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卷 第七章 媚后邪帝

龙鹰回家般来到无瑕的临时香居。

无瑕并没如约定的,在居所内准备今夜招呼他的家常便饭,弄几味小菜。可以是因忙于别事,可以是以为他不会来,更可以是还有足够的时间,尚未回来。

无瑕少有约会他,以少为贵,龙鹰因而记牢心头。

多多少少,龙鹰自认中了点她的「媚毒」,没法将她该是随口说出来的话,听而不闻。不过,若今晚她没有遵守承诺,无论有多么好的理由,将证明她落花无意,并不如自己般着紧。

龙鹰虽一时见不着美人儿,却没丝毫失落,乐得脱掉靴子,就那么躺到无瑕的榻子去,掏出《实录》,继续阅读。

弄清楚政变前后发生的事,有其必要,对未来的行动,该采取的态度,大有禅益。

不读《实录》,如在黑暗里摸索,不出岔子是万幸,遑论深入思考。譬如晓得霜蔷另建华宅,那作为「婢子」的无瑕,仍居于此,便很奇怪,理该将闵天女借出来的房子,归还天女,除非霜蔷向天女买下这个物业。

天女若出让物业,该与财政无关,但如果卖物业的是独孤家,便另一回事。

高门大族财力拮据毫不稀奇,皆因女帝在政策和任官各方面,对世族的打压绝不留情。别的不说,将都城从长安迁往洛阳,已令关中世族在关内拥有的物业,大幅贬值。

独孤善明舍入仕,改从商,是环境逼成下的必要之举。然而独孤善明遇害,家当为皇甫长雄巧取豪夺,独孤家因而出现财困,并不稀奇。

现在大唐首都迁返长安,水涨船高下,独孤家在关内的土地物业升价百倍,那售出部分物业解困,实属明智之举。

大有可能,霜乔华宅的土地,是从独孤家买入,故此霜乔华宅落成的庆典,独孤倩然不得不给面子,否则她岂肯公然露面?

这就是读《实录》的意外收获。

翻开《实录》,接下去的,是国宴曲终人散的情况。

也是合情合理。

若符太于国宴后的当晚,记之于《实录》,可巨细无遗重现国宴的情景人事。然而,符太是于政变后追写,自然而然有选择性,就重避轻,只将他认为有意义的,凭记忆录之于卷。此亦符合人的记忆,有印象深刻的部分,有模糊了的。

好不容易捱到国宴结束,李显率皇后、太子、公主等皇族成员离开,还符太自由。

与他共席的张仁愿找到说话的机会,道:「纪处讷可能已被娘娘收买。」此时李显刚离龙席,韦后等随之,群臣嘉宾全体跪送,张仁愿和符太跪在一块儿,低声说话。

符太听得一头雾水,好半晌方记起纪处讷是武三思的姊夫,到了洛阳当总管,可是此时听张仁愿的语气,却似纪处讷刻下身在京城。

符太传音道:「何事与他有关?」张仁愿愤然道:「这奸贼从洛阳调回京,当上了御史台的御史,掌管刑法典章。我们从朔方带回来的三个活口,就是关入他主理的御史台狱。本以为他属奸相的人,理该万无一失,岂知三个家伙关入狱内不到半个时辰,提问时三人同时反口,虽然分开审问,竟能口径如一,摆明有人从中弄鬼,这个人,只可能是纪处讷。」符太听得呆了起来,连武三思自己一手提拔的人,又有亲戚关系,竟然于武三思仍然掌大权的时候,背叛武三思,可见在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斗争里,因韦后倾向宗楚客,故纪处讷并不看好武三思,遂于此等斗争关键处,卖人情给韦后。

田上渊自有他的一番说词,例如说服韦后和宗楚客他是被大敌范轻舟陷害,其中情况,他们方清楚。

「平身!」

鼓乐喧天里,李显及其皇族成员,在殿外登上马车,驶返大明宫去。

张仁愿狠狠道:「当时弄得我不知多么狼狈。」可疑处,武三思一方该已做足工夫,将三人分开囚禁,免三人有统一口径的机会,现在三人齐齐改口,招出来的又吻合无间,如张仁愿所说,唯纪处讷办得到。

两人站起身来。

符太奇道:「这么短的时间,竟已给人做了手脚?」张仁愿未有答他的机会,附近的武三思、宗楚客和一众坐于首数席的大官,蜂拥而至,向两人道贺。

符太晓得再难有说话的机会,连忙开溜。

龙鹰头皮发麻。

原来纪处讷做了侍御史这个中央最重要监察、刑法官署的头儿,幸好逮来的突骑施高手交予夜来深,否则送往御史台,不但不能送宗楚客一个大礼和人情,说不定给纪处讷倒打一把,虽然有李显护着,宗楚客奈何不了他们,但总是自招烦恼,授人以柄,从主动沦为被动。

由纪处讷背叛武三思,可看出武三思遇害前形势之劣。

纪处讷自开始便得武三思着意提拔,成为武氏子弟外异姓亲族里权位最高的人,他亦因不看好武三思,改投韦、宗阵营,其他人离心的状况,可以想象。

正因武三思不知情,给宗楚客又算了一着,还以为宗楚客肯让纪处讷坐上此最高监察长官之位,是让步。

亦正因负责刑法典章者是韦宗集团的人,令田上渊攻打大相府、兴庆宫的事被蒙蔽,有何大破绽仍没出漏洞。

御史台狱就是设于皇城的中央监狱,以前女帝时由酷吏管辖,废酷吏后改为由文官出任,专门用于囚禁在斗争里失败的皇亲国戚、朝廷大臣,以及皇帝诏命交付审判的案犯,谁能控制御史台,等于掌握了朝内朝外所有人的命运,一句受不住监狱生涯发病而亡,可推卸置诸于死的责任,非常可怕。女帝期间,不知多少人冤死狱内。比起御史台狱,延平门狱算是囚犯的福地。

际此被韦、宗的人纷纷进占各大关键要职的时候,杨清仁和干舜一正一副,掌管右羽林军,显得格外重要。否则龙鹰等人只得宇文破统领的飞骑御卫,将孤掌难鸣。一旦给敌人重重围困,断水断粮的一刻,就是败亡之时。

他奶奶的!

符太不住给人截着,拦路祝贺,应付得不知多么辛苦,好不容易挤出太极宫的主殿门,步下台阶,等候他的小方在十多步外朝他走来,后方娇声响起,道:「太医大人!」符太不用回头看,知唤他者何人,陪笑道:「天女别来无恙!」「天女」闵玄清擦肩而过,抛下一句「送我回天一园」,径自朝嘉德门的方向举步,不予他拒绝的机会。

符太向来到身前的小方道:「不用车哩!」说罢追着闵玄清优美的背影,随离开的人流步往嘉德门。

唉!符太心忖自己不知走了甚么运道,甫返西京的第一天,诸般事接踵而来,旧缘新缘,交缠纠结,弄个一塌糊涂,梦幻般不真实,有点不论干甚么,仍不用负责任似的,当然是个错觉。

在西京,事无大小,均可以带来不彻的后果。

还以为自己不去惹闵天女,她便不惹自己,过去的当作事过境迁,原来竟不是这个样子。

符太最害怕的,是给卷进纠缠不清的男女关系,小敏儿和妲玛均为命中注定,无从躲避。命运吊诡之处,是先打动你的心,令你感到不如此做,违背了自己的心。小敏儿如是,妲玛如是。

今晚有否脱身的可能?

如果不顺天女之意,不送她返天一园,后果如何?

西京不但是各大势力互相倾轧、勾心斗角的凶域,也是色欲的险地,一旦给卷进漩涡,不可能独善其身。

离京往朔方之前,身陷其中,任性而为,却胡里胡涂,爱干甚么干甚么似的。可是,久离后重返西京,在战争的对比下,过往在西京的荒唐生活,忽然变得清晰强烈,也特别感到接受不了,有种打从心底里生出的倦意。

于符太来说,与闵玄清的几夕风流,在坐船离开的一刻,即使未算终结,已告一段落,但是,现时看来,天女对他仍余情未了,有违她一贯作风,实属异数。思索间,走出嘉德门的门道。

闵玄清给杨清仁截着说话。

符太登时生出希望。

无瑕回来了。

闵天女最引人之处,以龙鹰而言,就是那种不受任何规管、羁绊的独立自主、自由写意、洒脱自如,亦是龙鹰当年在洛阳宫城内,看她第一眼时生出的印象。

符太认为她纠缠不清,大可能一场误会,源于对她的理解未足够。她关心的,或许是自己的行藏,皆因以她敏锐的政治触角,该感觉到其时西京「山雨欲来」的政治形势。

他收好《实录》,闭目假寐时,美丽的精灵无声无息地现形榻旁,没好气的道:「勿装蒜!你是醒着的,快滚下榻来。」龙鹰心忖幸好她只能感应到自己非是睡着,而非洞察自己在想着另一个大美人,否则不知有何感受。

仍然闭目,事实上这个动作确有纡缓眼睛的好处,读《实录》确然费神。

道:「小弟有个问题。」

无瑕嗔道:「你的问题,并非我的问题,你这家伙可以有甚么好的点子?」龙鹰睁开眼睛,无瑕映入眼帘,无可置疑地赏心悦目。

她仍然一身文士男装,却脱掉帽子,让秀发散垂,清秀的花容活泼动人,表情丰富,嗔喜难分,引人至极。

此时龙鹰最想做的,是将她拉上榻子去,放肆一番,天塌下来管她的娘。

小敏儿爱向符太说的一句话,是请符太用她的身体取乐,无瑕怕永不说出这么一句卑屈的话,因出身不同,不像美丽的宫娥般,视自己的身体为主子的私产。

龙鹰审视无瑕动人的身形体态,活色生香,心内想的仍是另一个女人,不过是符小子的女人,幻想着无瑕有一天,变得同样地听话,想想也感到男人的可恶。

笑道:「大姐果然有先见之明,小弟本该闭嘴,只恨不问不快。小弟想问的,是上趟睡过大姐的香榻后,大姐有否将被铺盖布全部扔掉。今次又打算如何处置无辜的榻子?」没想过心血来潮问的几句话,令无瑕雪白的玉颊倏地刷红,双手扠着小蛮腰,大嗔道:「你是狗口长不出象牙来,我还未和你算旧帐,竟敢藉此兴波作浪?」龙鹰坐将起来,一脸陶醉神色,摇头满足叹道:「我的娘!幸好有此一问,原来大姐睡小弟睡过的榻子,还拥着被子寻好梦。」接着毫无愧色的坐到榻缘去,大模厮样的觅靴穿靴,不知多么轻松写意,悠然道:「小弟走哩!」对着无瑕,他少有这么的占尽上风,一时忘了来找她的原意,是探看她对「符太」现身的反应。

红霞未褪的无瑕失声道:「走?」龙鹰边穿靴,边道:「不走?想捱骂?大姐现在像头雌老虎似的,走迟半步会给多噬两口。」又摇头叹道:「小弟今趟可非不请自来,而是应美人儿之邀,来尝大姐亲手弄出来的小菜。不过,小弟刚才到灶房巡视过,青菜没一根的,只好找得大姐的绣榻重温旧梦,望梅止渴。哈!」无瑕忍不住的破嗔为笑,低声骂道:「死无赖!走吧!走了永远不用回来。」龙鹰大乐道:「小弟的以攻为守,终于奏效,令大姐情急之下,说出这么多情的话来。」无瑕给气个半死的瞪他一眼,道:「不走了吗?」龙鹰穿好靴子,四平八稳的坐在榻缘,道:「没拿手小菜不打紧。」拍拍旁边的空位,道:「大姐请坐!让我们做些饿着肚子仍然可以做的事。」无心插柳,心血来潮随意问的一句话,揭示了无瑕鬼魅般难测的芳心奥秘,就是她肯睡龙鹰睡过的被褥榻子。如果她那晚更梦会自己,任她如何高傲,仍不得不承认「范轻舟」在她心内占上重要的席位。

无瑕之所以给他攻个左支右绌,肇因于此。

无瑕回复清冷,没犹豫的坐到他身旁去,轻声道:「范当家现在再到灶房看看。」龙鹰大讶道:「是小弟的不是哩!竟然误会大姐。」事实上听得这句多情体贴的话,连心都痒起来,不过却要苦苦克制,因晓得无瑕于一时的手足无措里,回复过来至平时的媚功水平,自己如搂她、吻她,反落在她算中,天才晓得会否将刚赚回来的优势,全赔进去。

无瑕以守为攻。

自第一天以龙鹰的身份和无瑕相遇交锋,媚后、邪帝的角力,命中注定似的天然开启,双方均别无选择,只看采取哪种较量的形式。

无瑕用香肩轻碰他一下,柔声道:「我要你赔偿!」龙鹰道:「赔甚么?」无瑕道:「赔一个没有谎言的答案。」龙鹰苦笑道:「那须看大姐所问何事,小弟是否赔得起。」无瑕嗔道:「有条件的不算赔偿。」又道:「愿赔偿是因你心中歉疚,岂可讨价还价?」龙鹰再次生出,与无瑕的关系一塌糊涂的感觉。

正因清楚无瑕对自己确有情意,故不忍心伤害她,然而双方间的敌我形势从未改变过,亦不可能在可见的未来有变化,拒绝不了她,等于害自己。

颓然道:「说来听听!」

无瑕好整以暇的道:「稍试一下子,便知你这家伙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事。」龙鹰哂道:「谁非这样子,大姐例外吗?说还是不说,老子饿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