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舸帅舰上再无一物是稳定的,也没一件事可以肯定,除了敌我均晓得船沉在即。
摇摆、侧倾、抛掷,半吊着的破帆更拖累右尾舷不住沉进水里去,激起的浪花涌上甲板。
后方河面,遗下落入水里的,数以十计、载浮载沉的敌人,不少是随桅帆掉进水里去,部分则是给龙鹰赶得跳河保命。
塌下的桅帆,压着对方三十多人。
过程太快了,成功钻出来,破帆而出者,尚未有加入战斗的机会时,已随桅帆而去,给倾倒往河水里,胡里胡涂的。
断桅,撞击,御敌,杀敌,整个过程在十多呼息内完成,走舸帅舰从雄赳赳的壮年,跨步进入风烛残年,撑不了多久。
帅舰再非顺流而行,而是往一边随水转动,变成横亘河央,玩偶般被水送往下游。
紧随的友舰欲援无从,更怕被似发了疯的帅舰撞击,分往两边骏开。
从后赶来的两艘敌舰,仍在半里开外。
以兵法论之,敌队就是给对手破了阵,再难重组阵势而战,变为一盘散沙,兼之最擅水战的主帅自顾不暇,失去了魂魄的舰队,只是乌合之众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谁能适应甲板上的乱况,谁便可将乱状纳为己用,试问何人可胜过龙鹰的魔门邪帝。
龙鹰击杀双斧手后,一阵力竭,与白牙的正面交锋,损耗尤巨,幸好敌人因突变东歪西倒,高明如白牙者亦举步维艰,使他在登船后首次得到喘定回气的珍贵机会。此时船尾一方再无敌人,少了后顾之忧,令他可全力出手。
船首一方战斗二度爆发,兵器碰撞声密集响起。
龙鹰吆喝一声,震撼全场,雷霆击化作狂风暴雨,随其步伐,朝进退失据的白牙及其手下们,以攻坚硬碰的战法,疾攻过去。
一马当先的白牙尚未从刚才和龙鹰的硬拚复元过来,见龙鹰势不可挡的杀至,身旁的手下们又被狂摇乱摆的船体,弄得立足不稳,遑论组织有效的反攻,心虚气怯下,自然往后退开。
手下们,不论武功高低,均惟他马首是瞻,头儿怯战,兼之龙鹰来似旋风,其兵器又恰为在这样的情况下,最能发挥威力,大有无可抗御之势的奇兵异器,若非嫌命长,谁愿撄其锋锐。
在龙鹰的庞巨威慑力下,敌人不战而溃。
如此状况,绝不会发生在战斗开始的时候,但当龙鹰纵横甲板,似入无人之域,帅舰内外煎熬,饱受摧残,敌人的士气一挫再挫,其击杀双斧手之举,如压断骆驼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,丧尽敌胆,连穷凶极恶的白牙仍难幸免,其他人更不用说。
「轰!」
江龙号出现左后方,巨轮辗螳螂般拦腰撞在尾随的另一艘走舸处。
被撞个正着的走舸玩偶般打着转,再撞在帅舰左尾舷的位置。
帅舰何堪摧残,倾侧入水。
白牙一声「扯呼」,个个恨爹娘生少了一双腿,跳水逃命。
忽然间,龙鹰和公孙逸长等人间,没半个敌人。
龙鹰将雷霆击抛过去,公孙逸长接着时,龙鹰喝道:「勿贪功,返船去!」说毕一个大侧翻,没入离右舷五丈外的水里去。
入水前,龙鹰有十足的把握,可在水里取白牙之命。
入水后,方知自己如何愚蠢,且是中了白牙奸计。他的畏战而逃,根本是装出来的幌子、诱敌之计。
水底下的白牙,脱胎换骨,变成另一「凶物」。论「血手」,白牙逊田上渊一、二筹,但对水性的熟悉和下过的工夫,则远在田上渊之上,够资格做田上渊的「师公」有余,若高辈份代表更高的武功。
傲视当世的水底功夫,加上从田上渊处学来能称霸水中的「血手」,两相结合,可想象水内的白牙多么可怕和危险。
想当年白牙在大河上游中伏,船沉人亡,得他一人逃出生天,其时向任天等肯定有在水底对付白牙和手下众贼的准备,仍被他借水遁逃,从此点可推测他的水底功夫,有过人之长,南方以水底功夫称冠的向任天,也逊他一筹,截不着他。
今天他得田上渊传以「血手」,在水内如虎添翼,难怪在水战里他可以不留活口,因即使遁入水里,仍要飮恨在他手上。
船在沉没中,已成不可挽回的事,白牙索性来个率众投河,引龙鹰等追来。而即使他们不追他,龙鹰等始终须步其后尘,掉进水里来,白牙便可以己之长,对敌之短,择肥噬之,杀一个得一个,如能就这么宰掉「范轻舟」,那非但没输掉这场水战,且为震惊中土的大胜利。
龙鹰确有轻敌之意,虽然刚才殚思竭智,加上对方应变及不上自己,完成摧毁敌方帅舰的战争目标,然辉煌的战果,一时冲昏了头脑,忘记了符太的警告,就是「血手」在水内的可怕威力。
于三门峡之时,水内的田上渊没想象里般的可怕,皆因有无瑕牵制着田上渊,等若两人在水下夹攻对方,令老田发挥不出「血手」的威力。亦因而形成个错觉,令龙鹰认为水内的白牙,因在「血手」的功力上逊于田上渊,比之远有不如。岂知能将「血手」融入本身水性功底内的白牙,在水下比之田上渊,实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幸好龙鹰触水前,先一步生出警觉。
警号来自魔种的灵应。
侧翻入水前,他的灵觉一直锁紧白牙,清楚他偕手下们从水下潜往靠西岸的走舸舰,故此他的落点,刚好可将他们截个正着,但在快触水前的剎那,白牙倏地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个无影无踪,敲响警锣。
尤幸如此,否则他怕要死第三次。
无可抗御的庞大压力,来自四方八面,强如龙鹰也给挤得脏腑欲裂,且不明白白牙如何办得到。
翻入水里,宛若翻进白牙精心布置的水陷阱,被他完全锁紧死锁。不由心里庆幸,先前是福至心灵,着公孙逸长等勿贪功,从左舷一方返江龙号去,他们的水上功夫,比起懂「血手」的白牙,是汪洋与河溪之别,碰上自己现在遭遇的,将只余待宰的份儿。
脚下头上,入水逾十尺的当儿,早有准备的龙鹰双掌上托,掌心发出两股散射的魔气,与头上的河水相互作用,生出庞大的反撞力,另一刻脱困而下,双脚触及河床。
他虽看不见白牙,因其在水内的视野之外,又没法凭感应锁紧他,却从水的异动,直觉他恶鱼似的从背后游过来,几是贴着河床,其灵活如神处,教人难以置信。难怪他能瞒过自己的灵觉,因已与河床结为一体。如此水底功夫,闻所未闻。
他直踏河底,正是魔种式的本能反应,只有在水里能立足「实地」,始有与白牙较量的资格,否则势陷捱揍之局,且肯定捱不了多久。
「血手」的攻击又来了。
水下和水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天地。
一般武器,即使如水刺般专用在水里的兵器,亦因水的压力变得不切实际,还会影响速度。愈深进水里,压力愈大,游动愈困难,视野、听觉大受影响,又难闭气。任你功力盖世,气劲的作用也因水压大打折扣,发挥不出陆地上一半的威力,于深达二、三丈的水底,此况尤甚。
深谙水性和在水内没下过苦功者之别,就是对这个水内世界适应力的高低之分,前者不但可掌握水的性情,还可以反过来利用水性,像恶鱼般对从陆上掉进水里来的猎物,大快朵颐。
白牙现在正是这么样的一尾恶鱼,「血手」是他的利齿。
龙鹰首次没法知敌,对「血手」的认识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,如刚才般水压从四方八面挤来,便超出他理解的能力,故此对白牙下一轮攻击,压根儿无从揣测。
他没时间转身,或别头瞥半眼,「水箭」及背。
「气箭」该为白牙的拿手本领,不知多少人飮恨于他这门绝技上。
早前在走舸帅舰上,龙鹰凭着对「血手」的认识,以集中破集中,还令白牙吃了暗亏。今回却没那么幸运。
严格来说,这并非一枝「水箭」,如真的是水箭,势受水阻致不住在速度和力道上减弱,而是白牙凭「血劲」,对龙鹰此一活靶在水里辟出连系的路径,尖锐的「血劲」,循路线行走,源源不绝地逐渐增速加强,抵目标前形成「箭锋」,刺入敌人身内去。情况类似将对手以蛛丝黏死,方作埋身之击。
天下间,惟「血手」可在水底下变得如此神妙绝伦。
加上白牙在水里灵动如神的巡弋自如,成功潜往最有利的位置,对劲敌展开毫不留情攻击,一下子将龙鹰逼入绝境。
今趟轮到白牙得尽「地利」。
千万个不情愿下,却是别无选择,龙鹰弓起背脊,形成「魔盾」,硬受「水箭」。分散对集中,猝不及防对蓄势而发,兼之「水箭」角度刁钻,从水底斜斜射上来,击中处非为龙鹰「魔盾」最强的一点,以魔门邪帝之能,亦差点吃了个大亏,至乎小命不保。
魔盾碎裂,近半气箭,破入龙鹰背脊去。
技术就在这里。
比招数,是龙鹰输了,但输多少,则在龙鹰身内的战场见真章。
龙鹰凭的是贯满魔气的脊骨,硬迎白牙的「水箭」,凭魔气不容其越雷池半步,致伤及脏腑,而是采疏泄之法,只许其朝脊骨上下散去,逐步分化。
纵然如此,袭体的「血劲」,杀伤力仍不可小觑。龙鹰剧颤喷血,乘势朝前翻滚,到脚上头下,白牙在水底披头散发的恶形恶相,映入眼帘。
水流突生急遽变化。
在敌我两方右边三丈许处,走舸帅舰颓然沉进水里去,以龙鹰的眼力,在深夜暗黑的水底下,能看到的是一团黑漆漆的东西,沉了下来。
本挂在船侧的桅帆,因其浮力远比船体强,随船沉到水底后,受水力反逼,扯断残破的牛筋索,一片云般漂过来,朝水面升上去。
水内因而生出暗涌激流,形成水下战场的新环境。
眼前状况,颇有历史重演的感觉。
上趟是在高空追逐鸟妖,以飞技论,龙鹰自问及不上鸟妖,今次在水底穷击白牙,论水底功夫,他亦差白牙一截。
纯比飞技,他不算全输,因鸟妖以鹰儿出术,致他功亏一篑。
今仗又如何?
此时龙鹰体内劲气交战,翻腾不休,瞧着白牙脚撑河床,从三丈外疾射而至,若给缠上,定无幸免,暗叫一声「好」,就那么随给扯往船沉处的暗涌,贴水底翻滚过去。
白牙像游鱼般摆摆鱼尾,改向朝他追来,速度当然大不如前,而龙鹰得暗涌之助,愈滚愈快。
白牙狰狞的面容现出笑意,再沉往河床,也不知使了甚么手段、身法,飙刺追来,倏地将与龙鹰的距离,从三丈拉近一半。
龙鹰瞧着他双手疾推,刚领教过了,还不知厉害吗?不过早猜到白牙有此穷追不舍的本领,改横滚为直翻,足撑河底,朝上腾升。
换过水内空无一物的情况,他现在就是自寻死路,在水面应付从水底来的攻击,且是能在水下称霸的「血手」,连他也吃不消。
下一刻,他攀附在往上升去的破帆,随桅帆斜掠上升。
再喷一口鲜血,龙鹰回过气来。
知敌的优势,在落水后首度回归他手上。
于白牙来说,龙鹰没入帆桅的暗黑里去,又随帆桅迅速升上去,敌暗我明。龙鹰变成居高临下,一览无遗,加上灵应,敌人一举一动,难漏法眼。还可肯定白牙犯同样的过失,就是低估了龙鹰。
「血手」最厉害处,在乎其凶猛霸道,一旦侵入对方经脉内,杀伤力惊人,极难化解,如似给狂牛闯入瓷器店,伤势只会愈来愈糟糕。
白牙亲眼目睹「范轻舟」给他的「水箭」刺入背心,中个正着,怎肯未竟全功之际,放弃追击,且绝不可怠慢犹豫。
今次轮到白牙轻敌了。
白牙猛撑河床,从下而上,直追而来。
龙鹰心叫可惜,换过在刚落水时得此良机,白牙必死无疑。现在受创在前,使不上平时一半的能量,只能讨回一口气。
白牙双掌上托,人未至,「血手」气劲化为一块「水石」,撞胸而来。
龙鹰双手正抓着桅帆的残干,见状大喜。此「石」远及不上之前的「箭」,显然白牙连施「血手」,招招卯尽全力,损耗极大,无复先前之勇。
龙鹰先垂直身体,两手发劲,倏忽间下沉近丈,与冲上来的白牙迎个正着。
右脚先狠踢「水石」,破掉形成「水石」的「血手」气劲,后一脚朝白牙面门踢去,如白牙被踢中,肯定白牙头裂而亡。
白牙确了得,临危不乱,止住上升之势,勉力后仰,双掌封着面门。
交锋处传来闷雷般的水响。
白牙喷血抛飞,龙鹰亦被「血劲」反撞至身不由己,朝后上方断线风筝的退走。下一刻,龙鹰升上水面。
水面上战况胜败分明,伴帅舰的两艘走舸正在沉没,随后而来的两舰不敢应战,分别绕东、西两岸避走。
江龙号没有追赶,在河面来回梭巡,毫不留情射杀落水的敌人。
龙鹰探入水里,白牙踪影杳然,不知逃到哪里去了。
龙鹰暗叹一口气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仍没法收拾白牙,大出他意料之外。
唯一可庆幸的,是入关的水战,白牙将会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