憨模样,忍着笑道:「人家赔你!」龙鹰愕然道:「赔甚么?」
无瑕挺起酥胸,简单随意、自然而然,竟能展现出仿如神迹般的美态,优美至令人呼吸屏止的曲线,灵川秀谷般起伏,荡神移魂。
正注视着她的龙鹰,如被雷轰电殛,脑袋一片煞白,除眼前的动人情景外,所有与此无关的,尽被驱于思域外去。
无瑕笑吟吟的道:「范爷还欠甚么?无瑕唯一赔得起的,就是身体,便任范爷摸几把来消气,如何?」龙鹰听得目定口呆,说不出话。
无瑕又挨过来肩碰肩,亲热的挤着他道:「亲嘴也可以!」龙鹰硬把因她情挑惹起的渴望压下去,一时仍不知如何应付,这般的屈服,徒令她看不起,摇头苦笑,拖延时间。却知道所谓的仇仇怨怨,被她此配合媚术的神来之着,一笔勾销。
她的「媚法」等同仙子的「仙法」,异曲同工。从此点看,无瑕的修为不在端木菱之下。分别在他不用担心仙子害他,对无瑕则步步为营。
无瑕令人心痒的声音,拂面搔颈,轻轻吹气的耳语道:「人家不是不信任范爷,而是有苦衷呵!」又咬他耳珠道:「不是常说人家不给你碰,现在任你摸任你亲,范爷却文风不动,人家又该否怪你?」龙鹰想不认斗不过她也不行,幸好魔种永不驯服,否则早成了她爱的俘虏,神魂颠倒的由她摆布。
在龙鹰所认识的美女里,没一个比无瑕更难以捉摸。
诡秘、柔美、危险,变幻无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