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点燃两盏风灯,置于岸边一块巨石上,然后就在风灯间坐下来。
风灯是临别时参骨给他的,以此为约定的讯号。他解开了扎头的布巾,让头发披肩,此时的他,剃掉了胡须,外形上确与「范轻舟」有很大的分别,肤色因长时间的曝晒,比之在西京黑了很多,唯一须担心的,是眼的形状。然而对他这位「魔门邪帝」来说,因能改变眼神,其他的等闲事也。
这是有心算无心,田上渊怎可能想到,来见的非是参骨而是龙鹰。
思潮起伏。
现时的情况,危如累卵,随时有覆亡之祸,指的当然不是这场战争,而是他的「长远之计」。应付好田上渊,还要看能否及时截杀鸟妖。
一路走来,他曾试图去感应鸟妖,但不知是否脑袋疲劳,还是鸟妖成功驱除了他大部分魔气,竟然没甚么感觉。
不是不晓得鸟妖成了他致命的漏洞,否则他不会在毛乌素竭尽己能去杀他,只是失败了。之后恶战连场,生死攸关,何来空隙去思考鸟妖的事。幸好得老天爷看顾,截着参骨,否则明早醒来时,仍懵然不知虽赢了战争,却输掉李隆基的江山。
一艘风帆,从下游驶来,此刻离他约五里远。
龙鹰知是时候,闭上眼睛,运动魔气,自然而然脑海内浮现参骨的一双眼睛,以「横念」凝聚眼神的芒采。有诸内,形于外,凭体内魔气改走不同的经脉径路,从而令眼神天然转化,是绝不出漏子的手段,他还运功改变眉和眼间的距离,眼睛也因而变得狭长了些许,就是这些微的变化,使他化为另一个人,包保田上渊认不出他的「范轻舟」。
如此以魔气「易容」,不可能持久,幸好他需要的,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。
风帆出现在视野里,是艘单桅船,逆流全速驶来。
龙鹰左右手各提一灯,从石上站立起来,背挂的是参骨的成名兵器「诛神刀」,还故意将灯举至脸旁,映照着他拿出来见田上渊的容颜。这招叫「欲彰弥盖」,反令人不怀疑他这张脸是假的。遮遮掩掩,适得其反。
风帆在离他三百丈处靠岸,接着一道人影从船首投往河岸,破风声起,下一刻田上渊奔至近前,于离他站立的巨石不到二十步。
龙鹰弄熄风灯,放在脚旁,跃下石去,来到田上渊身前,以突厥语沉声道:「石上双灯。」
田上渊应道:「一明一暗。」
此为在信内约定的口令。
龙鹰欣然道:「果然是田当家。」
田上渊冷冷道:「也可以是我的手下,参骨兄怎能断定是田某人?」
龙鹰模仿参骨的声音语调,续以突厥语道:「田当家的两手空空,等若本人背上的诛神刀,同样易认。」
田上渊表面上,与龙鹰在西京交手的他,没多大的分别,论神采,且逊于当时,有点憔悴,清减少许。可是,这只是表象,龙鹰的魔种,隐隐掌握到内里的他,变得更强大。这是任何在武功上做出突破者,于蜕变刚开始一段时间内应有的情况,然后才逐渐稳定下来,等待另一次的突破,或徘徊不前。
从龙鹰在石上跃下来,田上渊锐利的眼神一直默默审视他,没离开过片刻;龙鹰回报以「参骨式」的眼神,丝毫不让。不知情者,还以为两人是敌非友,约在这处河岸见面,是为进行生死决战。
田上渊淡淡道:「你晓得我的武功源流吗?」
龙鹰轻描淡写的道:「略知二7说到底,本人和寄尘相交十多年了。」
这番话模棱两可,凭的是莫哥说过鸟妖对田上渊推崇备至,既要推崇他,怎都该透露点他两师兄弟的秘密。以莫哥的为人,绝不会与来历不明的人合作。
田上渊似没听到他说话般,沉声道:「为何非是寄尘来见我?」
龙鹰终于明白为何田上渊态度不善,原因在不是寄尘亲来与他相会。「多只香炉多只鬼」,田上渊对被逼与一个像参骨般的陌生人接触,心里不高兴。
龙鹰道:「他受伤了!」
田上渊闪亮龙鹰从未从他眼内见过的神色,代表着心内的关切,显示他们所料无误,鸟妖确为田上渊关心的人。
龙鹰心忖技术就在这里,压低声音道:「田当家不用担心,寄尘的伤有一半是装出来的,原因在他再不看好默啜,并已知会现时在凉州的侯夫人接应他,他将在中途开溜。」
又道:「完成寄尘所托,我立即赶赴凉州,与他会合。」
龙鹰是行险一博,顺道测试参骨的看法,如果田上渊嗤之以鼻,那参骨就是猜错了,如何掌握和截击鸟妖,须另想办法。
田上渊因他唯一信任的鸟妖没亲来见他,生出戒心。还有个原因,是龙鹰的「参骨」不但没穿上他的红披风,更打扮得像个汉人,田上渊不起疑才怪。可是,若「参骨」是一意开溜,如此打扮方合乎情理。
龙鹰连消带打,争取田上渊的信任。
言下之意,就是有甚么东西须告知鸟妖,可放心由他这个「自己人」转告。
由于对田上渊的熟悉,屡次交锋,他比任何人更有骗田上渊入彀的手段。
田上渊表面毫无变化,龙鹰却掌握到他敌意大减,暗松一口气,这一着走对了。
田上渊道:「究竟发生了甚么事?你们不是该在朔方攻打鸡鹿塞吗?为何忽然变为在这里火并连场?早前又河水暴涨,掀翻了我们几艘小船,还有随水漂浮下来的尸骸?」
龙鹰听得心中大定,田上渊对战况的无知,正正显示郭元振将北帮铲离边防区的行动多么成功,令田上渊再没法得到无定河区任何的消息。不过,直至此刻见着田上渊,仍然不明白他为何在这里等鸟妖的消息?
是应变的手段吗?还是另有目的?
龙鹰道:「我们中了敌人的奸计。」
又再次压低声音,以示事情的严重性,一字一字肯定的道:「寄尘是不得不走。今次大军南来,首要之务是保密,故此遣军佯攻山海关,做足工夫。岂知敌人竟似对我们行军的时间、路线、战略了如指掌。君子津一役,我们派去的军团,几全军尽墨,剩得几个人逃回来,令默啜大发雷霆,为此召了寄尘去说话,痛斥一顿,因此事由他一手安排。」
田上渊听得双目厉芒大盛。
君子津一役,论损失,北帮比突厥人惨重多了,多年在边防植根的努力,一朝丧尽,在以后的一段长时间,再难对河套这块肥肉做出支援,若如被断去探往北疆的手,势力被局限在关内、关外、西京和洛阳之间,南下则有范轻舟和竹花帮拦着去路,声势比之以前,不可同日而语。
田上渊尚有个隐忧,就是死而不僵的黄河帮,将立时受益,渐成卷土重来的势头,他从独霸北方,变为两面受敌,一来一回,天渊之别也。
田上渊的后台靠山是宗楚客,现在龙鹰更清楚钦没晨日、田上渊和宗楚客三大巨头互相勾结,各有盘算。
君子津一役,田上渊不单受重挫,且后患无穷,在郭元振必入禀告状下,田上渊首先要说服的,是宗楚客,而唯一的解释,是郭元振的状告乃诬毁和陷害,实无其事,只是抓起几个北帮党徒来个屈打成招。
说服宗楚客事情尚未了结,还须说服韦后,如此情况下,武三思必会从中作梗,一边影响韦后,一边在李显耳边说宗楚客的闲言。
又想深一层,此战若默啜大败,被逐返阴山之北,大唐等于尽复河套的辽阔地域,郭元振和张仁愿立下天大的赫赫战功,大幅加强了他入禀告状的威力,宗楚客受牵累下,与田上渊肯定吃不完兜着走,那时武三思不来个落井下石才怪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田上渊最需要的,是龙鹰身上鸟妖写给田上渊的密函。
除此之外,就是发动政变。
现在龙鹰明示默啜怀疑鸟妖泄露军机,田上渊烦上添烦,其懊恼可想而知。
此乃乱敌的手段,务要打开一个缺口,使田上渊失去平常的睿智。
田上渊的表现比他预估的好,尚沉得住气,问道:「你们中了敌人怎么样的计?」
关键的时刻来了,刚才龙鹰所有说话,均针对这个准备好的答案而发,先增加对方的信任,令田上渊将自己视为自己人,使他即将说出来的,更具说服力。
龙鹰叹道:「还不是龙鹰这个默啜的死穴要害。」
田上渊动容道:「龙鹰!」
龙鹰苦涩的道:「不是真的龙鹰,而是假的龙鹰。」
田上渊道:「何解?」
龙鹰道:「简略言之,就是郭元振一手炮制出龙鹰复出,且领导他征西的五百人部队,先狼军一步进占故城统万,引得率领先锋军的莫贺达干舍无定河的主寨不顾,全力攻打统万。」
龙鹰提及统万,田上渊双目现出思索回忆的神情,显然非是一个陌生的地方。心中一动,想到原因。
故作神秘的道:「寄尘告诉本人,他曾在统万附近与田当家秘密碰头,是否确有其事?」
龙鹰的推测合乎情理,两师兄弟不可能不设法碰头说话,唯一的机会,就是鸟妖奉默啜命令前往探路的时候。随鸟妖去的人不会多,但肯定个个高手。此次会面,鸟妖须瞒着随行的人,故此必在统万城外,最有可能是无定河某个河段,以田上渊之能,可瞒过关防,潜至长城外与鸟妖说话。
现在和田上渊联络的手法、见面的方式,是在那一趟见面时定下来的。
他们的统万之会,该发生在君子津之役之前。
果然田上渊闻言后,容色转缓,点头道:「寄尘确视参骨兄为友,没有隐瞒。」
接着道:「不论默啜、莫哥,均是老奸巨猾,怎可能被掩眼法所骗。寄尘肯定不会轻易中计。」
龙鹰沉声道:「据寄尘的分析,扮龙鹰者,该为宇文朔,王庭经亦为其中一员,大部分人确为随龙鹰征西的班底,尚有数个助拳的外族高手,将加强防御力的统万守足一天一夜,莫贺达干和他的三万狼军,人困马乏之时,被准备十足的郭元振分从鸡鹿塞和无定堡出兵,如摧枯拉朽的破掉只剩下三千人防守的无定河大寨,莫贺达干损兵折将的撤往与无定堡遥对、乌水之西的另一木寨,非常狼狈,在这样的情况下,假亦成真。」
田上渊和鸟妖既曾碰头说话,言无不尽下,田上渊会告知鸟妖,有关宇文朔和「丑神医」王庭经,取消了回纥之行,改而助郭元振对抗狼军的事。
田上渊脸现凝重神色,道:「有范轻舟在其中吗?」
龙鹰知道押对了。
田上渊不但着鸟妖留神宇文朔和王庭经,还着他留意范轻舟这个人。他肯问龙鹰这句话,表示他对龙鹰的「参骨」疑心尽消,视之为己方人马。
龙鹰答道:「没有如田当家形容的这样一个人。」
田上渊再没闲情留意龙鹰的神态表情,眉头深锁的径自沉吟,道:「说下去!」
龙鹰遂将情况,移花接木的一一道来,特别强调默啜大军抵达时,所有人均深信不疑在统万主事者为龙鹰。战争的重心因而转移往统万。
就在默啜准备全力攻打统万的当儿,统万的唐军忽然撤走,穿过北面的毛乌素而去,摆明是要突袭后套的狼寨。累得默啜亲率高手和金狼军追入沙漠,踏入陷阱。
龙鹰道:「岂知敌人早在毛乌素石子岭南面的绿洲突纥利泊,筑起有强大防御力的阵垒,对追来的金狼军迎头痛击,寄尘就是在该战被贯满真气的箭所伤。」
临时炮制的故事说出来后,龙鹰大感满意,虽为虚构,但均依真实的形势构筑,没半句离开事实。
田上渊道:「那你们后来又凭甚么,认为主事的是宇文朔而非龙鹰?」
龙鹰给他问得一时乏言以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