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城驿位于青海湖西三百里,离东面的凉州四百里,玉门关在其正北,地处高原山区内。
驿站建于大唐开国之时,初时只得一座堡垒,设于当时尚未被吐蕃吞并的吐谷浑与大唐边境交界的位置,作为前线的监察和补给站,长期驻军。
高宗之时,高原战乱频繁,吐蕃奉行扩张的国策,矛头直指吐谷浑。吐谷浑因是大唐和吐蕃两大国间的缓冲地,对唐至关重要,遂扩充驿堡,正式命名为边城驿,又于北面和南面的山区,筑起贯通南北的官道,遂成交通要津,北接高原下的玉门关和阳关,南通吐蕃和青海湖,连系往中土的道路。
后吐谷浑被吐蕃所灭,大唐失去防范吐蕃的屏障,双方直接冲突,至大非川之战,唐军惨败,自此吐谷浑之地皆没于吐蕃。
边城驿在这样的情况下,被唐军放弃,此时吐谷浑王慕容诺易钵率残部投唐、被唐安置往灵州,可是吐谷浑王旗下最出色的大将白也居尔,誓死不退,占边城驿顽抗吐蕃军,钦陵多次派人进攻,均攻不下边城驿,只好暂时住手。接着吐蕃与大唐在多处交锋,令钦陵无暇理会边城驿,白也居尔亦无力反扑,就那么长期占着边城驿,并在驿堡的东、南面开垦农田,筑起房舍,以农猎为生计。
到吐蕃为黑齿常之所败,吐蕃更无力收复边城驿,唐军也乏力兼顾,此时白也居尔及其将领,纷纷因年老过世,余下来的后人,无复先父辈的复国之志,大部分离开找寻新生活,留下来的变成土生土长的边城驿民,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边城驿成为吐蕃和大唐均管不着的奇异处所,就像当年的边荒集。
边城驿无为而治,没有清楚的话事人,不过,驿内唯一也是规模最大的食肆,开设于驿堡内,由“本土人”控制经营,掌握着边城驿的命脉。
食肆没有名字,人们戏称之为“大饭堂”,位于边城驿中央,西门大街和南门大街交会的位置,四周有护河,开西、南两门,降下吊门,立成桥路。如拉起吊桥,便是门关,有坚强的防御力。
大饭堂是无可替代的,因住在驿外山区的猎民和农民,与办大饭堂的人属同一族,他们只信任族人,只将东西卖给他们。
故此,路过的旅人,虽付上比外面贵上三、四倍的价钱,换取食物和补给,不但没有怨言,还对他们维护有加,兼且本土住民习武成风,不乏武功高强之辈,又是地头虫,可一呼百应,成为了稳定边城驿的地方势力。入乡随俗,抵此者均懂守规矩。表面看似没有王法的地方,却是人人自律,秩序井然。
没人晓得本土住民的人数有多少,大部分散居于附近山区内,留在驿内的约百多人,成为大饭堂的营运者,上下一心,非常团结。
荒原舞比龙鹰等三人早上一刻入驿,问清楚情况,方开始他卖唱的生涯,为大家肚子的幸福尽力。
听毕,宇文朔不解道:“既然如此,为何竟出现这批横行霸道的骑士,似他们才是这里的话事人?”
荒原舞耸肩道:“这个我就不清楚,怕要再找人来问。”
龙鹰仰首张嘴,吞了一口雪,道:“荒兄对鸟妖的行踪,有何灵应?”
符太没好气的道:“这句话该我们问你,你竟敢问人?”
荒原舞欣然道:“没关系!刚才我和天竺女郎打个照面的一刻,心中有很奇异的感觉,似从她身上感应到与鸟妖败连系,她肯定是我们能否寻得鸟妖的关键。”宇文朔道:“这般离奇?”
从天上降下的,再非米粒般大的飘雪,而是一团团、一球球的雪花。大街上不见行人,周遭一片迷蒙。
龙鹰道:“晓得边城驿是怎么样的地方后,更想不通鸟妖因何选这个地方。”符太止步道:“刚才那班小卒喽啰,摆明是钦没的人,令我生出希望。对魔种他老人家,要多些尊敬。”
荒原舞道:“我是塞外的人,对塞外远较你们熟悉,也比你们掌握到塞外未来的变化,所以想法应比你们更接近鸟妖。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?”
大雪将他们谈话的天地封闭起来,虽在大街之上,却有密室谈心的感觉。
五丈外的东西已变得模糊不清。
从干旱的黄土高原,到大河两岸丰沃的土野,然后置身于大雪纷飞的世界里,变化强烈。
宇文朔动容道:“我从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。”
龙鹰精神一振,道:“说下去!”
荒原舞道:“我的假设是,除非鸟妖肯完全放弃豢养灵鹰,那边城驿这个地方,不失为暂时藏身的最佳处所。”
符太断然道:“他绝不放弃。”
荒原舞道:“我的推测,亦据此而定。鸟妖不但与田上渊有过命的交情,且为携手闯天下的伙伴,关系类似我们,虽然今次大计功败垂成,但却非一败涂地,田上渊在中土仍有强大的实力,宗楚客又在得势的当儿,如鸟妖就这般的远走高飞,既不合情,亦不合理。”
龙鹰赞道:“对!或许我高估了他对我的恐惧。”
宇文朔同意道:“要鸟妖这样黯然退出,他不会甘心,何况他非是没有反击的力量,将鹰爷‘范轻舟’的身份泄露,可立即逆转形势,变得对他们大大有利。所以鸟妖绝不会走远,目前所需,是暂避风头火势,我们总不能无休止地搜索他。”
稍顿,续道:“鹰是活的东西,有习性,不可能长时间关在笼子里,如我们以前说过,看到有灵鹰在天上飞过,鸟妖便该在附近。所以鸟妖若想躲起来,就必须找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,远离鹰爷的势力范围,也要避开吐蕃和突厥人的地方。最佳藏处,当然也不是草原或沙漠般无遮无掩之处,而是像这里般的高原山区,且位于两国边区之间。”
荒原舞道:“这正是我第一眼看着边城驿时心内的想法。”
龙鹰的眼睛亮着了。
荒原舞接着道:“默啜今次损兵折将而回,声威将受重挫,势力萎缩。站在鸟妖的位置,晓得给田上渊的密函落入我们之手,我们必上天下地的搜杀他,更清楚我们若不能在北疆找到他,会认为他逃往西域,那时我们通知天山族的人,塞外立成他的险地。千思万虑下,他在藏身之所玩花样,就是挑这个奇异的地方,只要躲在附近的山区,可一举两得,既可通过钦没的人,掌握最新的情况,又可隐藏得妥妥当当,随便找个深山穷谷,放心牧鹰,不虞被发觉。”
符太道:“若他派人送另一封密函给田上渊,那时我们杀了他仍没用。”
宇文朔道:“若非魔种,我们不会追到这里来,因根本不晓得世上有个边城驿。”
龙鹰的脑筋活跃了。
荒原舞想得比他们任何入更切合现实、深入周详,启发了他们就此作出全新的思考。他最有力、最具关键性的看法,就是鸟妖定然发动另一波的密函反击。此封密函,须落在田上渊手里方能起作用,同样以天下间得他们师兄弟和符太方看得懂的古回纥文加密语写成,即使落入别人手中,仍不虞泄出他们师兄弟间的秘密。
一旦揭开范轻舟乃龙鹰的秘密,田上渊将重占上风,利用韦后和宗楚客对龙鹰图谋不轨的恐惧,范轻舟固在中土再无立足之地,所有被牵连者,如李隆基、郭元振、宇文朔、王庭经、陆石夫、桂有为等等,势被穷追猛打,赶尽杀绝。
千载一时之机,就在眼前,鸟妖岂肯放过?
此事宜早不宜迟,一俟郭元振先发制人,奏田上渊一本,指他私通外敌,便轮到武三思对宗楚客和田上渊兴问罪之师,成败实一线之隔,半步之差。
千思万虑下,鸟妖舍凉州而取边城驿,属无懈可击的选择和决定,即使龙鹰等人神奇至可追到这里来,他仍可和侯夫人藏在广阔的山区里,另一边着钦没派出可靠的高手,将密函送往关中的田上渊。
一理通,百理明。
边城驿乃钦没一个重要据点,与数百里外的凉州遥相呼应,可将在青海域采来的盐,偷运往西域的中转站,更是钦没反攻横空牧野的基地。
这解释了为何钦没在这里的手下,竟对荒原舞的街头卖唱横加干涉,是因他在边城驿的人,收到钦没加强监视到边城驿来的旅人的指令。
可想象钦没的手下在南北两面接通边城驿的道路上,设置关防,盘问所有进入边城驿的商旅途人。
偏是他们四人翻山越岭而来,没经过官道的关卡,而关卡和边城驿间该有一套保持密切联系的传讯方法,知会边城驿一方的同伙放行的人数诸如此类,故当骤然发觉人数不对,荒原舞又像对边城驿一无所知,甫入城找人问东问西的,立即惹起对方的警觉。
现在他们已打草惊蛇,幸好鸟妖仍懵然不知。
鸟妖凭其飞鹰传讯的奇技,可用任何迂回曲折的方式与钦没接触,即使龙鹰一方看到他的鹰,亦难在地上追赶在高空飞翔的猎鹰,动辄还被鸟妖察觉危险,来个远扬千里,令他们功亏一篑。
双方斗法的关键,已从鸟妖转移到这么的一封密函处。
想通这点,龙鹰登时满脑子主意,因有行动的明确方向、目标。
龙鹰道:“时机最重要,我们只得一个机会,就是鸟妖将密函交到钦没手内的一刻,如鸟妖成功瞒过我们,又避开我们的耳目,密函给送往西京,即使将鸟妖碎尸万段,仍是我们输,输至一败涂地。”
符太道:“幸好边城驿就得那么百多间土石屋,逐间搜查花不了我们多少时间。嘿!我是夸大了,凭我们鹰爷之能,逐间窃听顶多一晚的工夫。”
荒原舞沉声道:“事情怎会这般简单。首先我们须弄清楚,在如此一个由原吐谷浑人主事的地方,岂肯让钦没这批人在这里横行霸道、扬威耀武?”
宇文朔道:“他们互相勾结。吐谷浑人意图复国,钦没则是夺取吐蕃的江山。”
荒原舞道:“若然如此,那他们在边城驿附近某山区内,该设有具规模的基地,好与边城驿互相支持。”
他说的是军事上的甲、乙、丙,孤城难守,若大敌入侵,可轻易将边城驿重重围困,待其箭尽粮绝。可是若外有援军,形势迥异。
钦没的吐蕃叛军,与吐谷浑的复国者,既有此大志,自然考虑到给围剿的可能性,在军事上做出这个布局,乃必然的事。
于钦没等而言,默啜大举侵唐,吐蕃军又在青海接壤大唐处动作频繁,良机可在任何一刻出现,此际正是紧张的时候。
宇文朔道:“如发生正面冲突,我们的胜算有多大?”
龙鹰道:“是零胜算。”
接着吁出一口气,道:“不计钦没的人,只是这批图谋复国的吐谷浑死士,如人数在五百之上,已非我们应付得来,兼之对方熟悉地势,我们则人生路不熟,火并冲突,我们能溜掉已不错。而当情况变得那么恶劣,鸟妖可轻易脱身。”
龙鹰是实话实说,鸟妖、钦没和侯夫人均为一流高手,不易应付。
宇文朔点头道:“所以我们必须谋定后动,斗智不斗力。”
符太道:“我们究竟早上鸟妖多少天,又比钦没和侯夫人快多久?”
荒原舞叹道:“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。”
龙鹰沉吟片晌,道:“我可提供一个答案,未必一定对,却可作参详之用。”宇文朔大讶道:“连这个也可以有办法?”
龙鹰道:“鸟妖唯一可开溜的时间,是完全复元的一刻,否则一跛一跛的,如何可避开突厥人的耳目?”
符太道:“合理!哈!我明白哩!他是否康复过来,关键在能否将你的魔气排出体外,所以当你再感应不到他,就是他复元开溜之时。原来感应不到,正是感应。精采!”
龙鹰续道:“于我和参骨说话时,我再感应不到鸟妖。”
三人精神大振。
荒原舞道:“那鸟妖比我们顶多快上半晚,加上动身的位置比我们离边城驿近上百里,便当他比我们快上一个晚上。最悲观的估计,我们应比他领先一至二天的时间。”
符太问道:“对侯夫人仍有感应吗?”
龙鹰苦笑道:“失去了!愈接近边城驿,她愈发小心,长时间处于‘明玉功’敛藏的状态里。”
荒原舞道:“若我们不能在两天之内,找出钦没和吐谷浑人在附近的秘密基地,将和鸟妖失诸交臂。”
宇文朔道:“盲目的去搜索,既费时失事,又有可能徒劳无功,最佳办法,仍是从这里的吐谷浑人入手。”
符太道:“挑个人出来,严刑逼供如何?由我负责。”
龙鹰道:“此为下下之计,欲逼死士开口招供,并不容易,最弊是他们对此早有预防,供出来的不是基地而是陷阱,那正面冲突势不可免,搞砸了我们杀妖夺函的大计。”
荒原舞笑道:“大家似乎忘掉了一件事。”
三人讶然瞪着他。
荒原舞轻描淡写的道:“就是鹰爷首先提出的‘天网不漏’,此计最巧妙处,就是深信达达暗中庇佑我们,老天爷也是站在我们一方。故此现在什么都不去想,大吃一顿方为正理。”
三人哑然失笑。
命运乃最虚无缥缈的东西,此刻深信不疑,下一刻已抛诸脑后。
龙鹰的肚子不争气地“咕咕”叫了两声,笑道:“对!我的肚子肯定同意。”谈笑声里,四人朝前继续举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