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仞雨拍马来到龙鹰马旁,道:「昨夜我和芳华讨论老弟的建议,我本来仍不那么心服,但经芳华分析后,我终于明白背后的道理。」龙鹰自问唯一目的,是不忍三个兄弟的娇妻受到分离的折磨,来自忽然而来的念头,背后没有深意。
讶道:「聂大家怎么说哩?」
万仞雨肃容道:「芳华指出的,是个『初心』的问题。」龙鹰兴致盎然,道:「『初心』指的是否初衷,我们的初衷究竟是甚么?」万仞雨奇道:「原来你像我般忘掉了,还是芳华看得透彻。」摇摇头,似在怪龙鹰如他般善忘,方接下去道:「你劝我带妻儿到南诏来,既为暂避朝廷的风雨,免致我左右为难,但最关键的作用,是要令不论谁当权,仍不敢对我在奉天的亲族不敬。记起了吗?」龙鹰拍额自责道:「对!对!这确为我们的『初心』,一天我们兄弟不在中土,即使穷凶极恶如韦后,武三思之流,绝不敢碰我们万爷的族人,何况他们虽在关内,却远离政坛,惹他们等于惹我们,乃愚不可及的事。」万仞雨道:「芳华指出,情况于今尤甚,一旦两方撕破脸皮,将无顾忌,对方可把我的族人押返西京,锁入天牢内,以此胁迫我们。故此你时机未至的看法,非常正确。」龙鹰听得不迭地颔首同意,道:「小弟比任何人更明白万爷,也明白万爷在这方面缺乏耐性。我的确失掉了『初心』,但却想起另一方面,就是『天意』,听过杀鸟妖的『天网不漏』,之前又见识过公子的『隔世之缘』,万爷有何感想?」万仞雨苦笑道:「『天网不漏』,像个传奇故事远多于现实里发生的。公子和月灵虽然是眼前仍在继续着的事,可是!唉!他奶奶的,总有如真似幻不真实的古怪滋味,很难着意,大多时有意无意的淡化,遗忘。」龙鹰同意道:「万爷说得坦白,任何超乎现实的异事,冲击是剎那的光景,迅被强大的现实淹没,此为人性。从好处想,惟有这样,方不致变成别人眼中的疯子。
哈!扯远了!让我说回来,我想说的,是李隆基若是真命天子,我们的按兵不动,等待时机,正正是最佳的策略。能循这样的思路去想,万爷可抛开一切,快快活活的做人。」万仞雨欣然道:「我昨夜早抛开一切!」风过庭和觅难天策马来到龙鹰另一边。
他们的妻儿团,加上负载营账物资的二十多匹健驴,还有不离雪儿左右的马群,浩浩荡荡的横过洱海大平原。
地平尽处,苍山的巍巍雪岭隐约可见。
左方是大片由山杨和桦树混杂组成的树林,旭日初升,晨光透入林内,点染金黄,勾出野林的轮廓,又似唤醒了林木沉睡着的某部分,其中生机无穷。
春回大地,从参天大树,到只得嫩芽的花草,无不从寒冬苏醒过来,忙着吸风飮露,为未来的欣欣向荣努力。
风过庭笑道:「还记得我们在洛阳人车争道的大街,比拚骑功?」龙鹰又记起了小魔女修长丰满的一双美腿,就是那个晚上,他载美赴梁王府的宴会。同一个晚上,初会花秀美。
大笑道:「要再比骑功吗?」
觅难天神清气爽,显然为暂不用离妻别子,心情大佳。笑道:「谁敢挑战雪儿?只要不输得太难看,已心满意足。」说话时,四人不住催骑,来至队前。
美修娜芙不依的赶上来,娇呼道:「人家也要参加。」「孩儿也要呵!」
宝宝神气的追在美修娜芙马后。
龙鹰大笑道:「见者有份!」
他本想让赛,岂知雪儿长嘶一声,飙刺去了。
「呵…………」
龙鹰朝旷野放声大叫。
雪儿随他嘶鸣。
用尽气力喊叫,将心内某种难以描拟的情绪送往草原无垠的远处,令他神舒意畅。
这个情绪,对他并不陌生,每当面对吸引他心神的美丽事物,景色,他内心深处不时有这个反应。勉强形容,或许是因「未能尽意」,似是怎都差一点点的。
在荒谷小屋独居的五年,特别能牵动他这种情绪的,是天地自然令人生出深刻感触的变化,如日没西山,明月当空,震撼之余,总有些许失落,他便对着空旷无人的荒野纵情狂叫,抒发心内情绪。
今趟有点不同,与雪儿人马浑一的狂奔二,三十里后,自踏足洱海平原,因与妻儿好友重聚而来的欢愉,如长江大河的滚滚洪流,横过他心灵的大地,与他融合为一,令他与美丽的草原,无分彼我。
他首次感到自己拥有的,是整个天地,再非它还它,我还我。
以往的不足,正源自没法与目睹的美景,融浑为一,忍不住放声高呼。
蹄声从后方愈追愈近。
龙鹰搂着雪儿马颈,与牠厮磨亲热,满怀感触的道:「雪儿呵!你是属于这里的,永远不要回中土去!」雪儿雀跃欢鸣,似懂得主子在说甚么。
从遇上到此刻,龙鹰仍不忍将马鞍放到牠背上去,牠一天不背负马鞍,一天仍是自由自在的野马,教龙鹰不敢破坏。
首先追出来的是宝宝,人人让他,除了雪儿。
龙鹰将宝贝儿子搂过来,放在马背前方,与儿子血肉相连的亲情,填满胸臆。美修娜芙策马赶至,嗔道:「又发野性哩!」她骂的是雪儿。
风过庭等纷纷来至左右。
觅难天叹道:「从未见过像雪儿般的马。」四天后,他们回到苍山河谷。
感觉奇怪,不过离开二十多天,竟有焕然一新之感。看的虽然是同样的景色,事物,却别具以前未能觉察,或视而未见的某一涵义,似是以前潜藏着的某种东西,活了过来般。
龙鹰忽然省悟,自己正晋入与魔种进一步融合的奇异状态,原因来自心境的强烈变化。决定夏天离开,解开了一个死结,令他不论身,心,均放松下来。
与妻儿一直聚少离多,成为心里沉重的负荷,唯一可做的,是尽量不去想。可是在这段可纵情热恋的美好时光,他再无心结。
日子飞快地过去。
这天起来,春雾弥漫,将河谷本已美至令人屏息的人间仙境,转化为梦幻般,迷人至不可能是真的,动人心魄的天地。在河谷漫步,如徘徊于梦里的幽谷。
龙鹰牵着人雅的手,另一手抱着小人雅,沿清溪漫步。
予众妻各自单独和他相处的光阴,是龙鹰从洱海回来后养成的习惯,乐在其中。受那次与小魔女独处一帐的启发,双方在没拘束下,倾诉衷情。
龙鹰边逗玩小人雅,令她不住发出笑声,边向她娘亲道:「满意在洱海的生活吗?」人雅横他娇媚的一眼,目光投往在对岸若现若隐的一排树,又朝他怀抱在手的女儿关切的注视,道:「不怕娇娇吸入太多的水气?」龙鹰亲女儿的小脸蛋,娇娇怕痒的神态趣致可爱。幸而前几天在众妻凌逼下,剃掉胡须,此刻干干净净的,否则乖女儿更吃不消。
笑道:「为夫办事,人雅放心,在我法力的保护下,保证我们的娇娇不受湿寒所侵,以后都不会。」人雅喜孜孜的道:「还用问吗?」龙鹰的思路一时转不过来,讶道:「甚么不用问?」人雅抱着他的手臂,欣然道:「那边问人家在这里的生活,这边忘记。」龙鹰醒起先前的话题,哑然笑道:「回来后,确变蠢了,还懒得动脑筋,真好!」又道:「我想听人雅亲口说出来呵!」人雅娇憨的道:「这是我们三姊妹,在遇上鹰爷前,只敢在梦里偷偷去想的生活,但仍没想过世上有这么样的人间仙境,甚么都不用理会,除了想你时,才会想起外面的世界。」步离河谷,沿溪续行。
龙鹰听着人雅稚气未除的娇甜少女声音,心里充盈动人滋味,能令三女脱离深宫,过着她们梦里方能发生的生活,乃他最了不起的成就。
人雅雀跃的道:「夫君大人回来哩,雅儿无憾了!」龙鹰微笑道:「可是,夏天来时,我又要离开你们母女。」人雅道:「夫君大人真的不用担心我们,我们会乖乖的待夫君大人回家来。芙姊常说,我们的夫君大人是飞翔高空的鹰儿,志在千里之外,可是呵!不论夫君大人飞多远,终有一天飞回来。」又道:「聂大姊亦有开解我们,说我们已拥有最好的东西,不应只顾着自己,而应为中土的平民百姓着想,夫君大人正是为他们未来的福祉尽力,雅儿虽然不大明白她说甚么,但聂大姊的看法不会错。」聂芳华该已成为众女的精神领袖,不但因她识大体,才慧兼备,更因她江湖经验丰富,不像众女般不谙世情。
人雅天真的道:「还有整整一个月。」龙鹰暗叹时间过得真快,今次离开,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回家。然而今次远离,虽然痛苦,却是心安,因晓得她们确过着所喜爱的生活。
假设人人可以这么生活着,世间再没战争。
但讽刺的是,一场统一南诏的战争在进行着,自己则为始作俑者。
道:「雅儿的胸脯真饱满,是否日子有功?」人雅立告不支,小耳朵烧红了,不依的摇晃他手臂。
龙鹰大乐,他最爱看人雅这个诱人的模样,第一天开始便如此,也只有从她身上,方能使他忘掉其他。
调侃道:「厉害!雅儿向为夫示威吗?」人雅大羞,又舍不得放开他手臂。
龙鹰道:「来!亲个嘴!」
人雅吃惊道:「这不是帐内呵!」龙鹰道:「帐内又如何?」
人雅垂首赧然道:「帐内从夫,夫君大人喜欢怎样便怎样。」龙鹰洒然道:「现时身处的叫雾帐,亲个嘴等闲事也!」人雅「噗哧」娇笑,白他一眼道:「她们说得对,夫君大人最爱扭横折曲,指鹿为马。」龙鹰笑道:「但我看人雅呵!却似非常喜欢为夫指此帐为彼帐,且准备通力合作。对吗?」人雅大吃一惊,避了开去。
闹得不可开交时,足音传来。
人雅吐出舌头,做了个好险的趣怪鬼脸,她不怕亲嘴,最怕龙鹰放肆,弄得她钗横鬓乱,衣衫不整,给人看到,不知钻到哪里躲起来才好。
在刚过去的「只羡鸳鸯不羡仙」的日子里,她们的夫君似没一刻失去对她们的兴趣,令天下大乱。
「是我!」
风过庭的声音从转薄的雾里传来,旋即现出身影,神情古怪。
龙鹰将女儿交给人雅,讶道:「何事?」风过庭来到他身前,道:「我肯定你有未卜先知之能,无瑕来找你!」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」
风过庭道:「她刚到。」
接着摇头叹道:「万爷告诉她,你偕妻女散步去了,我们都看出她不敢相信的眼色,不相信你真的在这里!」又道:「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来验证你是否范轻舟。」龙鹰明白了为何公子指他有未卜先知之能,事情巧妙处,非是凡人可安排,惟老天爷具此能耐。
公子说得对,经这次验证后,台勒虚云一方对范轻舟与龙鹰是同一人的怀疑,理该寿终正寝。
最微妙处,是龙鹰在西京随口说出,人雅为他诞下女儿,成了眼前事实。她们就在他的身旁。
依他猜估,三门峡之后,无瑕返回西京,向台勒虚云报告此行。
无瑕公私分明,对「范轻舟」有微妙感觉是一回事,但不会为他隐瞒,当她将与范轻舟的事尽告台勒虚云,以台勒虚云的智慧,不可能不重启疑窦。
如这还不够,朔方大捷的消息传返西京,夹杂着郭元振亮出龙鹰这张牌,以收震慑狼军之效的「谣言」,台勒虚云没可能不动摇,怀疑那趟理该万无一失的分头验证,大可能出了岔子。
只有龙鹰出马,方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,击退默曝倾全力而来的狼军。
这样的情况下,无瑕欲知真相,最便捷的方法就是联系侯夫人,从她处探问详情。我的娘!假设鸟妖仍在世,他们立即完蛋,险至极点。
西京肯定谣言满天飞,谁都弄不清楚河套发生的事。加上郭元振向李显告田上渊状,乱况可以想象。
自田上渊独霸北方,台勒虚云的探子网大幅萎缩,对边疆的事,所知不多。朔方更不用说,他的人肯定被郭元振一视同仁的驱逐离境。
可是,他所知的,已非常有看头。
范轻舟到幽州,并未如诺见陶显扬或高奇湛,而是自此失去踪影,可以是返扬州去,也可以随宇文朔和王庭经到朔方。
剩是这点,已触发台勒虚云的诸般联想,加上无瑕联络侯夫人的传讯石沉大海,益发显得事不寻常。鸟妖和侯夫人极可能已遇害。
任台勒虚云智深如海,仍猜不到他们追杀鸟妖的过程如此曲折离奇,只认为鸟妖是在撤返塞外途上被狙杀。
范轻舟不会无缘无故的千里追杀鸟妖,除非他是龙鹰。
而最直截了当的方法,就是到南诏来。际此两军于河套区大战连场的时刻,如果范轻舟确为龙鹰,无瑕绝不可能在南诏见到他。
所以无瑕不惜万水千山的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