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答田上渊的反问,看似不难,答一句由始到终,见不到龙鹰便成,却会坠入可说是由自己一手营造出来的陷阱。
这是一场战争,任何军事行动,均经仔细思量和深思熟虑,力图看破对方表象下的真相。判断有龙鹰在背后主持大局,绝非因对方有鹰旅的成员在其中,便认定是这样子,而是从各方面的蛛丝马迹,作出最接近事实的猜测。
以田上渊的智慧,当然晓得如真有龙鹰在暗里领导守统万的奇兵,必然千方百计掩饰,不会现形,故此若说因没发现龙鹰,而断定是对方巧布的假局,那刚
才龙鹰苦心经营,有强大说服力的一番话,立即变得苍白无力,是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如若球赛,已盘球抵达可打球入洞的位置,就看能否击球入洞。
龙鹰道:「这是拓跋斛罗的看法,他也是唯一能攻入绿洲去的人,那是他事后的判断。」
田上渊沉吟不语,似在咀嚼他这几句话背后的含意。
要骗田上渊绝不容易,龙鹰藉拓跋斛罗解决问题,可是亦因而惹起新的问题。
龙鹰在或不在,拓跋斛罗是最有资格作出判断的人,曾与龙鹰生死搏斗的拓跋斛罗,不论龙鹰变成甚么东西,在他的绝世武功下,肯定无所遁形。于拓跋斛罗攻入己阵之际,急不容缓下,如有龙鹰坐镇,必然立即出手。问题来了,任这队唐军如何强大,一方面须应付金狼军有默啜领导的强攻,凭甚么可将强如拓跋斛罗者逐出阵外去?
田上渊本身正是与拓跋斛罗同级数的高手。
龙鹰心呼糟糕。
田上渊问道:「拓跋斛罗事后有否描述遇上的是何等样人?」
龙鹰暗叫侥幸,猜到田上渊此时心里想的,是怎么的一回事。答道:「这方面,拓跋斛罗剩向默啜透露。莫哥后来告诉本人,拓跋斛罗甫入敌阵,被对方四个高手截着围攻,其中一人使双斧,该是有『回纥第一高手』之称的虎义,另三人则是初次碰头,武功均走中土的路子。」
田上渊沉声道:「莫哥怎么看?」
龙鹰道:「他认为另三个人,其中二人该为宇文朔和王庭经,另一人则无从揣测。」
田上渊双目杀机遽盛,狠狠道:「此人定是范轻舟,你们瞧漏眼了!」
龙鹰诈作思索他的说话,没有答他。
龙鹰故意制造出一个来历不明的人,让田上渊猜想,与其让他怀疑是龙鹰,不如让他猜是范轻舟,此为两害取其轻。
自他们离开西京,与田上渊展开恶斗,范轻舟、宇文朔和王庭经一直并肩作战,没理由抵幽州后,宇文朔和王庭经留下来,进行郭元振「鹰爷驾到」的布局,范轻舟竟不顾而去,所以田上渊的联想合情合理。
田上渊对龙鹰的认识,流于道听涂说,可是,范轻舟却是他长期的对手,明里暗地不住交锋,知范轻舟不论智慧、手段,不在自己之下,这般的一个人,方能令郭元振的妙计得逞,令狼军接连受挫,使鸟妖萌生离意。
从田上渊的位置看,两人等于在河套再一次交锋,给范轻舟坏了他的好事。
说到底,龙鹰若现身战场,不但在田上渊料外,且荒诞离奇;反是范轻舟的参与,合乎情理,所以毋须龙鹰多言,田上渊的想法已告成形。
此时离天明不到两个时辰,龙鹰虽急着赶返河阵,好和兄弟们商量去留的问题,但田上渊与鸟妖久未通讯,现在可从他视为自己人的「红翼鬼」参骨处得到详尽情报,他又肯定闲着无事,「久旱逢甘露」下舍不得就这么放龙鹰走。
龙鹰尚有个难题,就是凭魔气「易容」,不能持久,如果与田上渊说话时,忽然变回原形,天才晓得对方有何反应。那绝非可解释得通的事。
遂趁田上渊未有新问题前,来个长话短说,略经删改,以莫哥的位置,述说后套之战,最后道:「田当家还有甚么想晓得的事?本人须趁黑离开。」
田上渊苦恼的道:「你们怎会犯此弥天大错,让敌人可通过山中的水道,攻占山寨,又引水破你们的重围?」
龙鹰耐着性子道:「此事非常离奇,我们曾派人攀上水源来处,水从石隙处冲出来,形成小湖泊,四周乃穷山绝谷,没有来路。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者,是敌人怎晓得寨内有这么的一道瀑涧?」
田上渊道:「我们都低估了郭元振,他不但先一步警告唐廷,还要求调心腹大将张仁愿往守朔方,可见他不但掌握你们南侵的时日,且猜到你们行军的路线、攻打的目标,致你们到无定河后,处处碰壁。对外无懈可击,对内也滴水不漏。」
龙鹰心忖你肯这么想就最好,省去老子的唇舌,田上渊因而认为在君子津栽个关系重大的大跟头,与事机不密有关。
道:「田当家须本人为你带话吗?」
田上渊思索片刻,目光回到他脸上去,似在思量可让「参骨」晓得多少,道:「告诉他,耐心等候我的消息好了,万勿轻举妄动。」
他说这番话时,透出强大的自信,胸有成竹。
龙鹰自问若和他易位而处,在刺杀丑神医失败,君子津之役损兵折将,后果严重,借突厥人之力占夺关中之计又告泡汤,绝不可能如眼前的田上渊般仍不屈不挠,斗志强凝。
凭直觉感应,符太尚逊他半筹,自己则没稳胜的把握。
龙鹰一句「明白了」,掉头便去。
「笃」的一声,诛神刀越过三十多丈的距离,插入河寨大门上的横梁。
龙鹰返身投往河水里去,游了一段河道后,上北岸,展开身法,于离天亮尚有个半时辰,安回新河阵。
众人见他久久未返,又是从大河北岸回来,水瀑仍奔腾不休,显示他没完成任务,大感讶异。
新河阵部署妥当,每边是三重沙包堆栈的挡箭墙,不过中间是从破寨冲奔而下的流水,一幅水布般泻入大河,好处是大添敌人以木筏从河面攻来的难度,坏处是阵内无立足之地。
所有人等,包括未痊愈的兄弟,全体在沙包墙上或坐或卧,充满荒诞的意味。也清楚掌握到,三瀑合一后,水势有多大,难怪可在一天光景,蓄积庞大的水量,造就成势不可挡的大流。
斜坡变得凹凸不平,冲走泥层后,山岩裸露。
本风光一时的狼寨,分崩离析,东寨墙和四座箭楼再不复存,惟只四座大仓库,在充撑场面。
龙鹰向丁伏民道:「我们天亮前全体离开,轻装上路,带不走的淋火油和四个仓库一起烧掉。」
丁伏民没犹豫,领令后偕一众兄弟涉水登坡。
剩下荒原舞、博真、虎义、管轶夫、君怀朴、桑槐、容杰、权石左田、宇文朔和符太十个人,十双眼睛瞪着他。
在有人发言前,龙鹰将贴身收藏于怀里,以防水油布重重包裹的密函,掏出来递给符太,道:「这封鬼画符的东西,是鸟妖透过莫哥,醒他交与田上渊的密函,由『红翼鬼』参骨做信使。」
人人听得精神大振。
符太接信后,拆开一看,立即眼睛发亮,道:「这是用古回纥高车六部其中袁纥部的文字,再加我们本教密语写成的信函,天下间,惟他们两人和本太医读得懂,也直接证明了鸟妖和田上渊的师兄弟关系。」
说毕埋头细读。
龙鹰趁空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,并阐明轻重缓急的取舍,总结道:「明早突厥人将大举来犯,尽最后的努力于默啜大军抵达前,夺回狼寨,我们这个时候走,将令莫哥无处着力。取回狼寨又如何?得物无所用,还要先治水,没七、八天工夫,休想重现之前的风光。」
虎义道:「何来风光可言?储存的大量粮货物资,给我们烧个一乾二净。」
荒原舞道:「我们须否使人知会大帅?」
君怀朴道:「不必了,眼前景况说明一切,大帅一目了然,晓得我们破掉狼寨,烧掉了敌人大量后援物资,余下来的,将不足支持逾十万人在后套作长期斗争。」
荒原舞欣然道:「我也是这么想,只是提出来,看有没有别的意见。」
又道:「要走!此乃最佳时机,能截杀鸟妖,可同时完成我们的两大目标,就是不损一个兄弟和保着鹰爷的身份。」
符太嚷道:「我的娘!真险!」
众人朝他瞧去。
符太沉声道:「鸟妖猜到范轻舟是我们的鹰爷,鹰爷正是范轻舟。」
他两句话,点中了全信的重心。
田上渊与鸟妖的统万密会,显然曾详细讨论范轻舟、宇文朔和「丑神医」王庭经,故此鸟妖被龙鹰射伤后,仔细思量,得出此正确推断。
个个暗抹一把冷汗。
否则失之东隅下,得此失彼,将前功尽废。
龙鹰问道:「尚有其他事吗?」
荒原舞关切的道:「鸟妖有没有提及去向?」
符太点头道:「参骨猜得很准,鸟妖将溜往凉州去,却没说出路线。但有一点很重要,鸟妖指出所受内伤极重,故必须多争取复元的时间。」
荒原舞思量道:「这么看!鸟妖将在抵达后套前,方会离开。」
博真喜道:「这个当然,他总不能一拐一跛,又或爬着走。」
容杰冷哼道:「他想在短期内彻底痊愈,还须他的女人侯夫人帮忙。」
符太问龙鹰道:「有感应吗?」
龙鹰闭上眼睛,片晌后睁开,苦笑道:「完全没有。」
符太分析道:「两个可能性,一为你刚向参骨施展邪帝异技,又反受其所伤,致力有不逮;另一个可能性更可怕,是鸟妖已成功驱除你侵入他经脉的全部魔气。」
众人无不色变。
鸟妖乃潜踪匿迹的高手,有猎鹰做他耳目,更具催发潜能的魔功。上一次在符太重创他的劣况里,仍可一路领先,避往不管城去,今趟说不定他已动身,那他们这群追兵势落后一天半天的时间,想追上他,谈何容易,即使追近,如被他的灵鹰察觉,鸟妖立即催发魔功,亡命奔逃,将是上一趟情况的重演。
容杰道:「我们何不反其道而行,只要能截着他的女人,等于截着鸟妖。」
权石左田道:「那我们必须先弄清楚,从这一带往凉州去的路线。」
大家自然而然,朝博真瞧去。
博真举手投降道:「你们太看得起我,我只是个寻宝人,不会顺道游遍天下名山大川。」
丁伏民和兄弟们回来了。
丁伏民道:「鹰爷一声令下,我们立即放火烧仓。」
又讶道:「各位大哥因何一脸苦恼?」
龙鹰简略述说后,丁伏民旁观者清的献计道:「我虽然不清楚由此到凉州的地理环境,却知直线永远是最快的,于常人有山河阻隔的问题,可是对如鹰爷般的非常人,是小问题。还有是鸟妖孑然一身,我方人多势众,可发挥人多的威力,关键在兵分多路。」
荒原舞拍腿道:「对!要掌握鸟妖行踪,其实不难,朝天寻找鹰踪便成。难就难在如何截他个正着。现在我们分多路不用掩藏的追他,封死他所有后路,将他赶往凉州的『穷巷』。另一边以最强大阵容,赶在他前头,于鸟妖与接应者相会前,教他饮恨,达达等天山族兄弟的大仇,得报矣!」
龙鹰喝道:「烧寨!」
丁伏民传令过去,不旋踵四座仓库同时起火。
放火的兄弟踢着水花奔下来。
龙鹰喝道:「起行!」
众人齐声答应。
《天地明环》卷十二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