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沉声道:「太平长公主竟没参与其事?」
无瑕好整以暇的微笑道:「范爷倒没喝醉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酒醉三分醒,如果我范轻舟喝三杯专用来招呼大姐般闺秀的水酒,就不胜酒力,以后还用在江湖上混?不过瑕大姐的四两拨千斤,力道恰到好处。」
两人均话里有话。
无瑕指的,是他问在节骨眼处,问的似为太平,査实意在杨清仁,也等若台勒虚云对此事的态度,故说他够清醒精明。
龙鹰则不满她未够坦诚,顾左右而言他。
无瑕娇笑道:「你是不识好人心,让人家点醒你呵!长公主是个有自己主张的人,不受任何人的影响。」
事实是龙鹰心里同意无瑕对太平的看法,离京前与太平那趟会面,杨清仁属陪客的角色。当然!能参与已显示杨清仁与太平结成盟党。
无瑕续道:「长公主并不看好李重俊这个侄儿,认为他有勇无谋、生性鲁莽,始终斗不过深沉狠辣的韦后。」
龙鹰道:「可是今次有武三思煽风点火,非是没一拚之力。」
无瑕轻叹道:「陆石夫调任扬州总管,虽然名义上武攸宜仍是城卫的最高指挥者,但实质的控制权,已旁落他人手上。武三思有将无兵,一旦失去韦后的支持,他的权力纯看李显对他的态度。」
龙鹰淡然道:「李显对此事又持何态度?」
无瑕叹道:「是可以拖多久,便拖多久。」
龙鹰穷追不舍,紧接问道:「小可汗如何看?」
无瑕轻描淡写的道:「小可汗认为李重俊死定了,还有很多人作陪葬,武三思乃其中之一。」
龙鹰挨往椅背,颓然乏语。
小可汗毕竟是小可汗,深悉韦氏一族与宗楚客、田上渊连手的威力。
他龙鹰是在扮作参骨与田上渊密会时,从他的神态、语调,推测出田上渊压根儿不惧郭元振指他私通外敌的状告,且胸有成竹,从而想到田上渊早有部署密谋,准备发动继「神龙政变」后另一场动乱,针对的正是太子李重俊。
以兵权论,现时西京大致可分作两大集团,一为实际掌兵权的宗楚客,宇文破的飞骑御卫负责李显的安全,可归入他这一边。
另一边则为有李多祚支持的太子集团,加上由李显一手提拔如成王李千里等手上有兵权的皇族成员,实力不可轻侮,与宗楚客分庭抗礼。
宗楚客高明之处,表现在两方面。
首先是利用武氏子弟的特殊位置,炮制出他们与韦氏子弟天性相冲相克的矛盾。武、韦两族,同以「皇亲国戚」的身份进驻朝廷要职,本身无德无能,权力来自李显,僧多粥少下,互相排斥乃必然之事,令宗楚客有可乘之机,亦因而令他与韦族同一鼻孔出气,使韦后逐渐朝他倾斜,利害一致也。
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,因与李显成为姻亲,故此女帝虽去,在洛阳仍能风光一时,但迁都长安后,来到世家大族的地头,却给身为世族之一的韦族比下去,兼之韦后师女帝故智,大力提拔亲族,以为羽翼,令势力不住萎缩的武氏子弟,深感威胁,垂死挣扎下,绝地反撃宗楚客,不惜与李重俊连手,更犯韦后大忌。
另一方面,宗楚客利用西京的政治形势,以出神入化的手段,顺水行舟的架空武三思,调走权力远比他官职大的陆石夫,明升实降,又以宗晋卿代纪处讷为洛阳总管,部署完成后,天下实已牢握在宗楚客手里。
李重俊一方,看似得到很大的甜头,城卫一半的控制权,落入成王李千里之手,也令相王和太平等皇族当权人物,因而心安,然而纯为错觉。
不论洛阳、长安,决定皇权花落谁家的关键,始终在宫内而非宫外。
宫内三大军团,一为李显的亲兵飞骑御卫,掌握在宇文破手上。严格来说,宇文破不属于宗楚客或李重俊任何一方,是中立的势力,当牵涉李显的安危,必向李显效死命。问题在对李重俊来说,如发动兵变,成败系乎能否杀韦后,否则一切休提。而韦后自与李显形影不离,想绕过李显杀他的恶妻,是不可能的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宇文破变得与宗楚客宗旨相同,立场一致。
其他右羽林军和左羽林军集团,分掌皇城和太极宫不同范围,各有统属。
掌左羽林军的代统领刘景仁,隶属宗楚客的派系,是他的自家人;右羽林军负责人是李多祚,由于长期任此禁军要职,亲信众多,变成禁军里的山头,以韦氏集团的威势,到今天仍未敢对李多诈动半个指头,可见一斑。
然李多祚自保有余,因城卫和禁军其余两大系统,均在敌对集团手上,他是孤掌难鸣,有心无力。
宗楚客聪明处,就是使本没可能的事,变为有可能,其手段出神入化,先藉调职使李重俊的人晋升城卫掌兵权的要职,令孤掌难鸣,变为里应外合。又看准李重俊轻率鲁莽、急于求成的性格,知当李重俊感到一切努力均为徒劳,不是韦后死就是他亡的形势下,必铤而走险,博他娘的一铺。
宫廷政变的成败,就看哪一边准备得更好,愈能攻另一边的不备,成事的机会愈大。这方面的优势,绝对不是在李重俊、李多祚的一方,而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渊手上。从被龙鹰干掉的尤西勒可知,田上渊在政治形势尚未改变前,已派尤西勒混入驸马爷韦捷府内做家将,由此推之,比尤西勒更厉害的「夺帅」参师襌,渗透太子集团,殆无疑问。
当太子集团一动一静,全在宗楚客监视下,胜败早注定了。
龙鹰凭此鸟瞰式的视野,加上被田上渊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态度启发,因而得出此一结论。
可是,运筹帷幄的台勒虚云,推论竟可与他不谋而合,没丝毫当局者迷的失误,岂到他不心悦诚服。
同时,他也察觉到自己在无瑕前一个不自觉的大失误,就是以自身的位置,而非是以「范轻舟」的位置,做出对事物的反应。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
例如无瑕责他将田上渊置诸脑后,以「龙鹰」来说,是理所当然。但对「范轻舟」,却是生死攸关,不该掉以轻心。
还有,以「范轻舟」来说,武三思乃江舟隆的大靠山,使田上渊难重演过去藉官府力量败黄河帮的手段,若这座大靠山倒下来,江舟隆和竹花帮尚有何凭恃?陆石夫被罢官的一天,就是两帮走上灭亡之路的开始。可是「范轻舟」似根本不将无瑕的警告放在心上。
说到底,是做了这么长一段时间的「龙鹰」后,他一时间,仍没法完全代入「范轻舟」的角色。幸好警觉得早,为时未晚。
无瑕闪亮的明眸用神审视他,道:「范爷同意吗?」
龙鹰道:「小可汗又怎看田上渊将兵力集中于洛阳的行动?」
无瑕没好气的道:「何不由范爷来告诉人家。」
她语带讽刺,令龙鹰有点受不了,自己若再表现窝囊,徒惹她看不起自己。
此一念头进占脑际,另一个明悟来了。
他奶奶的,确一语成谶,中了她的媚毒,故计较她对自己的看法。换言之,「范轻舟」的喜怒哀乐,在一定程度上受她的影响。当年高宗对着武瞾时,情况会否大同小异?
「媚术」正是制人于无影无形的利器。
龙鹰想是这么想,却没法蓄意扮蠢,当然未至蠢得随无瑕的指挥起舞,立即向北帮开战。
沉声道:「只要能保着陆石夫扬州总管之位一天,田上渊一天不敢南下。」
无瑕错愕道:「有这个可能?」
龙鹰终扳回少许失地。
为他人作嫁衣裳,纵胜亦为惨胜的念头,始终挥之不去。千军万马,往往及不上谈判桌上一句话的威力,这就是政治。
龙鹰微笑道:「现时言之尚早,一切须看西京的形势变化。可以说的,是李显再非以前的李显,而小弟比你们更有办法影响李显的决定。」
无瑕柔声道:「范爷打算重返西京,对吧?」
龙鹰无奈的道:「那是我现时最不想去的地方,看看这里,生活多么优悠写意。」
无瑕道:「若范爷抵西京时,武三思已去,范爷仍有把握可像上趟般纵横得意?」
龙鹰哑然失笑,道:「这就要走着瞧!」
接着道:「我们的关系一切如旧,乃伙伴战友,敌人为宗楚客和田上渊。未来如何行动,小弟与小可汗当面商讨。」
龙鹰的全盘战略,就是在这个竹花帮、江舟隆称霸大江,北帮独大于西京、洛阳,大江联于北方取得立足之地的形势下,藉北帮制衡大江联,自己则将岭南的符君侯连根拔起,令香霸的人口贩卖失去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据点。
故此怎肯在现时的情势下,与北帮打生打死?赢了,战果拱手让予黄河帮,也即是大江联。输了,则连竹花帮也赔上去。那样的情况下,符君侯大举北上,可轻而易举的夺取竹花帮和江舟隆的所有地盘。
无瑕南诏之行,消去了大江联一方对「龙鹰」的顾虑,「范轻舟」在彼消此长下,对大江联益形重要。她之所以移情「范轻舟」,形势也。
说到底,无瑕于完成白清儿遗愿上,从没改变过,不可能被动摇。想想女帝和涫涫的关系,该明白无瑕的心境。
无瑕一直比龙鹰清醒。
无瑕闲话家常的道:「范爷何时动身?」
龙鹰沉吟片刻,道:「明早立即起程,到扬州后还要找陆大哥和桂帮主说话。」
接着提议道:「我们一起坐船到扬州去如何?」
无瑕道:「兜个大圈,太远哩!」又轻轻道:「喝完道别的酒,人家立即上路。」
说时为龙鹰斟酒。
龙鹰道:「小弟仍未为大姐在三门峡援手之德,正式道谢。」
无瑕笑道:「何谓正式?何谓非正式?若你的所谓道谢,是亲个嘴儿或乱摸几把诸如此类,可以免了。」
龙鹰听得心都酥起来。
送别美人,回程时,龙鹰思潮起伏。
自己许下的立返南诏之诺,是否就这么样的无疾而终?谒见仙子的慈航静斋之旅,宣告完蛋大吉。
虽然明知没别的选择,内心仍在挣扎,希望找得三全其美之法。
唉!问题在李隆基。
他的老爹相王李旦不识时务,对韦后则深恶痛绝,恃着皇兄李显的兄弟亲情,从懦怯变为大胆,一意将李重俊扶正,以排斥韦后及其外戚,累得除李隆基外其他诸子摩拳擦掌的为李重俊叫阵,韦后肯定恨在心里,只是一时拿他没法。
如父兄出事,李隆基势难独善其身,后果难测。
目前当务之急,是立即赶赴西京,看可否尽点人事。
依道理,李隆基早证实为「真命天子」,他的担心是多余的。可是!我的娘!除非他真的登上龙座,谁敢包保他是「真命天子」?此亦为命运吊诡之处,故有「造化弄人」的情况。
另一担心是符小子和小敏儿。
宗楚客会否借势将符小子除掉,再夺取小敏儿?
反不用担心宇文朔,动他等于动宇文破,蠢材才这般不智。
大变当前,再不到他选择。
船抵扬州。
桂有为亲来接他。
龙鹰登上马车,桂有为坐到他身旁,第一句话道:「显扬到了扬州来。」
龙鹰愕然道:「他在哪里?」
桂有为道:「他们夫妇住在城东我的一所房子,今次来是为接收七艘造好的战船,顺道找我们商量大计。唉!我没答应他们任何事,真为难。」
龙鹰叹道:「不见不见还须见,桂老清楚现时的形势了?」
桂有为道:「富金一个月前从成都来扬州见我,说得非常详细。鹰爷非同凡响,在这样的情况下,仍能大破默啜,消息传至扬州,家家张灯结彩,燃放爆竹,举城欢腾。唉!扬州人很久没这般开心哩!宗晋卿换为陆石夫,气氛大是不同。」
接着双目一红道:「他们死得很惨,桓彦范给乱杖打死,敬晖被剐杀,袁恕己被逼飮下数升野葛汁,毒发后乱棍打至没命。杀便杀呵!何须用这种手段?」桂有为与张柬之等朝臣交情深厚,对宗晋卿和周利用的残忍手段,生出愤慨。龙鹰不想他太过悲痛,岔开道:「有没有西京来的消息?」
桂有为道:「形势非常紧张,朝会变成吵架场,皇上索性避不开朝。现今当朝官的,没人办事,只看如何自保免祸。」
龙鹰稍松一口气,问道:「有关于我的谣传吗?」
桂有为道:「即使真的与你没半点关系,亦牵连到你鹰爷身上去,何况突厥狼军败得这么快,这么狼狈,若如当年孙万荣吃大败仗的重演,没鹰爷在背后主事,怎可能呢?反是在西京没人敢提你的大名,所谓的谣言,止于街谈巷议。」
又道:「老弟准备在扬州逗留多久?」
龙鹰断然道:「明天走!」
桂有为叹一口气。
龙鹰讶道:「何事?」
桂有为苦笑道:「我的小师妹在挂念着她的鹰爷呵!」
龙鹰说不出话来。
桂有为道:「你准备何时见显扬?」
龙鹰道:「待我们有一致的决定后,才见他们。」
桂有为点头同意,静候龙鹰说出未来的大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