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昼夜不停的魔奔,十天后赶抵成都,直入蜀王府,找到王昱。
他从离开妻儿的低落情绪回复过来,魔奔或许是世间疗治心病的最有效灵药,令龙鹰忘掉一切,与天地共舞。
魔种是他强大的支撑力量。
每一次魔奔,都令「道心」和「魔种」奔近了一点,虽微仅可察,但总是往「道魔合流」跨前了一小步。
王昱并不晓得他匆匆离家,回来是理所当然,且逗留在南诏时间之久,远在他估计之上。
两人在书斋密话。
王昱报告道:「吐蕃派人来传话,由林壮押运的送礼团,十日内将抵成都,全团三百八十人,骡车一百二十辆。」
龙鹰大喜道:「想不到我随意想出来的东西,竟可变为现实。」
王昱笑道:「鹰爷开金口,各方面当然鼎力配合。我昨天派专人赴西京,向皇上报喜。」
龙鹰一呆道:「报甚么喜?」
王昱道:「鹰爷放心,报的是两国修好的喜。另一方面,我知会莽布支,着他按兵不动,万勿出击。」
龙鹰记起他剑南节度使的官职,权力直追当年的黑齿常之,且因上官婉儿和龙鹰的关系,既得朝廷重用,又受军方支持,故而属有实权的地方大员。
难怪蒙舍诏的酋王皮罗阁,须瞧他的脸色做人。
顺便向他提起洱海的变化。
王昱道:「自太宗皇帝以来,蒙舍诏第一个酋王细奴逻发迹于巍山,我朝一直对蒙舍诏扶持有加,到细奴逻兼并白子国,实力大增,被我朝视为可遏制吐蕃势力向川,滇扩展的当然人选。事实上,滇,洱诸诏里,惟蒙舍诏一直对我大唐忠心不变。我们称滇,洱之地为南诏,指的正是蒙舍诏,因其居地蒙舍川位于诸部之南,故为南诏。」
又吁一口气道:「鹰爷口中的洱海,我朝称之为西洱河,居于其地的部落,统称河蛮,各据山川,不分统属,部落间争斗激烈,易被吐蕃乘虚而入,故此圣神皇帝时期,我们的国策,是全力扶植蒙舍诏,却少有直接干涉。」
龙鹰问道:「现时的国策又如何?」
王昱道:「对南诏国策,颇为被动,因须看吐蕃的动静。高宗龙朔三年,与我朝和亲的松赞干布死,大权旁落大论禄东赞之手,采扩张之策,蚕食我国西疆的羁縻藩州和藩属,灭吐谷浑。跟着是大非川之战,我军大败,吐蕃乘势南下川,滇,势力深入洱滇区,当地部落纷纷屈从吐蕃,并奉吐蕃之命先后两次大举进攻我们南疆重镇姚州,幸被击退。」
龙鹰问道:「蒙舍诏当时采何态度?」
王昱道:「他们几是唯一没臣服于吐蕃的部落,立场坚定。不过,想统一洱海,恐怕乃力有未逮,一个不好,惹来吐蕃,将前功尽废。」
龙鹰明白过来,故此皮罗阁于百忙里抽空来见自己,希望他在王昱前说好话,而王昱则代皮罗阁向朝廷说好话。
问道:「现时吐蕃因内争大幅萎缩,对洱海仍有影响力吗?」
王昱道:「余势仍在,就看我朝对他们牵制的能力,他们在漾江,濞水间架铁索桥,又占据绛域,令他们得到随时挥军洱海的方便,所以我说,皮罗阁欲统一洱海,仍力有未逮。」
龙鹰怎想到随口一句话,可勾起大串的事来,并首度为皮罗阁担心。
叹道:「看来吐蕃的和亲,乃缓兵之计。」
王昱道:「两国相交,向来如此,讲的是利害关系,最后仍是实力的较量。洱海现时的变化,对我们有利无害。我会就鹰爷的指示,以告急奏章,上报朝廷,平定洱海,此乃千载一时之机。」
龙鹰骇然道:「岂非一边和亲,一边和吐蕃交锋?」
王昱道:「鹰爷放心,出手的是蒙舍诏,撑他的是我们,先以重手将吐蕃的部署连根拔起,退兵,再在背后无限支持皮罗阁,以竟全功。」
龙鹰道:「退兵何意?」
王昱笑道:「退的当然是我们的大唐军,有个好的开始,令皮罗阁成功攻坚,余下来的,若他确如鹰爷所述般英明,不用人教他,他知如何扩大战果。」
龙鹰登时对王昱刮目相看。
王昱又道:「南光前天伴翟烟翠从扬州回来,我已使人去知会他鹰爷来了我这里。」
龙鹰的心神仍在南诏,因关系到妻儿好友的生活,虽说苍山河谷远离战场,但多少受点影响。
问道:「朝廷肯听你的进言吗?」
王昱笑道:「现时朝廷处于前所未有的异常情况,懂外事的,不是被害死,便是被放逐,剩下来懂得点儿的,得宗楚客和魏元忠两人,宗楚客对西域较熟悉,其他方面一知半解。魏元忠比宗楚客好些儿,奈何不敢说话,说出来也只是说给宗,武两人听。在这样的形势里,举凡对外用兵,只要朝中有人敢为你说话,又可直达皇上,没人敢反对。唯一敢反对的是娘娘,但因她对边疆的事一无所知,怕负责任,故而不会反对。」
王昱的朝中人,当然是上官婉儿。
王昱又道:「鹰爷不用担心洱海的事,交给我去办好了。」
龙鹰点头同意,除非能化身千万,否则如何去管?
问道:「有没有朝廷方面的消息?」
王昱道:「由胖公公一手设立,再由竹花帮和鹰爷的江舟隆改善改良的飞鸽传讯系统,近乎完美。我可以晓得在二十天前于西京发生的事。现时的状况嘛!可以几个字来形容,就是斗得不可开交。」
龙鹰心忖一如所料,武三思借势打击宗楚客和田上渊,韦后左右为难,不知信哪一边,帮哪一边。
李显有自己的想法吗?
在武三思和宗楚客两人间,他选哪一个?
问道:「太少回京了吗?」
王昱道:「快两个月哩!皇上要封他爵位,他怎都不接受,说受不起,否则小命难保,皇上只好作罢。」
接着道:「依我看,宗楚客和田上渊现时处于被动的劣势,如非娘娘坚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来拖延时间,宗楚客肯定掉官,田上渊则被斩首。但在武三思全力发动下,宗,田两人该时日无多。」
龙鹰道:「你太小觑他们两人。」
王昱愕然道:「在这样的情势下,他们尚有何作为?郭大帅击退突厥狼军,乃自开国以来空前战果,令他威势如日中天,他奏田上渊一本,手上又握着田上渊的活口把柄,哪到宗,田两人狡辩?」
龙鹰叹道:「瞧下去便清楚。」
此时下人来报,刘南光到。
刘南光春风满面的在一侧坐下,客气几句后,道:「鹰爷回来就好了,桂帮主正打锣打鼓的找鹰爷。」
龙鹰为之头痛,返抵中土这个「江湖」,立告身不由己,不论离河谷时事了返去陪伴妻儿的决心如何坚定,然人在江湖,哪到他作主?
王昱代他问道:「发生何事?」
刘南光道:「本以为田上渊在朔方受重挫,又被郭元振狠奏一本,将偃旗息鼓,以避风头。岂知刚好相反,北帮最近两个月在洛阳不住注入重兵,大幅增强实力,剩战船达二百艘之众,似有大举南下之势。」
龙鹰大奇道:「洛阳总管不是纪处讷?他乃武三思的人,岂肯坐视?」刘南光叹道:「宗晋卿因诛除五王有功,大得韦后那毒婆娘欢心,虽掉了扬州总管之职,却改调为洛阳总管,纪处讷则调返西京任新职。」
又加一句,道:「仍未晓得是哪个职位。」
龙鹰和王昱交换个眼神,均大感不妥。
刘南光接着向龙鹰详细报上江舟隆,竹花帮和大江的情况,让龙鹰可天衣无缝代入「范轻舟」的位置。
龙鹰愈听,愈心里叫苦,勿说依诺赶回去,且须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,形势刻不容缓。
其他不论,剩与吐蕃和亲一事,便须他先一步赶往西京。田上渊的蠢蠢欲动,非是无因,西京必有大事发生。他们害怕的,大可能成为现实,否则田上渊怎敢反其道而行。
默啜的惨败,吐蕃的和亲,令大唐本摇摇欲坠的国势安定下来,外患去,内争来,只有当在京互相倾轧的多股势力,分出暂时的胜负,方能取得新的势力平衡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可以返洱海去,对中土的事不闻不问?
刘南光说毕,龙鹰向刘南光道:「与翟当家好事近矣,对吧!」
刘南光俊脸微红,腼眺的道:「托鹰爷洪福,今次陪她到扬州,确不虚此行,烟翠将自己交了给南光。」
两人连忙道贺。
王昱道:「南光得此如花美眷,令人羡慕。」
龙鹰问道:「南光是以哪个身份和她交往?」
刘南光道:「我原本是以范爷的身份和她来往,那时泛泛之交,见过一两次面,都是在公开场合,没私下交谈。后来想到绝不可用此身份追求她,也很不方便,便以范爷左右手的身份出现。」
王昱道:「聪明!既不用骗她,更不用鹰爷回来当范爷时,你们须断绝来往。」
再谈了一会儿后,刘南光道:「詹荣俊和郑工刻下在江舟隆的成都总坛恭候鹰爷。」
龙鹰问道:「你是否骑马来?丄
刘南光道:「为免相貌过度泄露,我从来都是坐车的。」
龙鹰心中一动,道:「今趟你先脱掉胡须,从侧门溜回总坛,我修剪胡子后,乘车离开。噢!还要换衣服来穿。」
王昱和刘南光大感愕然,呆瞪着他下颔半寸不到的短须根。
他奶奶的!有何可修剪的?
龙鹰微笑道:「山人自有妙计。驾车者是否自家兄弟?」
刘南光道:「驾车的是博真,他们一个月前抵成都,如果不是因烟翠,我晚晚陪他们,现在则由詹荣俊和郑工代劳。博真刚才还说,今晚架你往青楼去。」
王昱想的是另一事,道:「这样子可以有何妙计,黏胡子上去?」
接着,令他们不相信自己眼睛的事,在亲眼目睹下发生了。
马车从端礼门驶出蜀王府,离开了若不是有帝王在此南面称尊,又或像如今王昱的封疆大吏起居八座,与府外虽一墙之隔,却是咫尺天涯的宏伟宫殿组群。
大江赫赫有名的范轻舟,就是在此处部署擒采花盗起家,成为成都众多传奇的其中一个。
忽然间,龙鹰对这个与扬州分别处于一东一西,几能并驾齐驱的大城,生出奇异强烈的感情。
江舟隆的总坛不设在扬州,设在成都,合乎情理,以避免夺去竹花帮的光采,将交通最发达,得尽临海和大江,大运河之利的扬州,拱手相让,也显示范轻舟的不忘本。
在接着来一段悠长的岁月里,他将以「范轻舟」的身份在中土纵横捭阖,培养点「范轻舟」的胸怀情绪,方可完美地融入角色里去。
花间美女的少女时代,就是在这个有浓烈地方特色的城市度过。
成都绝不是长安或洛阳,比之扬州,亦缺乏那种开阔,雄劲和豪迈的气派,有点像闺秀的镂玉雕琼,栽花培叶,处处透出柔美秀丽,反映出正是闺阁情思,置身其中,确有偎红倚翠,樽前花下,忘掉外面风雨的滋味。
丰饶富庶,交通闭塞,令巴蜀地区自古以来,成为割据称王的渊薮。成都的过去,活脱脱是割据王朝与统一王朝政权交替相连的历史。
博真的声音从前方御者的位置,传音而来道:「王昱这人相当不错,知情识趣。」
龙鹰心忖因博真见到的,是王昱最好的一面,像自己以前和陶显扬的交往,当时怎想到他可以有另一个脸孔。然人看得太透彻,非是好事,适当时骗骗自己,有利无害。
讶道:「你和他混过吗?」
博真心满意足的道:「他请了一次客,我们还礼请回他一次,大家闹了两晚,他花天酒地的功力,虽及不上老子深厚,但已可列好手之林。」
龙鹰哑然笑道:「勿告诉我你们四百多人和地方大员,浩浩荡荡的塞爆成都最大的青楼。」
博真应道:「哪来四百多人,一半人说就说得轰烈,抵成都后却离队回家见妻儿。范爷放心,你一声令下,他们立即归队。」
龙鹰道:「留下来的,是否尚未成家立室的人?」
他们的远征劲旅,团员都是从年轻力壮者里挑选,逾半人到现在仍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。
博真答道:「可以这么说。」
又问道:「王昱只是个地方官员,竟以蜀王府为官署,不怕犯忌?」龙鹰哂道:「你太小看王昱,何止地方的官儿,他乃剑南节度使,位尊权重,地方军政财赋,生杀予夺之权,全操于他一人之手,蜀王府成其衙署,既有先例可循,自是理所当然。所以他亲身招呼你们,肯定惹人注目。」
博真笑道:「放心!我们怎会张扬,他则微服出巡。都说我们采轮更制,每晚百多人扮作商旅,分头出动,三,五成群的去吃喝玩乐,成都这么热闹,又是江舟隆的势力范围,我们玩得安心。哈!蜀女多情,个中的温柔滋味,范爷今夜可一清二楚,包保明天央我们再带你去见识。」
从博真的语调,这家伙更非没见识过其他大城的情况,可推想作为西南大都会的成都,弦索夜声,倡优歌舞,娥描靡曼,穷朝极夕,纸醉金迷之风。
想想成都孕育出来的「多情公子」侯希白,可想象其余。
浮生如梦,人生几何?
经历过你死我生,不许丝毫容让,残酷不仁的战争,博真拚命打杀后,又拚命享乐的心情,龙鹰完全理解。
成都另一特色是河湖密布,花木葱茏,水绿天青,大有江南水乡的气氛,故此桥梁处处,从蜀王府走到这里,一刻钟内经过三道桥梁,有趣的是桥梁街道,多以河湖命名,甚么上莲池街,中莲池街,下莲池街,白家塘街,俯拾皆是,反映出与别不同的特色,既亲切,又充盈地方风情。
江舟隆总坛在处,正是位于城东南醉鱼桥之东,醉鱼池之旁。
马车尚未驶上醉鱼桥,鹤立于老街民居丛中,总坛入口的歇山大屋顶建筑,映入龙鹰眼帘。
龙鹰不用入门,已可准确掌握自己总坛的布局,坛后必有连接水道的小码头,方便进出城里城外。
想得用神时,博真传音道:「有点子!」
龙鹰探头车窗外,朝前瞧去。
醉鱼桥人来人往,乍看没任何异常,倏地桥的另一端,美丽的倩影如一道闪电般破进脑袋里去。
博真不愧老江湖,警觉性高,一眼将人丛里身穿男装,扮作寻常百姓的无瑕辨认出来,而自己不知是否太入神想东想西,又或没料到无瑕比自己只迟上个把时辰或更短的时间,抵达成都,致心无准备。
不由暗抹冷汗,大呼好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