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步出西驿门,车马道绕过北面的山峦,从西北而来,前方半里许处,有一列疏树林,林木的另一边,山区起伏,此时全积上厚雪,再没有明显的分野。
龙鹰脚步不停的朝雪林走去。
边城驿坐北向南,将其与外界连接的是北道和南道,前者通往西域,是下青海高原的通道快捷方式,直抵阳关西面的半荒漠地带。
据竹见住所言,钦没若从凉州起步,最快的路途是先西行出阳关,再从北道登边城驿。
南道通往原吐谷浑国土,现已成吐蕃领土的地域,也是偷运私盐的主干道。盐货小批小批的运来,储存在羊角坳的盐仓里,集积至某一数量,再大批的由北道送往高原下。一天边城驿仍在吐谷浑人手中,可保北道的安全。故此边城驿对钦没的贩运私盐,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。昔日钦没掌权之时,盐货爱走哪条路线,有他包庇,故私盐愈做愈大。然今时不同往日,边城驿线已成青海区偷运私盐的命脉。
谁都晓得剩靠单一路线,风险极大,一旦给截断,将断去盐货的重要来源。因此另辟路线,乃钦没当务之急,田上渊进军中土,建立北帮,乃理所当然。北帮实可视为塞外最强大的私盐集团的入侵,故财雄势大,加上勾结宗楚客,大家共享庞大的利益,谨守皇法的黄河帮,压根儿不是对手。故而“范轻舟”今次到边城驿来,是开辟新路线的延续,合情合理。
边城驿与东面的中土,为广阔的山区阻隔,要从那边来,惟有像龙鹰等四人般攀山越岭,少点功夫都不成。但却肯定是鸟妖到边城驿来的路线,因便于隐蔽行藏,不像北道般无可躲隐。如他们早先研究过,鸟妖本身武技强横,又有高空探子随行,周身法宝,堪称天下最难追截的人,当年如是,今天仍没失去优势,如非魔种加魔奔,他们已追失了他。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,明明清楚鸟妖的目的地是边城驿,要伏击钦没容易,截着鸟妖的可能性仍微乎其微。
以鸟妖的奸狡,绝不会大模厮样的入驿,而会留在山区内,看清楚形势,待与侯夫人会合后,方决定下一步怎么走,那时即使被龙鹰等神迹般寻至,逃起来仍非常方便。
在如此情势下,这场大雪和雪子,成了他们的及时雨,荒原舞遂有不得不信“天网不漏”的感叹。
鸟妖须躲避风雪,他的猎鹰更不可受寒,暂难做他的耳目,刻下或许藏于边城驿东面山区某一秘处,等待他们去撒网捕他这尾大鱼。
在出发前,他要先处理花鲁和他滞留驿内的人。
钦没的生死,牵涉到吐谷浑人未来的命运,亦是龙鹰与吐蕃谈判两国关系的筹码,变得与杀鸟妖同样重要。能割下钦没的首级,等于斩断了田上渊在中土西面和西域的连系与支持,乃从根本上打击田上渊的厉害手段。帮会的运作,无财不行,骤然断去一条大财路,对田上渊的打击,可想而知。
不论哪个身份,盐枭或吐蕃头号通缉犯,钦没都是见不得光的,从这么一条唯一通道登高原而来,必步步小心,处处留神,且有花鲁在另一端接应,保证道路安全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稍有异样,定招钦没和侯夫人的怀疑,例如见不到花鲁来接应。
大雪改变了一切。
任何异常,皆可归因于风雪阻路。
侯夫人手上至少有一头至两头猎鹰,可在敌人接近时先一步示警,却非在狂风暴雪的时候。所以任何行动,必须趁雨雪连天的大好时光进行。
有花鲁和他的人在驿内,特别是范轻舟来了,又揭露他们对吐谷浑人有所隐瞒,花鲁必使人密切监察,吐谷浑人倘有异动,他们将有警觉。为免节外生枝,首先要办的,是把花鲁和他所有在驿内的手下,彻底铲除。龙鹰负责花鲁和他武功高强的几个随从,其他由竹见住包办。
花鲁邀龙鹰等到他在羊角坳的贼巢,想深一层,当非止防他向吐谷浑人泄秘般简单,因可以揭露的已说了,极可能是花鲁有其他密话须和龙鹰说。龙鹰这般路过他们在驿内的据点,必落入监视之下,花鲁若真有事和他说,现在便该尾随而至。
尚差十多步进入雪林,花鲁单独一人从西驿门追出来。
龙鹰走到林边,转过身来。
花鲁迅速来到他前面,于离他五尺处止步,轻松的道:“想不到下着这么大的雪,范当家仍有闲情,到驿外散步。”
龙鹰哂道:“小弟何来闲情逸致,不过惯了小心,怕唐军或吐蕃人忽然杀至时,懂得择路而逃。”
又别头一望,道:“像这片广被数十里的疏林,可成小弟的救命草。”
花鲁似漫不经意的道:“唐军若来,范当家怎会不晓得?”
龙鹰心中一震,明白过来。
他没猜错,钦没在南诏差点掉命,是大江联在背后指使,目的是将他的私盐业据为己有,用的就是台勒虚云惯用的渗透、颠覆、夺权等手段。
花鲁乃被大江联收买了的人,他仍追随钦没,非是看好钦没,而是借大江联之力,在适当的时候取而代之。花鲁亦因此晓得大江联与范轻舟的关系,清楚范轻舟是何方神圣,刚才他是装蒜,试是真试,皆因他清楚范轻舟如何厉害。
大江联内有不同派系,与花鲁接触的该为负责人口贩卖,和准备染指私盐、在这方面大展拳脚的香霸。以信任的程度论,香霸对范轻舟的信任远高于台勒虚云或无瑕,与杨清仁看齐,有所求之故也。而为坚定花鲁对香家的信心,香霸必抬出范轻舟此一能与田上渊分庭抗礼的伙伴,好令花鲁对香家不生异心,来个“隐恶扬善”,大大便宜了龙鹰的“范轻舟”。
龙鹰当然须扮傻,双目射出凌厉神色,盯着花鲁,沉声道:“花鲁兄是什么意思?”
花鲁得意的道:“我还晓得,范当家今趟到边城驿来,不为谈生意,而是杀钦没,对吗?”
龙鹰二话不说,闪电移前,撮指成刀,朝花鲁胸口插去,以行动告诉花鲁,他说得非常对。
花鲁不愧高手,虽大惊失色,.仍能往右避开。
龙鹰掌尖插空,就趁错身而过,右肩轻碰花鲁左肩,撞得花鲁全身颤抖,却没侧跌开去。龙鹰看也不看的,插空的掌反手拍往花鲁后背。
花鲁来不及喝止,猛一旋身,双拳迎上龙鹰的反手掌。
“砰”的一声,劲气交击,花鲁应掌飞跌,直至背脊撞上林边一株大树,跌势方止,眼、耳、口、鼻全渗出鲜血。
树上的积雪挂冰,大幅洒下。
花鲁终得到说话的空隙,边挨着树干滑坐雪地,狂喝道:“住手!大家是自己人。”
龙鹰来到他前方,俯头看他,冷冷道:“谁和你是自己人?”
黄昏前,雪停,却刮起狂风,风从西北吹来,刮起积雪,一阵阵的,比风雪交加更令人难受。
荒原舞以张告示的方式找到符太,请竹见住派人在吐谷浑族人避世聚居的山区,展示由他亲书“范爷找你”的布幅,看到的符太一头雾水的返大饭堂。
宇文朔则到了东面的山区探索,入黑前回来,虽然一无所得,然仍大致估计出鸟妖从贺兰山来的可能路线。依道理,抵达青海边缘区域,鸟妖的戒心该大幅减低,不再像之前般小心翼翼,采迂回曲折的逃亡路线。
钦没的登高原队伍被吐谷浑的探子发现行踪,于离高原六十多里的登山路旁,扎营等待,却见不到有像侯夫人的女子在其中。此探子乃竹见住派去族内数一数二的高手,精于隐蔽行藏,隐在风雪里窥伺小半个时辰,方返回边城驿报讯。
钦没一行二十多人,个个高手,足可应付任何突变。如单凭吐谷浑人施袭,且只能从上方攻往下方,部分人突围而逃的机会极大。现今加上符太和宇文朔,当然是另一回事。
宇文朔献计道:“不论钦没要待风势稍减,又或高原的手下去接应,今夜绝不动身登上高原,至快也在明天日出后。”
竹见住同意道:“山路积雪,白天走亦不容易,晚上更犯不着冒这个险。”
龙鹰等四人,竹见住和三十多个族内领袖、高手,聚在内堡的大堂商议。云蒂亦参与,登时令气氛活泼起来,美女的威力确无与伦比,老老少少,均因她的活色生香,精神勃勃。但在云蒂眼中,堡堂内只有荒原舞一个人,含情脉呱的目光专注在他身上,每当荒原舞瞧她,即报以清甜的笑容,弄得荒原舞不敢将目光移往她处。
雪子俯伏她香肩上,睡个不省人事。
宇文朔接下去道:“今夜我和太医先出动,抵达北路可监视钦没一行人的适当位置,陪钦没一起守待黎明。天明后一个时辰,扮作须匆忙赶路下高原的商旅,大模大样的经过他们,然后埋伏在他们下方的山路上,此时总管以雷霆万钧之势,向钦没发动攻击,肯定没一人能漏网。”
龙鹰向竹见住提议道:“最好一边居高临下以强弓劲箭远袭,一边以最精锐的族内战士打头阵攻下去,钦没在猝不及防下,将伤亡惨重,立即崩溃。”
竹见住双目杀机闪闪,沉声道:“这个人口贩子死定了。”
塞外高原上下的战士,最重声誉,沾手私盐并没违反他们的原则,因不是伤天害理的勾当,还可无远不至的供盐予缺盐区,补官家之不足。可是涉及泯灭人性的人口贩卖,则人人深恶痛绝。钦没令吐谷浑战士与买卖人口沾上关系,竹见住和他逝去的父亲又须为此负上最大责任,对钦没当然切齿痛恨。
符太看看荒原舞,看看云蒂,唇角飘出笑意,顿然令他的丑脸像会发光似的。道:“钦没的命运,就这么决定,今次是老天爷收他,我们负责执行。”
目光回到云蒂香肩上睡得酣熟的雪子,怀疑的道:“雪积得这么厚,又随时再下雪,雪子仍可嗅到残留雪层下的气味吗?”
云蒂的目光移离荒原舞,向符太嫣然一笑,道:“雪子很有本领呵!可嗅到厚雪埋着的嫩草,远至数里外的气味,仍瞒不过它。”
众人哗然,难以置信。
龙鹰乃过来人,道:“天下间无奇不有,我们办不到的事,雪子却习以为常,不如此便没法在高地雪原世世代代的繁衍。”
稍顿续道:“今午原舞做了个小试验,使雪子在小弟坐过处嗅得气味,它轻而易举的在大风雪下找得我到哪里去了。”
宇文朔担心的道:“山区幅员广阔,纵横数百里,若选错方向,恐怕失之交臂。”龙鹰的话显然未能说服他。
即使雪子有比犬儿更灵锐的嗅觉,要在地形复杂的山区,搜索精擅隐藏的鸟妖,无异大海捞针。
侯夫人的不见影踪,敲响警号,有可能选远路好和鸟妖在山区会合,那时他们是否到边城驿来,又或在山区隐伏一段时日,尚为未知之数。
所以一旦错失,可能永远失去杀鸟妖的机会。
宇文朔并非白担心。
荒原舞道:“大家须对老天爷有信心。”
符太忽然打量龙鹰,若有所思。
龙鹰看看自己,蔚道:“有什么好看的?是不是忽然发觉小弟魁梧英伟,心生羡慕?”
云蒂“噗哧”娇笑,如鲜花盛放,荒原舞也忍不住对她行注目礼。
其他人发觉符太的异样。
符太骂道:“去你的魁梧英伟,耗子掉落天秤。他奶奶的!我是忽然灵机一触,感到你欠缺了某一重要装备,极可能令你即使寻上鸟妖,仍功亏一篑。你这混蛋,不识好人心。”
宇文朔拍腿道:“对!”
龙鹰抓头道:“究竟是什么娘的装备,为何我偏想不到?”
荒原舞猜道:“是强弓劲箭,对吗?”
众人纷纷点头。
他们围坐大堂中央的大圆桌,地位身份较次者,就站在坐者身后,气氛高涨热烈。
吐谷浑的探子遍布边城驿的外缘区及附近山头,任何疑人接近,没可能避过他们的耳目。
宇文朔含笑道:“猜错!”
云蒂撒娇的向符太的“丑神医”道:“揭谜底呵!”
此时人人察觉云蒂既是英姿讽爽的坚强女战士,也可以是迷死人不赔命、千桥百媚的女郎,-人两面的强烈对比下,令她更具引人入胜的魅力。
符太道:“范当家欠的是一件受得起风的宽大外袍。”
龙鹰两目上翻,挨往椅背,拍额道:“对!对!我为何没想到。”
最有资格提醒龙鹰的,正是符太,他曾跳崖凌空追击穿上鸟衣的鸟妖,功败垂成,印象深刻。“神龙政变”时,又目击龙鹰学鸟妖般飞渡广场。
宇文朔只看过龙鹰在头顶上空飞越,没目睹鸟妖飞出崖缘,因而比符太迟一步想起。
龙鹰心里涌起莫名的异感。
如鸟妖重施故技,他将有本钱如影附形,继续追杀。
现时山区内处处积厚雪,借得一点力,尽管从千仞高山之颠跳下来,只要不是撞在尖石上,龙鹰敢肯定不用再死-次。那时狂风就是龙鹰的环境,他自问在这方面绝不逊于鸟妖。
更关键的是,鸟妖若已到达附近山区,其藏身等待侯夫人与之会合的地点,已呼之欲出,必为山岭之上,对着广阔的空间,下方为起伏较缓的低地,亦是鸟妖最佳的逃亡位置,几为万无一失。
他奶奶的!
追杀鸟妖的行动,终现-线曙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