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山上高处望过去,五十里外横亘着一座颇具规模的县镇,数百多间房舍,全体坐北朝南,没有镇墙,于南面和西面设象征入口的牌坊,后方一列山峦,林木茂盛,成为县镇的天然屏障。小河从林木间蜿蜒流入县镇,将其分为东、西两岸,出镇后折向西南,在他们所处的小山左方流过。镇子的东面有大片良田,池塘罗列,当得上“山环水绕,田畴膏腴”的赞语。
符太咋舌道:“我的娘!这般兴旺?”
一条车马道绕镇后靠山的西北而来,接通西门;另一条车马道,由南门开始,沿河延展,往东南去,与河流分道扬镳。
此时从西北来的车马道人马络绎不绝,但只有人来,没人离开。
在他们右方朝南门去的道路,相比下途人少多了,看了这么久,只有两辆驴车驶过,该是住在附近赶早集的农民,车上载的是蔬果粮货一类东西。
荒原舞道:“这不是你们汉人的村镇,房舍多为灰白色的土砖泥石屋,坚固实用。”
宇文朔仰望晴空,道:“不是入冬了,为何愈来愈热?”
龙鹰叹道:“你奶奶的!这是高原的气候,有点儿像沙漠,太阳普照时,热得像夏天。与沙漠非热即寒相比,多出其他春、秋两季,且可在一天内发生,随时下大雨。”
符太道:“不是吧!魔种竟领我们到高原来,是否跑错了地方?”
龙鹰苦笑道:“现在只好死马当活马医,认定可在这里截得鸟妖,办起事来才有劲。唉!谁带着钱囊呢?小弟的肚子正咕咕的叫着。”
四人你眼望我眼,接着一起失声大笑。
符太喘气道:“我的千万家财,全交予小敏儿保管。”
宇文朔忍住笑道:“我带的金子,给锁在幽州大帅府的府库内。”
荒原舞苦恼的道:“我一直带在身上,到动身追鸟妖前,方交给怀朴。”
为方便追击鸟妖,四人尽量轻装上路,不带弓矢,除荒原舞还有把剑外,其他三人连马刀都没半把。
龙鹰捧头道:“人无财不行,四个穷光蛋可以干什么?今晚肯定露宿街头。”
荒原舞轻松的道:“没钱,可以赚回来;鸟妖逃了,却铸千古恨事。我们倒不如先想通,为何魔种领我们到这里来,直接入镇不是更清楚分明?”
宇文朔道:“他老人家的心意非常清楚,就是前面的高原大镇是寻得鸟妖的关键,大可能是鸟妖约定与侯夫人会合的地点,然后远走高飞,避往吐蕃或西域去。侯夫人非是孤身一人,而是有钦没晨日和他大批手下作伴,故不宜直接入镇,致打草惊蛇。勿忘记侯夫人有飞鹰传书的绝活,若被她通知鸟妖,我们怕要来另一次魔奔。”
龙鹰摇头道:“魔奔都没用,我感应不到鸟妖,等于他老人家亦无计可施。”符太问道:“那你感应到侯夫人吗?”
龙鹰闭上双目,半晌后睁开,喜道:“似乎有点儿感觉,但距离很远,模模糊糊,她的‘明玉功’该与鸟妖的有段距离。”
符太道:“你的魔功大有精进,对从未沾过你魔气的侯夫人,亦能生出感应。”
龙鹰一呆道:“得太少提醒,我方感到自己的改变,刚才不得已下,我竭尽所能的去搜索,竟勉强有点感应,确是我以前办不到的。”
众人听得精神大振,因对截杀鸟妖,跨前一步,从茫无头绪,至或有着落。荒原舞欣然道:“这就对了!凭魔奔,我们赶在鸟妖和侯夫人两方之前,早一步来到这里。现在就是敌我较量的一刻哩!看我们如何利用取得先手的优势。”
宇文朔道:“情况没这么简单,钦没晨日既挑选这里,该有他的理由。如我们找不到个中原因,有机会功亏一篑。这也是魔种领我们到此而止的背后含意。”
龙鹰想得头大似斗,宇文朔言之成理,鸟妖猜到密函落入他们手上,知龙鹰绝不放过他,魔门邪帝的厉害,他非没领教过,任他飞到天涯海角,仍有办法紧追在后,若不是得拓跋斛罗打救,匐俱又大军赶至,那趟他便没命。
故而今次鸟妖将施尽浑身解数,远遁塞外,以避追杀,不但要藏踪,还须藏形,易容化装,直至抵达安全地点,且时刻保持警觉,有何风吹草动,立即催发潜力,来个远扬千里。这样一个已成惊弓之鸟的顶级高手,要截着他谈何容易。
符太沉吟道:“这个镇究竟是什么娘的一个地方?”
龙鹰心中一动,冲口而出道:“这是个大了十多倍的山南驿。”
这句话扣动了荒原舞、符太和宇文朔的心弦。
符太点头道:“对!”
四人同时升起奇异的感觉。
龙鹰和符太在山南驿首次遇上鸟妖,若鸟妖在这里被杀,就是在另一个驿站终结生命。两驿之间,带着浓烈宿命的意味。
宇文朔道:“如何行动,方不致打草惊蛇?”
龙鹰听而不闻地自言自语道:“那次我到山南驿,也是不名一文,差些给逐出门外去。”
符太嗫嚅道:“听得老子心寒。”
荒原舞道:“我们肯定来对地方。”
宇文朔讶道:“荒兄似比我们三人看得都要乐观。”
他此句话并非无的放矢。一向以来,由于荒原舞心切杀鸟妖,因而患得患失,比任何人多上几重忧虑,可是际此龙鹰、符太和宇文朔面对眼前此镇,就像看着个魔种炮制出来的哑谜般,不知如何入手的一刻,荒原舞却比他们表现得更轻松、更乐观。
荒原舞略一沉吟,道:“很奇怪,不知如何,我忽然间对杀鸟妖,信心十足,大有‘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’的奇异感觉。”
龙鹰记起荒原舞曾向他说过,这阵子经常梦到达达,像催促荒原舞为他报仇雪恨般,大喜道:“我明白哩!理该为‘冥冥之中,自有主宰’,这个‘冥冥’,正是达达的在天之灵,透过荒兄发功。嘿!定然如此!”
符太道:“你这小子总爱说这类东西,令人毛骨悚然。”
龙鹰-怔道:“太少害怕吗?并非第一次哩!”
当日在西京,龙鹰戏说汤公公上了他的身,曾骇得符太魂飞魄散。
符太老实答道:“我小时有段时间,非常怕黑。”
宇文朔、荒原舞和龙鹰听得你看我、我看你,接着齐声大笑。
天不怕、地不怕的符太,竟然惧鬼,教人意想不到。
符太尴尬的道:“我的问题是想象力太丰富,容易从黑暗里看到幢幢鬼影,有什么好笑的。”
荒原舞不解道:“偏正是你,爱独自-人在暗夜里活动,本身便比其他人似幽灵。”
符太道:“没人提起便成,特别是这小子,怎晓得他是否感应到我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龙鹰道:“小弟终想到万全之策。”
宇文朔叹道:“怎可能呢?依眼前情况,唯一办法,是摸着石头过河,见步行步。”
符太不解道:“既不知敌,如何定计?”
龙鹰欣然道:“所以说是策略,非是计谋。”
荒原舞投降道:“我也不明白!”
龙鹰道:“我的策略,就是由荒兄打头阵,堂堂正正的入镇,爱干什么,就干什么,顺心行事。”
符太一头雾水的道:“这叫什么策略?”
龙鹰信心十足的道:“此招大有名堂,叫‘天网不漏’,俗语有云,‘阎王要你三更死,不留人至五更天’。一直以来,我总有个测试命运的念头,只是每当面对如潮浪般迎头打过来的现实,什么娘的命运全被抛诸脑后,难得才有眼前这般的天大机缘,怎可不付诸实行?”
符太问道:“那我们三个干什么?”
龙鹰摸摸脸上的须髯,道:“小弟变回范轻舟,你则太少退,神医进,宇文兄仍是御前首席剑士。我们没有任务,袖手旁观,静观其变;不介入,不干预。”符太道:“有点道理了!”
荒原舞道:“对方除侯夫人外,其他人不认识我。”
又解下佩剑,递给宇文朔道:“御前剑士,岂可无剑。”
宇文朔欣然接剑,道:“荒兄有何感觉?”
荒原舞没犹豫的道:“鹰爷的安排,乃最佳的安排。不知你们有否同样的感觉,当晓得鹰爷截着鸟妖写给田上渊的信时,我便有鸟妖气数已尽之感。”
宇文朔坦白地道:“我当时想的,是另一个方向,就是李隆基确为承天之意的真命天子,否则岂能如此处处逢春、因缘巧合?”
没有遇上敌方欲从君子津潜往长城内的高手团,龙鹰不会独自上路,以魔奔通过山中水穴,藏身猛狼石下,日后更不懂循旧路攻占狼寨,又三流合一,洪水破敌。而惟有在那样的情况下,莫哥方肯遣参骨送出他读不懂的密函,希望得田上渊之助剌杀默啜,也因而被赶往截流的龙鹰拦个正着,化解危机,引发出撤离、追杀等连串事件。在所有事情背后,似有一双无形的手,主宰一切。
龙鹰搓手道:“他奶奶的,就这么处理,拿命运博他娘的一铺。”
忽然间,事情再不依常理而行。若依常理,能截得鸟妖的可能性,确微乎其微,除非他让猎鹰在头顶上满天飞。鸟妖亦不会在任何地方停留,与侯夫人会合后,立即高飞远遁,有那么远,躲那么远。更怕他写了第二封密函,交给钦没晨日,坏龙鹰的事。
杀鸟妖的机会稍现即逝,错过了没得回头。
荒原舞道:“真的是我爱怎么做,就怎么做?”
龙鹰道:“什么娘都不用顾忌,这是‘欲彰弥盖’的道理。”
荒原舞洒然道:“我去哩!”
龙鹰、符太、宇文朔来到路上,朝镇子举步。
荒原舞领前三、四里,走得轻松写意。
一队人马,从后方迅速赶上他们,二十多骑扬起尘土,三人不愿多事,避往道旁。对方毫不领情,经过时个个别头来看他们,眼神凶厉,绝不友善,然亦没其他举动,迅速去远。
宇文朔道:“这批骑手底子不错,看来属某一帮派的人物,没一个是汉人。”龙鹰道:“应为某族的人,这么联群结队的从东面赶回来,不会是好事。”符太道:“算他们识相,再望多一眼,我就每人赏个令他们永远爬不起来的耳光。”
龙鹰向宇文朔笑道:“看!这家伙若非遇上老子,肯定天下多了个横行霸道的大邪人,不知有多少人遭殃,现在则变成济世的神医。”
宇文朔欣然道:“这批恶爷令我联想到魏晋时的边荒集,位处两国交界处的暧昧地带,无法无天,讲的是江湖规矩,且是各族认同的江湖,真有趣!咦!天气变哩!”
天上乌云流窜,掩去阳光。
符太道:“真的很冷!我们三天前吃尽干粮,算算整整两天没东西下肚,气虚体弱,不宜淋雨。”
龙鹰摸摸背囊,讶道:“我是否边魔奔边吃东西?”
宇文朔笑道:“每逢你进食,速度减慢,我们当然趁机吃喝。”
再仰首观天,叹道:“不提犹可,提起便饥肠辘辘,愈感寒冷。他奶奶的!竟是下雪。”
漫空飘雪,从天降下。
龙鹰笑道:“看!老天爷多么体恤我们,淋雪怎都比淋雨好。”
宇文朔道:“很古怪!忽然间在下对杀鸟妖的事,如荒兄般充满信心,似预见鸟妖末日的来临。”
符太好奇问道:“是否与开启了无上意识有关系?”
宇文朔道:“或许如此。所谓‘无上意识’,又有人称之为‘彼一’,是个笼统的说法,指的是贯通了往上的精神通道,接触到高层次的自己。佛家所说的‘凡人皆有佛性’,只看你能否得悟,是出自同样的道理。当那境界出现时,你清楚知道,却没法描述。”
整片山原给雨雪统一同化,白茫茫的,纯净洁美。在天地动人的美态下,很难想象人世间的藏污纳垢。
车轮声自后方传来。
三人均抱着闲事莫理之心,避往一旁,没回头张望。
雪愈下愈密,前面的荒原舞,消失在迷茫深处。
他们似走在通往幽冥的路上,人世和阴间,再无分隔。
宇文朔思索道:“难怪只见有人从西北来,却没人朝西北去,风雪阻路也。怕要到明年春天,才有人往那边走。”
符太道:“这场雪,将令很多人滞留,这两天该非常热闹。”
又向龙鹰道:“凭你的眼力,不论鸟妖易容改装成何模样,仍可给你一眼认出来。对吧!”
龙鹰苦笑道:“理该如此,但对鸟妖却没十足把握,因‘明玉功’另辟蹊径,何况此人诡变百出,能瞒过我的眼睛,毫不稀奇,在人多气杂的地方,容易看漏眼。”马车驶至,没停留的越过他们。
驾车的是个骠悍大汉,经过时还向他们打招呼,友善之态,与前一批骑士成强烈对比。
待马车去远后,龙鹰道:“车内载的是两个女子。”
宇文朔和符太大感意外。
龙鹰道:“肯定没侯夫人在其中。”
两人这才释然。
龙鹰道:“荒兄入镇哩!我们赶快点。”
三人加速步伐,朝镇口奔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