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力士伺候韦后、宗楚客两人入御书房见李显后,退了出来,寻到御书房所在中园北缘的六角亭。
符太倚柱而立,向他打出噤声的手势,并着他移至其旁。
龙鹰坐在石桌一边,面向御书房的位置,闭上眼睛。
高力士明白过来,又难以相信。自己是挡隔了龙鹰和御书房间的连系,忙移到符太身旁。
御书房离此逾百丈,龙鹰怎可能窃听得房内李显和韦、宗两人的对话?
万物波动。
起始之时,龙鹰差些儿没法集中精神,透过能量波动,嵌进御书房内的波动去。
韦后比预料中早到了半刻钟,就是这几盏热茶的工夫,令李显没法先定韦捷之罪,手握筹码的和韦后进行谈判。
更要命的,是想不到宗楚客不单敢来,且和韦后联袂而来。这方面互为因果,他之敢来,是因有韦后做护身符。
现在是二对一,韦、宗两人对李显一人,大唐天子担心的,全发生了,「敌众我寡」,韦捷欺君之罪悬而未决,又是私下商议。李显若顶不住,待会的内廷会,也不用开了。
韦后微仅可闻的声音在龙鹰耳鼓内响起,他听觉的波动如猛兽寻得猎物般,集中加强,将园内风吹叶动的诸般杂响,排斥在波动之外,声音转为清晰。
韦后道:「皇上缘何为微不足道的小事,大发脾气?」她这么一说,龙鹰立即掌握情况,心忖宗楚客政治触觉的敏锐,不同凡响,从蛛丝马迹里,看到韦捷毁谕一事,并非表面般简单,而是背后暗含深意。
凭王庭经现今在宫廷的身份地位,到外面接范轻舟来见李显还不容易,若怕人阻挠,大可由飞骑御卫护驾,那谁都清楚范轻舟是李显的贵宾,偏偏就不是这样子。
韦捷拦截马车的行动,在宗楚客亲身监视之下,见韦捷毁谕,心知不妙,忙赶往珠镜殿见韦后,此时高力士刚好来「通风报讯」。
李显一方的误差,是这般形成。
此时韦捷被宇文破押至御书房外,等候发落。
李旦、太平和杨清仁,该在来此途上,没一刻、两刻工夫,休可抵达。
韦后话声刚落,宗楚客的声音响起道:「皇上召开内廷会议,是否与此有关?请皇上赐示。」龙鹰禁不住为李显头痛,给两人左右开弓,一边指是「微不足道」,封着李显进路另一边暗示如为此开廷会,是小题大作,假如李显解释,等于「泄露军机」,让两人有所提防。
一个是恶后,一为权臣,兵权、人事,大部分操控在他们手上,李显虽为一国之君,却有名无实。
这才是真正的「政变」。
「啪!」
龙鹰弄不清楚是甚么声音。
李显的声音冷冷道:「是小事吗?」龙鹰醒悟过来,立告精神大振,他奶奶的,李显竟将毁谕抛往地上,着两人去看,语调坚定从容,又是问而不答,连消带打,在任何一方面,均为这位大唐天子远超平常的表现。
忙向默默注视他的符太、高力士竖起拇指,表示形势非如他们想象般的一面倒。韦、宗两人该从没想过一向怯懦的李显,有这么激烈的一面,大为错愕,说不出话来。
事出突然,管两人夺得多少权力,然时日尚浅,根基未固,全赖制造叛乱余波未了的假象,方能任意妄为,但实远未足以动摇李显的皇权。故一旦李显大发龙威,兼之大明宫又是李显的「地盘」,一下子镇住两人。
李显的声音打破沉默,轻描淡写的道:「朕要斩了他!」龙鹰差些儿不相信耳朵。
我的娘!
李显竟照本宣科的,将自己向他说过的话,几一字不易的说出来,还是当着韦后说,那就不是隔远射冷箭,而是冲锋陷阵,对决沙场。
果然韦后立即尽显恶妻本色,尖声叫道:「皇上!」龙鹰听到她沉重的呼吸,可知她按捺不住,肝火高燃。
韦后接着道:「君无戏言!皇上如何向我们的女儿交代?本宫亦无颜面对族人。」宗楚客插言道:「皇上万勿听信谗言,根本是一场误会。驸马爷正在门外候召,待驸马爷亲向皇上解释经过,定可令皇上消气。」韦后不容李显有再发龙威的机会,紧接着道:「现时叛变尚未平息,主谋仍然在逃,廷内、廷外百废待举,皇上却因小事诛戮功臣,徒然自乱阵脚,是否不顾自己的江山了?」说这番话时,韦后声色倶厉。
「声」确听得到,「色」则凭想象,说话完全不留余地,可见平时李显与她私下相处时,给她欺压得有多惨。
韦捷何功可言?
韦氏子弟的功劳,全为宗楚客编造出来,以此为借口,逼李显「论功行赏」,也令韦后对武三思遭害的重重疑点,视而不见,坠入宗楚客的圈套,懵然未觉。
表面看,韦后多年未竟之愿,完成于一夜之间,除去了李重俊的大患,韦氏子弟纷纷进占军中要职,兵权落入韦温之手,又以为宗楚客对她忠心耿耿,胜利冲昏头脑,比之以前,更不把李显放在眼内。岂知经龙鹰等「熏陶」过的李显,韦后的痛斥,触及的正是李显不容人碰的罩门死穴,皇权是也。
宗楚客向韦后道:「禀上娘娘,可传韦驸马爷进来吗?」他不征求李显意见,问韦后,极可能是往常惯了的,因韦后一向比李显有主意,又爱作决定。然而际此极端情况,宗楚客不问帝皇问帝后,实触犯李显心内痛处,乃火上添油。
李显淡淡道:「没朕点头,谁都不可以进来!」两人又再愕然。
李显肯定铁了心,与恶妻对着干。
经此事后,不论谁赢谁输,这对曾共患难的夫妻,关系永难回复以前妻强夫弱的情况,也将韦后推上杀夫的不归路。
宫廷内的女人,没一个是正常的。
坐在李显后侧的上官婉儿,没说过一句话,亦不到她插言。
李显的声音响起,说得慢条斯理,一字一字的缓缓道:「驸马没有了,找另一个;江山没有了,是亡国灭族。娘娘告诉朕,朕可否坐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在数百羽林军有目共睹下,不容朕派出的人宣读朕的谕旨,还大胆毁谕?」韦后一点不怕李显,光火道:「人死了,就不能复生,一面之词,怎可尽信?最该斩的,是范轻舟才对。」李显哑然笑道:「娘娘听到的,难道又不是一面之词?来!就像朕以前和娘娘、大相玩双陆,我们下一盘,大家愿赌服输,娘娘敢下这盘棋吗?」此着奇峰突出,连龙鹰也不知有脱胎换骨表现的大唐天子,玩何把戏?
韦、宗两人更看不破。虽看不见两人神态,肯定慌了手脚。
韦后不悦道:「事关人命,皇上怎可视之为游戏,本宫没这个心情。」李显好整以暇的道:「双陆是个比喻,输赢却是真的,娘娘是否奉陪,并不重要,皆因朕记起当年与大相玩双陆的时光,故此局双陆势在必行。人来!」唤人的钟音响起。
龙鹰睁开眼睛,向高力士道:「高大立即回到御书房外候命,看皇上有否用得着你的地方。」高力士领命匆匆去后,龙鹰分心二用,仍紧锁着御书房内的声音波动,道:「精采!现在连小弟也不知皇上玩何把戏。噢!宇文破来哩!」李显悠然道:「破卿立即找十个曾亲眼目睹毁朕谕旨过程的羽林军,在隔离情况下,各自录下事发的供词。」宇文破大声应道,:「遵旨!」宇文破离开的足音刚起,韦后怒哮道:「且慢!」李显不悦道:「娘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既来怪朕听信一面之词,却又不肯接受『十面之词』?」给李显斥责后,宗楚客噤若寒蝉。大唐天子发威,震撼之强,连远在御书房百丈外的龙鹰,亦清楚感受到。
此时只有韦后仍敢和李显说话,有那个资格。
韦后颤声道:「皇上…………」龙鹰猜测韦后正目泛泪花,随时可失声痛哭。
宇文破止步,待李显进一步的指示。
御书房笼罩在难堪'沉重的静默里。
谁曾想过,李显有此一着?
在隔离独立的情况下,谁敢写下虚假的供词?也没人肯自发地为无德无能的韦捷去犯欺君之罪,冒着诛家灭族之祸。
韦后心知肚明,自己乃注定了的输家,输的非是一局游戏,而是韦捷的小命。硬撑不成,只好走符太预料之中「一哭、二饿、三上吊」的第一步。
李显的奇着是给逼出来的。
没人晓得当日在病榻之旁,汤公公向李显说过甚么话,但肯定无一句是废话,坦白直接,方可令李显在没征询恶后意见下,毅然册立李重俊。
现时李重俊兵败逃亡,李显大权旁落,欲邀范轻舟入宫,韦氏子弟竟敢悍然阻截,还毁掉圣谕,汤公公当日的警告,成为眼前现实,若他仍不奋起反击,将步上高宗的后尘,成为韦、宗两人的傀儡。
李显根本没另一个选择。
韦后飮泣道:「皇上—你要杀女儿的夫婿,不如先杀了本宫。」跪地的微响传来。
龙鹰特别留神,听出在场的宗楚客、宇文破、上官婉儿,全跪到地上去。
上官婉儿的声音道:「皇上开恩!」李显叹息一声,不胜欷献的道:「罢矣!罢矣!」好一阵子,御书房内除韦后呜咽落泪的哭音,没其他声息。
面对祭出最后一着的恶妻,李显该满怀感触,往昔患难与共的妻子,现今如同陌路之人,剩着眼于她韦族外戚的利益,半点不体恤他的感受。韦后说该杀的是范轻舟,直斥李显胡涂,是不留余地。如果李显硬咽这口气,他的皇帝不用当了。
韦后错在落后于最新的形势,仍以为李显像以前般好相与,任她搓圆捏扁,不吭一声。更不明白武三思之死,对李显的影响有多大。
李显事事含糊,得过且过,耽于逸乐,然却非没有底线。
他乃重情重义的人,故此对曾患难与共的恶妻、陪他一起受苦的子女,存有补赎之心,放之任之。可是,于唐室子弟,特别是皇弟、皇妹,他爱护之心,亦情真意切。即使女帝对他这个儿子不仁不义,他只怀仰慕之情,没仇恨之火,要怪便怪母皇被人唆摆,误会了他。武三思「接他回朝」,令李显视其为知心好友,至死不渝。凡此种种,可知李显最重「亲情」。
可是,韦后的外戚集团,与陌生人分别不大,李显从来没与他们建立私下的关系。
女帝在世,由于憎厌韦后,其外戚家族被排拒在权位之外。到李显登上宝座,韦后方开始引入韦族子弟,以为羽翼,但因有武三思从中作梗,又得李显支持,故最了不起的,只能当上没实权的闲职。
武三思刚去,韦氏子弟立即蜂拥而来,如嗜腥的苍蝇般,抢占要职,弄得一片,狼藉,其中最重要的,正是韦捷窥伺的右羽林军大统领之位。
一旦此职落入韦氏子弟之手,宫城三大军系,三有其二,掌握在韦宗集团手里。若能以韦氏子弟替换宇文破,李显将身不由主,虚有皇帝之名,无皇帝之实。
这才是真正的政变。
此无名有实的政变,体现于韦捷拦路毁谕的事件上,令李显一方,与韦宗集团,攀上斗争的锐锋,再无转圜余地。
退此一步,则无死所。
李显的感慨,不但伤情于武三思的遇害,更是对曾生死与共的爱妻,为了个人和家族利益,视他的君权如无物。
以前韦后的弒夫之心,或许未够坚决,可是在这一刻,肯定再无一丝犹豫。李显沉声道:「韦捷死罪可免,却须撤除所有军职,三个月内,不准踏入宫城半步,如敢违朕之命,当场处决。大统领!」宇文破应诺道:「臣将在!」李显道:「大统领向韦捷传达朕的口谕,并将之逐离宫城,若仍敢违令,立杀无赦。」宇文破正要奉旨办事,李显又问道:「相王和长公主到了吗?」李显如何烂,毕竟是喝着宫廷奶水长大的人,将龙鹰「开天索价,落地还钱」之计,以有着他风格特色的方法纵情演绎,褫夺韦捷的军职、军权,不露丝毫斧凿之痕。
此时更将两件事来个无缝衔接,夺权和内廷会间不予韦后回旋的罅隙,韦、宗两人想问多句的时间亦不存在。
宇文破道:「相王、长公主刚到,依皇上之命,在养日厅候驾。」李旦、太平和杨清仁该同时入宫,以交换消息,结果当然是摸不着头脑。但肯定晓得本一面倒的形势出现转机,因五子遭逐的李旦,被李显不着痕迹的解除软禁。
李显喝道:「去!」
宇文破大声领命。
接着是李显的声音道:「娘娘、大相,请!」龙鹰张开眼睛,大笑。
坐在一侧的符太摇头叹道:「快说!勿卖关子,否则老子宰了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