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 第一章 赤子之心

饯别宴后第三天,龙鹰于青海湖西一个临时营地,与横空牧野见面。

两人均有点激动,久别重逢,百感交集。

介绍了宇文朔和竹见住后,在横空牧野的提议下,龙鹰先和横空牧野入账密话,其他人在帐外等候。

横空牧野比前消瘦,岁月亦在他容颜多添了痕迹,位高权重的日子,并非那么好过的,不过见到龙鹰后,变得神采飞扬,精神奕奕。

两人席地坐下,由龙鹰说话,将心中计划一一道来,横空牧野只听不语。到他说毕,横空牧野道:「兄弟这番话,若在昨天说,我肯定听不入耳。唉!情况比你想象的更恶劣,贵国的『初生之犊不畏虎』一句话,道尽我朝现今情况。年轻的君主,最怕给人背后说他没有作为,我费尽唇舌,方劝得他派出使臣,到贵国求亲,竟然受辱而回,我一个人扛起所有罪责。」龙鹰道:「由竹见住献上钦没的头颅又如何?」横空牧野动容道:「竟给你杀了钦没。嘿!这个…………这个对我当然有神效,可是对敝主却是搔不着痒处。」

龙鹰明白过来,于吐蕃王赤德祖赞来说,横空牧野和钦没晨日之争,是权臣间的斗争,那时他年纪尚幼,压根儿不清楚是怎么的一回事。

横空牧野苦笑道:「兄弟使莽布支守西疆的那招最厉害,敝主亲自督师,数次交战,都给莽布支击退,伤亡颇重,那方是对他的当头棒喝,大杀他的气焰。」龙鹰骇然道:「竟动了手?」横空牧野道:「于敝主来说,此时不动手,更待何时?根本没想过吃亏。」龙鹰讶道:「你怎晓得是我出的主意?」横空牧野道:「不惜万水千山的将莽布支调到青海来,中土除兄弟外,尚有何人具此眼光魄力?天下间,唯一能令敝主有几分顾忌的,就是兄弟你。严格点说,不是他害怕,而是他身边的所有人,包括他最尊敬的祖母赤玛类,无不对鹰爷既敬且畏,这样的气氛,也感染了敝主。林壮便被他多次召去说话,细问随你远征大漠的详情,林壮因而被他另眼相看,甚得他宠爱重用。」接着苦笑道:「问题出在敝主听信谣言,以为你被新朝排斥,避隐南诏,故此当默啜派来使臣,请他同时出兵,出使贵国的使臣又刚受辱而回,气得他整整三个月不肯见我,若你是他,会作出怎样的决定?我和林壮有口难言,明知你在暗中主事,却不可以说出来,不知憋得多么辛苦。」龙鹰岔开问道:「刚才你说,如这番话我昨天说,你听不入耳。两句话何解?」横空牧野微笑道:「兄弟不耐烦哩,不想听我大吐苦水。」龙鹰坦白的道:「非如此也,是因我心里内疚。我之所以晓得莽布支乃最佳守西疆的人选,全因知道你顾忌他,是你告诉我的。」横空牧野点头道:「鹰爷到今天仍能保持赤子之心,非常难得。让我反问一句,我之所以一向主张与贵国和亲,你以为是因我们的兄弟情吗?」龙鹰愣住片刻,深思道:「多多少少有这个倾向,现在方晓得是错觉。」横空牧野道:「武三思误打误撞下,拒绝和亲,但在贵国的立场,绝非错失,是个选择的问题。我支持和亲,是要稳定与贵国接壤区域的形势,其时我们南部属邦尼婆罗,悉立相继因钦没的煽惑叛离,我好不容易方将乱况压下来,形势绝不容我们采东扩的国策,偏是敝主不听忠言。好了!今天碰个焦头烂方,樵得彼一时也,此一时也,我吐蕃若再穷兵黩武,将自取其辱。」,龙鹰心忖任何一件表面看来简单的事,当牵涉到的是人性和利益,内里的情况均异常复杂。

横空牧野肯坦诚以对,因当自己为兄弟。

这个在吐蕃一人之下的大论,叹道:「请盟容易和亲难,请盟只是暂止干戈,随时可以决裂开战,乃一时之计。和亲则为长远的关系,更间接承认现时你我间的边界,承认吐谷浑原地为我吐蕃国的土地,贵朝肯定反对者众。」龙鹰听得倒抽一口凉气,始清楚自己在这方面多么稚嫩,对吐蕃和中土过去的历史如何无知。

横空牧野续道:「竹见住和其族人的事很易解决,钦没的头颅无关痛痒,他们肯向敝主称臣便成,最重要是得鹰爷颔首同意,如同鹰爷承认吐谷浑已成敝国的土地。解决的手段随手可拾,例如册封竹见住,再免税收二十年,可遂他们的心愿。

不过竹见住必须随我去见敝主,以收立竿见影之效。」龙鹰听得头痛起来,问道:「刚才你是否说尼婆罗是你们的属邦?」横空牧野讶道:「鹰爷听过这小国吗?」龙鹰道:「本来不晓得。」

听他解释几句后,横空牧野道:「像尼婆罗这样位于山区的国度,又与我们有崇山峻岭重重分隔,任你如何强大,仍难着力。所以,你不必为尼婆罗担忧,该担忧的是我们。」接着压低声音道:「老哥要和你打个商量,先告诉我,你是否同意竹见住臣服于我们?」龙鹰没得反对,因等同「见利忘义」,推翻对竹见住的承诺,断然道:「此乃我唯一的选择,但只能代表个人的意愿。」横空牧野一副「这就成哩」的神态,道:「我要将事情的因果关系,在对着敝主时,倒过来说。不论和亲还是吐谷浑余众的归降投诚,非由鹰爷主动提出,而是凭老哥的三寸不烂之舌,又动你以情,方说得服你,得来不易。在这样的形势下,你想达致的多个目标,可水到渠成。」''…龙鹰心呼厉害,政治在自己这个兄弟手上,玩至出神入化。然而,请盟容易和亲难,吐谷浑虽然并非大唐的土地,不存在让地的问题,敬是承认吐蕃已成事实的战果。是否值得?用这个去换取长远的友好安定,见仁见智。正因如此,和亲变成极具争议性的取向,必有人反对,不是自己原先想象般轻而易举。

缺少了胖公公般的人物,这类牵涉到宫廷内部的事,知易行难。

高小子现在可代替胖公公吗?要符小子做这类事,事倍功半,因他根本不屑理会。

龙鹰道:「一切由你老哥拿主意。至于林壮…………」横空牧野道:「这可说是敝国继文成公主后,最大的外交行动,林壮乃粗人一个,即使有你撑腰,担当不来就是担当不来。最有资格的人选,是你熟悉的悉熏,他长期主外事,有他去提亲,敝主的长者们方放心。」龙鹰既夸下海口,又怕令林壮失望,焦虑的道:「那如何是好?」横空牧野道:「这又回到我先前说过的话。昨天收到敝主传来的讯息,贵国的张仁愿大破默啜的二十万大军,先在无定河狠挫之,逼得狼军踉跄撤退,张仁愿锲尾穷追,于默啜渡河时发动猛攻,斩敌过万之众,更渡河追击,杀得默啜弃甲曳兵的败返阴山之北。默啜会否因此一蹶不振,现时虽言之过早,不过!可肯定的,是默啜在有生之年,再不敢越过阴山半步。」龙鹰心忖横空牧野肯定给投闲置散,致消息毫不灵通,然看赤德祖赞收到此轰天动地的消息后,立即知会横空牧野,显是对悍然用兵青海的事有悔意,清楚横空牧野有先见之明。

此消息虽非绝对准确,已非常接近事实,乃外来探子能侦察到的表象。

横空牧野又道:「信末敝主加上一句,问我是否有鹰爷你在背后主持,因不但出人意表,且绝不可能。明白吗?敝主终见识到鹰爷在战场上鬼神莫测的手段。现时我们骑虎难下,进退两难,退必须退,却不得不驻重兵于边境,压力极大。故而鹰爷的提议,成为久旱下的及时雨,不到敝主不倒履欢迎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先派林壮去送礼,悉熏随后出马,岂到敝主说不,他怎都要顾及鹰爷的感受。」龙鹰大喜道:「如此就十全十美哩!」横空牧野欣然道:「若没其他事,我和竹见住说话了。」七天后,龙鹰抵成都,比博真等兄弟更早,凭的当然是魔奔。

对此他愈来愈得心应手。

自觉和不自觉下,魔奔成为他独特修行的秘法,炼的是魔种和道心的融合,放开「魔种」这匹雪儿般的野马,任他驰骋,作为骑手的「道心」,则学习在这种「失控」情况下,与坐骑相处互得之道。

当有一天,他成为了雪儿,雪儿变了他,没有任何分别之际,道心种魔将大功告成。

他奶奶的!一这是多么悠长的成长之路。丨他在总管府见到王昱,大家都非常开心。当王昱晓得在过去西京分别后所发生的事,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虽然告诉他的人是鹰爷。

王昱不住喃喃自语的道:「真的没想过!真的没想过!」在原蜀王王宫的总管府第,龙鹰是旧地重游。当年坐在这里的,是龙鹰敬之如父辈的黑齿常之,他的遇害,令龙鹰与大江联结下解不开的仇恨。

政治的变化,一天嫌长,何况眨眼间又好多年了。当年月随时间的洪流消逝后,方蓦然惊觉,光阴的步伐,确如白驹过隙的快似电闪,令人生出莫名的无奈和感慨。能将美好的时光留住,可以是多好。

坐在中园的书斋内,面对着是识于来此船途上的王昱,忆起旧事,感受尤为强烈。

王昱之所以能坐上这个等若「据地为王」的重要位置,掌管川蜀,若非得上官婉儿在背后用力扶持,打死龙鹰亦不相信。

不由想起上官婉儿派来贴身保护王昱的玉倩,当年他们以她为饵,诱采花盗来采花,设陷阱的地点就是在后花园的两层小楼,其时玉倩对他挑逗亲热,主动献身,龙鹰虽然忍不住和她缠绵一番,幸好未及于乱,否则现在就不知如何面对王昱。

现时玉倩已成王昱的正印夫人,但早前两人相见的一刻,均勾起旧事,那种另有一番滋味,偷偷摸摸的感觉,龙鹰明知不该有,仍忍不住暗里销魂。

玉倩在艳光四射之余,多添了官夫人的贵气。

龙鹰向他说出与横空牧野的「谈判」。

王昱道:「这是好事,对巴蜀的百姓,是天大的喜讯,鹰爷放手将此事交给我去处理,我懂得如何和朝廷交手,表妹更会为我打点。」接着赞叹道:「即使没有狼军惨败的事,谅吐蕃的赞普也不敢妄动干戈,鹰爷打出莽布支这张牌,乃妙至毫颠的一着,此人对吐蕃军的实力和战术了如指掌,甫抵前线,立即主动出击,先讨伐所有支持吐蕃的游牧民族,又突击吐蕃的营垒。此人对女帝忠心耿耿,因晓得若失大周庇护,将无死所。现在得朝廷重用,当然愿效死命。」稍顿,续下去道:「他多次问起我,谁人提议将他从东北调到西疆来。他在东北生活万分写意,却非他想过的生活,故希望晓得他该感恩的提拔者。」龙鹰记起在洛阳旧皇宫内苑见到的莽布支,虽然像奚王李智机般贪花好酒,但只是得欢愉时且欢愉,实质乃彻头彻尾不畏死的沙4猛将,要他过无风无浪的日子,等于把他投闲置散,要了他半条人命。

与横空牧野在青海湖西的一席话后,令他对政治作出深思。莽布支正是政治形势的受害者,因龙鹰应横空牧野的请求,将他调离最该紧守的岗位,龙鹰其时没有任何感觉,莽布支于他只是个名字,现在方晓得自己做了甚么事。

唉!自己确非玩政治的人,没有那种狠心。

问道:「你如何答他?」

王昱道:「直接向表妹提议的人是我,但却是鹰爷你往南诏去前特别提醒我。他没说话,但我看出他对你非常感激。」龙鹰心呼惭愧,这叫败也是他,成也是他,一笔胡涂帐。人生的恩怨从来如是,难有清晰界线。

王昱的声音传入耳内,道:「现在我和莽布支关系空前良好,可以帮他的,我全力的支持他,使他无后顾之忧。吐蕃赞普最害怕的,是我方派出大军,由莽布支做主帅,凭莽布支对吐蕃的熟悉,非是没有攻入逻些城的机会。鹰爷可考虑这个可能性吗?」龙鹰心里一寒,从沉思里惊醒过来,道:「想都不要想,莽布支和他的子弟兵当然没问题,但大部分兵员肯定水土不服,何况中土刚开始见点势头,节外生枝,非明智之举。有西京来的消息吗?」王昱道:「直接的没有,间接的却有件大事情,就是陆石夫给调往扬州当总管,代替了宗晋卿。」龙鹰失声道:「甚么?」

王昱问道:「此事究竟代表武三思得势,还是失势?」龙鹰沉吟片刻,道:「不是得势或失势的问题,而是得策或失策。依道理,宗楚客绝不愿失去对扬州的控制权,那将变成扬州,洛阳两大南北重镇,均落入武三思之手。可是,现时此状况已成事实,唯一可解释的,是宗楚客故意向武三思让步,谋的是更大的回报。我的娘!武三思危矣!唯一可庆幸的,是陆大哥远离险境。」王昱色变道:「没这般严重吧!」龙鹰叹道:「有那么严重,便那么严重。非我危言耸听,宗楚客加上田上渊,何事不敢为,但请放心,暂时尚未殃及上官大家。」王昱像记起甚么事般,道:「差些儿忘记告诉鹰爷,要发生的事,终于发生了。」龙鹰摸不着头脑,讶道:「究为何事?」王昱道:「还不是有关五王的收场。」龙鹰一震道:「全死了?」

王昱道:「最有福气的是张柬之和崔玄晔,是气死的,其他三人死得很惨,很凄凉。」龙鹰双目杀机大盛,沉声道:「谁下的手?」王昱道:「是宗晋卿和周利用。」龙鹰好片晌仍没法说话,深吸一口气,道:「告诉我详情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