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宁挨近他少许,黛眉浅蹙的道:「大人何须严阵以待?本宫所求,不过是大人一个晚上的时光。」符太为之目瞪口呆,不知该如何答她。
安乐已是有名的荡女,然论说话之直接露骨,仍瞠乎其后,难得她可雍容高雅的说出来,坦然无愧。
倏地长宁从他的反应,察觉说话的语病,顿然玉颊飞红,赧然道:「大人误会哩!」符太仍弄不清楚误于何处,却因她现出女性害羞的娇态,心不由主地留神她作为女性的吸弓力。
论容貌,长宁中人之姿,及不上乃妹安乐的妖艳,可是呵!公主毕竟是公主,自有一股从小接受宫廷教育,在那个环境熏陶和培养出来的高贵气质,配合她成熟的风韵,这般与符太并肩漫步,摇曳生姿的姗姗而行,款款深谈的模样,确引人至极。剩是她贵为公主高不可攀的身份地位,际此众目睽睽下,半掩半露半偷情的私语,足令任何男子受宠若惊,不胜荣幸。
长宁垂下螓首,轻柔的道:「本宫诚邀大人,共赴大后天于都大家都凤新宅举行的雅集。」有些事,开始了便难停下来,此时长宁连耳根都红起来。
符太愕然道:「大公主找错人哩!鄙人对文章曲艺一窍不通,粗人一个,只会给大公主丢面子,更会坐立不安,受足活罪。」长宁回复过来,止步。
他们来到太极殿东的侧廊处,避开了赴宴者的目光,四个太监离他们约十多步。长宁别转娇躯面向他,红晕虽褪,但总和先前从容持重的神态有点不同。
道:「大人请听本宫道来,今次的邀请,是由都大家提出,央求本宫为她完成心愿,若大人拒绝,本宫很难向都凤交代。」符太心忖都凤就是霜荞,她也够厉害了,竟可出动长宁来邀请自己去参加她的雅集。
但亦百思不得其解,在雅集这类与他的「丑神医」格格不入的场合,他有何价值可言?听长宁所言,霜蔷的雅集,非是一般雅集,而是作为她新宅第启用的盛典,乃西京盛事,如此邀他这么般的一个人去参加,令人难解。
符太没法想得通。
清楚的,是霜乔在西京不单立稳阵脚,还春风得意,置业建成华宅。事情当然不像表面般简单,不过任符太想破脑袋,仍猜不到霜养在西京可起到的作用,顶多是个吃得开的名媛,这个不用建宅仍办得到。
长宁续道:「都凤是人家的好姊妹呵。今趟她为新宅举行的雅集,乃她抵达京师后的第一炮,遂广邀友好,连近来深居简出的独孤倩然,也不得不给她面子,肯定盛况空前。」待符太听明白后,接下去道:「正因如此,今次雅集,都凤大家是不容有失,费尽思量。噢!本宫真胡涂,竟忘了向大人介绍都凤大家本人。」听毕长宁对霜蔷的出身、容貌、人品、技艺的高度评价后,符太仍一头雾水,道:「她是否因思索过度,脑袋出了岔子?」长宁忍俊不住的「噗哧」娇笑,横他一眼,似在他身上有新发现般,又用神看多他几眼,忍着笑道:「她没出问题,不过如若太医拒绝她的邀请,她肯定出问题,太医万勿拒绝呵!」又道:「她也是今夜国宴受邀嘉宾,如得太医大人点头,本宫可立传喜讯。」宫廷权贵女子,自有一套待人接物的处世手段,当然,那是指她们有求于你、曲意讨好的时候,才让你窥见她们在这方面的本领。
像眼前的长宁,说了这么多话,尚未说出个水落石出,已处处封死符太的拒绝之路。身份尊贵的公主,费这么多唇舌,本身已成沉重的压力,拒绝不但不近人情,且不识相。软语相求,没半句硬压言词,又不须符太啃下去,符太无从推掉。
微妙之处,是长宁充份利用女性的先天优点,假以颜色,笑意盈盈,配合她的艳丽和风情,不被打动惜花之心的便非正常的男儿汉。
符太苦笑道:「少了鄙人,有何问题?」往太极殿走的人流见到队尾,一刻钟内该入殿者将全体进入太极殿,殿外广场只余守卫殿门、广场的羽林军。
长宁悠然道:「为新宅落成,举行雅集庆祝之实为创举,都凤大家为令雅集不落俗套,殚思竭虑,想出别出心裁的特别环节,就是恭请曾参与河曲之捷的太医大人,现身说法,细述从无定河的攻防,到千里追击,与由默啜亲领的狼军,定胜负于河套,惊天地、泣鬼神的一战。」符太二度目瞪口呆。
我的娘,老子岂非成为雅集的说书人?
长宁娇嗲的催促,道:「大人!」符太还过神来,道:「张总管该比鄙人更胜任。」长宁道:「非也非也。大人是都大家的首选,因大人谈笑风生的神采风度,闻名京师,如能得大人义助,不但可令雅集大为生色,更可留下不灭美名。」符太心忖这样的点子,竟给霜蔷想出来,难怪她到甚么地方都这么吃得开。雅集紧随三天庆典举行,于此意犹未尽的一刻,竟然请得自己这个有份参战的「军医」,在雅集陈述经历,如消息泄露出去,原本不打算赴会者,怕亦因而改变主意,机会难逢也。
符太颓然道:「还是不行,等若泄露军机。」他不是不知如此般的拒绝借口,苍白无力,弊在想不出更有力的东西来。
当上这劳什子的丑神医后,符太以前的自行其是,老子爱怎样便怎样的一贯做人态度,不得不束之高阁,事事讲道理。平时倒不觉得有为难的地方,可是在目前面对的情况下,说不过便要俯首低头,强他所难。
符太从来不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,如果今晚不须他参加国宴,他不知多么高兴,然而在情在理,不可能缺席。
霜乔的鬼主意,彻底敲碎了他不想与人为伍的护罩,将他摆上成为与会者众矢之的的位置,于符太来说,就是在人前耍猴戏。若还有一线生机,他绝不错过。
果然长宁移前半步,离符太不到两尺,于宫廷礼节,只可以在亲人间发生,且须为同性,现时一是公主,一为太医,便充满逾越的味儿,热辣剌激。
气息相闻下,长宁喜孜孜的,似已得符太首肯般,笑盈盈的道:「大人挑可以说的说出来,事过境迁,谁敢追究太医,长宁第一个不放过他。」嗅吸着长宁的体香、发香,还有用来熏衣的香料,这般以鼻子犯禁,肯定对尊贵的公主是冒渎,却是长宁任之纵之,务令他允其所求的赏赐。
长宁不容他想出另一借口的间隙,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:「人家素知大人不喜热闹,今次勉大人之所难,是个天大的人情,人家不会忘记,若将来大人对人家有任何要求,人家必应太医大人之所请。」这番说话,打破了他们主从的关系,是长宁以女性的身份,说尽了话,符太若点头,将从此与长宁建立起特殊的男女关系,其主动权回到符太手内,才是最使男性心旌摇动的情况。
此刻的长宁,其诱惑力在符太心里连跳几级,可与安乐并驾齐驱。
宫廷有权势的女子,确没一个是简单的,对媚惑可为其所用的男子,无所不用其极。
若说长宁为与霜荞的交情,竭尽所能的来说服他去说书,符太第一个不相信。宫内权贵,从李显而下,没一个不自私自利,谁肯为别人做出犠牲?
长宁之所以这般做,一半为霜蔷,另一半为自己。
如上官婉儿早前说的,他丑神医的利用价值太大了,成为各方巴结笼络的对象,又人人清楚他吃软不吃硬。而长宁藉霜乔之事,与他拉上关系,非常高明。
他再弄不清楚这个馊主意,究竟来自霜养还是长宁。若为前者,更令人无从掌握其用意目的。霜乔这个趁机乘势的雅集,绝不会是单一独立的事件,而是配合台勒虚云鸿图大计的一个环节。
符太祭出终极一招,就是缓兵之策,道:「都大家这么看得起鄙人,鄙人之荣幸也,待鄙人回去想想,再知会公主。」长宁现出小女孩般的俏皮神色,咬着唇皮柔声道:「不可以呵!时日无多,须给都大家点时间,大人快应承长宁,否则长宁不许你入殿。」符太心里唤娘,还有何话可言,颓然点头。
长宁现出发自真心的笑容,欢天喜地,又急又快,却字字清晰的道:「大后天酉戌之交,长宁亲到兴庆宫接大人。侍臣会领大人由侧门入殿,人家还要去迎接父皇母后。」说毕,朝广场的一方去了。
龙鹰不忍掩卷的闭目沉吟。
本意读小半个时辰,便出外办事去,岂料符太描述得仔细深到,不厌其详,细节不漏,令他欲罢不能。
符太说过,他返回西京后,一来事忙,又未能收拾心情,没有动笔,跟着政变接踵而至,更非是坐下来书之于卷的好时机。这个《西京下篇》,是政变尘埃落定后写出来的。
凭记忆去写,自然轻重有别,不会事事尽录,而现在竟对长宁为霜乔做说客的事,描述得如此详尽,可知此表面看似没甚么的事,非属等闲,而是有深远的影响。他像符太般猜不到,霜荞的雅集,可以起何作用?
唉,该否继续读下去?
龙鹰策马驰出兴庆宫,一时仍未从读《实录》的情绪脱身,街上的人流车马,大有分不清楚属政变前或后的时光,有种不真实和错乱的奇异感觉。
到七色馆后,他会将马儿留在那里,然后从后门溜去找无瑕,再从她那里出发,进行今夜的两大任务。要到明早,他才取马返兴庆宫。
他离兴庆宫前,到符太处走了一转,这小子仍未返家。
依理符太不过到指定地点留下「老子来了」的暗记,到明天才去看无瑕的响应,怎也不用花这么多时间,令人费解。
快到七色馆之时,十多骑从后追来,领头的是夜来深。
夜来深与他并骑而驰,随从们坠后六、七个马位。
龙鹰勒马收缰,减慢速度。
夜来深道:「大相想见范爷。」龙鹰问道:「何时?」
同时晓得他通过乐彦向宗楚客的传话,取得成果,令奸鬼对他怀疑遽减。
夜来深不答反问,道:「范爷是否到七色馆去?」西市的东入口在望。
龙鹰应是。
对自己甫出兴庆宫,夜来深立即收到消息,在抵西市前截着他,间接证明自己的看法,政变改变了西京的形势,通过安插人手、收买、渗透等手段,西京城不论宫内、宫外,均落入准备充足的宗奸鬼手里。
比之武三思,宗楚客更狠辣无情,野心远在武三思之上。
夜来深传音说出时间、地点,不用明言,为避田上渊耳目,会面秘密进行。
龙鹰问道:「那家伙怎样了?」夜来深若无其事道:「问清楚哩!原来是一场误会,由田当家接收回去,此事已经结案,也将结果正式知会副统领、御前剑士和太医。麻烦范爷为我美言几句,来深会非常感激。」龙鹰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,愕然道:「副统领?」夜来深现出古怪神色,讶道:「范爷竟不知此事。」顿一顿,续道:「今早皇上颁圣谕,正式任命干舜为右羽林军副统领,原来范爷未闻此事。」龙鹰心呼侥幸,原来宗楚客在怀疑干舜的委任,他「范轻舟」有份在背后出力。
今次错有错着,反释去宗楚客对他在此事上的疑惑。
夜来深和随人在西市门外和龙鹰分手,态度友善客气,还着他放心七色馆,他将加以照拂。
分头离开后,龙鹰径自入馆。
久别重聚,龙鹰掀起全馆热潮,见回共度建馆初时诸般困难、喜乐同当的兄弟们,自有说不完的话题。
令龙鹰放心的,是香怪鲁丹神采胜昔,容光焕发,没有预期中因清韵而来的沮丧失落,一副安于现状的神气。
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,不着痕迹的和香怪到一旁说话,其他兄弟还以为他问的是有关业务上的问题。
龙鹰向香怪坦白说出到秦淮楼的遭遇,问他道:「听清韵说,近来你再没到秦淮楼去,她想见你,要到这里来选购香料,始有见到她鲁大哥的机会。」香怪以过来人的神态语调道:「我逛青楼弄至妻离子散,现在得以东山再起,岂可重蹈覆辙。几花尽家财后,我学懂了个道理,就是在青楼追求的,只可以是剎那欢娱,若以为可天长地久,等于自寻末路。」龙鹰赞道:「鲁大哥非常清醒,但我还以为清韵比较特别。」香怪道:「不论如何特别,始终是风尘女子,异乎良家妇女。不过!范爷赞错了我,之所以不去找清韵,皆因本身有新的变化。」龙鹰奇道:「是怎样的变化?」香怪难掩喜色,压低声音道:「我的两个妾侍偕子回来,与我重聚。」龙鹰大喜祝贺。
香怪叹道:「原来当年她们见我发了疯般沉迷酒色,虽然不忍,仍不得不离开我,与其让我散尽家财,不如由她们拿去生活。当时我真的不长进。」接着双目放光,道:「她们到了咸阳,一直留意我的消息,到晓得我在西京重振声威,偕子回来与我重聚,上天实待我香怪不薄,更拜范爷恩赐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任清韵对我的吸引力有多大,不懂忘掉她就是蠢材。」龙鹰放下心事,再和各兄弟天南地北胡扯一番后,告别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