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太和妲玛从太极宫的朱雀门,并肩策马驰至大明宫的丹凤门,均默默无言。妲玛没有如往常般,隐藏心内的情绪,秀容透露出心境的风,晴,雨,露,不住变化,让深悉她的符太,把握到伊人刻下百感交侵,思潮起伏。
她在想甚么?
符太很想问她,却不敢惊扰。唯一清楚的,是她没说出他最怕听到的话,就是送她至此为止,请他返回兴庆宫去。
过紫宸门,取紫宸殿的东道,进入园林区,沿着林路往太液池的方向驰去。夜空漫天星斗,壮丽感人。
妲玛忽然放缓骑速,没看他的轻轻道:「若后晚真能取得五采石,人家将直接离开中土,而非返回大明宫。」符太点头道:「这个当然,刚才鄙人随口乱说,夫人不须放在心上。」妲玛终往他瞧来,一双美目现出讶色,似没预料他答应得这般爽脆利落,摆明乐意放人。
她沉默片刻后,道:「你为何肯为人家^为人家冒这个大险?」符太道:「这句话,该问那个家伙,而非问鄙人。要我说理由,鄙人可一箩一箩的拿出来。可以说,是没一个理由,令我不如此去做。不过,最关键和决定性的原因,是希望亲眼目睹当五采石落在夫人掌中的一刻,夫人千言万语,无从形容的感慨。对夫人来说,五采石早远远超越了本身所代表的意义,等同已经远去一段似天荒地老般的悠久岁月,以及其间的痛苦和喜悦,悲欢离合。师门使命的终结,也是个新的开始。」他说这番话时,妲玛迎上他的目光,深深的望着他,眼神忽明忽暗,显示出异常复杂的心神变化。
两人抵达太液池边,沿池往大角观的方向走。
好半晌后,美女幽幽的道:「人家当然感激鹰爷,可是呵!若不是你,他绝不插手管这件事,对吗?」符太道:「一半一半,因这家伙异于常人,难以预测。」妲玛道:「大人…………」
符太的心立即凉了半截,听语调,肯定是人家懂回去哩!大人可以掉头返兴庆了。叹道:「夫人请说。」妲玛以蚊蚋般的声音轻轻道:「若妲玛去了不回来,大人怪妲玛吗?」符太耸肩洒然道:「夫人不用担心鄙人方任何的问题,一切从心之所愿。鄙人更没想过那么远,期待的就是物归原主的一刻。不过,话又说回来,若夫人乐意在那一刻之前,让鄙人亲个嘴,抱一抱,鄙人感激不尽。」妲玛嗔道:「仍是那副讨厌的德性,人家是认真的呵!」符太欣然道:「鄙人正是想夫人不用那么认真,爱干甚么干甚么,不愿回来便不须回来,当作是一段动人的回忆算哩!夫人的情况一如寻宝,得宝前的乐趣绝不下于得宝后,因有血有泪也。夫人就视鄙人为寻宝过程里,遇上的一个对夫人心怀非份之想的人,不得不敷衍一下。事成哩!鄙人还可以起何作用?这样实际点。」妲玛「噗哧」娇笑,白他一眼道:「太医是个怪人来的。」符太笑道:「太医不怪,怪的是内里的馅儿。我已向夫人表白身份,该知鄙人非是甚么善男信女,一向铁石心肠,只因误坠医网,有丁点儿的改变。所以夫人绝不用对鄙人因怜生爱,那压根儿非是男女之爱,更不须予鄙人报酬,皆因打击田上渊,老子心之所喜。他奶奶的!鄙人可以肯定预告,不论情况朝哪个方向发展,五采石定必回到夫人手中。」妲玛「哎哟」一声,苦恼的道:「太医大人愈这么肯定,妲玛愈害怕。不怕一万,怕万一嘛!」两人驰进大角观。
除挂在外院门两边的风灯外,院落黑沉沉的,充满夜阑人静的宁洽。
两人甩镫下马,先伺候马儿回马厩,喂以草料,颇有夜半归家的况味。符太见没被下逐客令,心生异样。美人儿却是若无其事,似让他留下来,理所当然。
安置好马儿,符太跟在妲玛香躯之后,直入内堂。
情况暧昧至极。
妲玛点燃一盏壁灯,回头望向停下来,卓立内堂门旁的符太,嫣然笑道:「太医大人的胆子何以变小了?」
符太失声道丨‘「夫人竟然鼓励鄙人?」妲玛朝他走回来,劈手抓着他襟口,硬把他扯进去,来到靠窗的一组几椅旁,恶兮兮的道:「死太医,你今晚不给妲玛交代清楚,休想妲玛放你走。」接着用力一推,符太跌坐椅内。
妲玛移前,毫不介意玉腿抵着他两个膝盖,娇躯前俯,狠狠道:「你的所谓情约,甚么三年之期,是否说来玩儿的?满口胡言?」符太举手作投降状,苦笑道:「我自己都弄不清楚。」妲玛随手赏他一记耳光,却只轻刮一下,似奖赏多过惩奸儆恶,笑吟吟道:「多给你一次机会。」符太坦白的道:「鄙人异常矛盾,夫人乃第一个令鄙人失控的女子,每趟和夫人相处,总是快活不知时日过,事后回味无穷,假若这就是男女之爱,鄙人绝不嫌多,愈多愈好。问题在夫人永远对鄙人若即若离,人总有血性,更怕夫人是感激我而非爱我,故此赌他奶奶的一铺。假设夫人真的没有了我不成,那不论夫人到多远的地方去,终有一天回来,让鄙人可问夫人那句话。我不是不认真,是不敢认真,怕受不起。夫人很难明白我,你代表的是鄙人以为已永远失去了的美梦,而我或许注定了没这个福份,谁斗得过老天爷?」妲玛苦恼的道:「人家哪是对你若即若离呵!但心情有高低起伏,人家又不用在大人面前隐瞒,令大人误会哩!」符太俯前,离她香唇不到三寸,颓然道:「问题就在这里,非是误会或没误会,而是混淆。夫人爱见鄙人,极可能与鄙人本身无关,有关的是五采石的得失。鄙人也不敢为自己说好话,确有乘夫人之危的心,因不是这样子,连碰夫人玉手的机会也没有了。哈哈!我从来都不是好人来的。」妲玛淡淡道:「今夜这么好机会,为何不乘人之危?妲玛大概拒绝不了你。」符太为之目瞪口呆。
妲玛神采飞扬的道:「无词以对哩!」又「噗哧」娇笑,横他娇媚的一眼,于符太搂着她前裙裾飘飞的旋转开去,在眨几眼的高速下做出几个曼妙无伦的姿态,展尽天赋的本色,极尽诱惑之能事。
倏又静止,似没发生过任何事。
符太今次是真的目定口呆,脑袋内填满她「天魔妙舞」式的娇姿美态,再容不下任何东西。
从未想过一本正经的妲玛,可以变成这个样儿。
妲玛回复一贯的高傲清冷,淡然自若的道:「想提醒太医大人一句,『明玉』,『血手』,乃明和暗的结合,故此练成『明玉功』的女子,成了我教『血手』有成者梦寐以求的恩物。如果妲玛非居于深宫之内,田上渊肯定千方百计,不择手段的,务要得到妲玛,而你这真正的混蛋,却似对此毫不在意。还要在最不应该的时候,说最不该说的话。」符太更说不出话来,心像给火炙着。
此时的妲玛有多动人便多动人,向符太展示她一直藏起来的另一面。她比符太勇敢果断,因清楚时间无多,容纳不下错失。
原来她可以变得这般直接坦白。
符太自问对妲玛绝非三心两意,从开始她就是他的梦里人,一个失去了,遥远的梦。与她密切接触后,每次接触她,他都心不由己,没法压抑心内澎湃的爱意,但他仍苦苦克制,至乎自我欺骗,因他害怕。
怕的事数不胜数。
然而,甚么理由,均为借口。最根源的本因,是符太受不起另一次的打击和伤痛,那是心底里没愈合的伤疤,糅集了少年时代的伤感,愤慨,无奈等诸般自悲自怜的情绪。当他以为一切已成过去,事实上从没离开过他,只是埋藏得更深。
曾经沧海难为水。^
不论对柔夫人,小敏儿,或是眼前的妲玛,这个烙印始终主宰着他,使他临阵迟疑,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。
现在妲玛向他展示隐藏在重重布幔后的真相,没保留地表达心内对他情根深种的爱与恨,并提出最香艳诱惑的爱之警告,若他仍态度暧昧,优柔寡断,将永远失去得到她的机会。
符太似从一个噩梦惊醒过来般,出了一身冷汗。
龙鹰闭目,感慨万千。
于符太来说,刚才读到的是多么惊人的变化。
符太乃局内人,没他这个旁观者洞察的能力,整个书之于文字的写录过程,实为一个最深入,天翻地覆的自我反省。
旁观者清,他更晓得符太之所以变,有更深一层的原因,从拒绝人与人间的关系,到逐渐容纳,接受,改变。
一切的一切,须溯源寻本到符太经历「剎那死亡」的瞬间。
由那刻开始,符太再非以前的符太。
妲玛移近,到离他不到三步,停下来轻柔的道:「当五采石落入人家手里的一刻,若太医大人提早问那句话,妲玛大概拒绝不了,也不愿拒绝。五采石就是定情信物呵!笨蛋!」符太艰难的咽了一口,喉咙发出「咕」的一声,苦笑道:「鄙人确笨蛋之至!」倏地起立。
妲玛移前两步,差些儿纵体入怀,在呼息可闻的亲密距离下,仰起俏脸,梦呓似的呢喃道:「开始时,每次太医走了,妲玛的心很乱,是从未发生过在人家身上的事,还以为是给太医惹起心事,患得患失。」符太默默听着由妲玛檀口吐出来的绵绵絮语,本挥之不去的耽溺,一扫而空,看到乌黑重云后的蓝天,从冰封的心境破茧而出。美女说出来的每一句自白,打开了一重迭一重,紧锁着心的闸门。
妲玛如云似水的嗓音,令他穿越荒芜沙漠,置身美丽的河原,听着陌生又迷人的神秘咒语,两情相悦的欢愉,伸手可掬。
妲玛再靠近一点,温柔的挤着他,人为的隔膜冰雪般遇火消融,小嘴凑在他耳边,道:「到太医大人单方面定下情约,妲玛竟没丝毫反感,且在想,若你真有机会问那句话,人家怎样回答?」符太两臂探出,把她拥入怀里,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,蔓延全身,直钻心里,激起从未试过,深至无限的奇异感受。
妲玛无法控制,也不想控制,娇躯抖颤起来。
符太问道:「当时想到的,是答应,还是拒绝?」妲玛以蚊蚋般,微仅可闻的声音道:「还要问!人家给你弄得六神无主哩!」她多情的话,立即惹起情暴。
符太寻得她香唇,痛吻起来。
妲玛热烈回应,反搂着他,用尽气力。
他奶奶的!
竟就此完卷。
死小子,竟然漏去了最关键的一段。
不写得回五采石后,符小子送美人儿一程的情况,可勉强收货,因答案呼之欲出,那句话变成多此一问。
可是,那晚两人是如何度过的?符太有否返兴庆宫去,还是逗留至天明?死小子在这方面留白,明显答谢得不够彻底,如悬半空,不上不下的。
风帆减速,驶往左岸。
配合得天衣无缝,这边读毕,那边离船登岸。
龙鹰运功搓碎《实录》。
纸碎成粉,随风洒往大江。
《西京篇》代表的是继《洛阳篇》后一个新阶段,至此终结。
龙鹰卓立岸旁一块特大的岩石上,纵观前路。
夕阳西下,在左方散射晚霞,染红半边天。
滚滚江流,汹涌澎湃。
大江自高原奔腾而下,与怒江,澜沧江平行闯进南诏西北境,然后穿过高山峡谷,奔至眼前。龙鹰见到的,正是大江上游被称为金沙江的河段。他熟悉的石鼓镇,此时给抛在后方。
前方就是令他差些儿沉船,长达二十里的虎跳峡。
虎跳峡犹在,过一千年,一万年,怕仍是这个样子,但人事已全非。
当年与对他充满敌意的花简宁儿,共历虎跳峡之险,怎想过两人间有后来的发展。对花简宁儿,他没法释怀,变成永远负担着的遗憾,还有份内疚。不但因他「见死不救」,更因他从没爱上过她,只是对她的肉体有兴趣。
为何这样子呢?
或许是偷听得她和池上楼交欢,认定她人尽可夫,不值得虚掷感情。
倶往矣。
这一轮不时忆起旧事,乃因能从政治和战争脱身出来,多了闲情。这般看,悠闲的日子未必是好事。幸好!他找到消闲的最佳选择。
他现时的位置,是另一次魔奔的起点,也是修行。
他将以能达到的最高速度,直赴南诏,与妻儿,好友重聚。
在南诏过一段忘掉光阴的日子后,到慈航静斋去会他心爱的仙子。
两个地方,均是他目下最想去的地方。
忽然,虎跳峡的奇景,浮现脑海。
巉崖插天,惊涛裂岸,飞瀑腾空,回旋翻滚,溅起浪花千万。
龙鹰一声长啸,沿岸奔驰,迅速远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