参骨闲话家常的道:「你听过后,若仍认为物非所值,杀我,我绝没半句怨言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你倒清楚我。」
参骨淡淡道:「塞内塞外,谁不清楚鹰爷?」
龙鹰不得不承认参骨的话有强大的说服力,至少令他有姑且一听之心。道:「问题并不在你的情报对我是否有用,而是凭甚么令我信任你,不将我和你间的事泄露,甚或警告鸟妖?」
参骨若无其事的道:「在鹰爷眼里,我成了个出卖伙伴的人,故此难信我的许诺。可是,鹰爷须明白,我之所以成为默啜旗下的将领,为的只是利益,不存在情义,当我失去利用价值时,他们将弃我参骨如敝屣。我所受内伤极为严重,于莫哥来说等同废人,没一年半载,休想复元,对他们再无价值可言。鹰爷若肯放我一条生路,我立即远离此地,隐姓埋名,匿藏一段时间,所以令鹰爷担心的问题,压根儿不存在。」
龙鹰坦白的道:「我给你说服了!说吧!」
参骨道:「敢问一句,鹰爷是否看着莫哥送我出寨,然后跟到这里来才动手?」
龙鹰点头应是。
参骨略一沉吟,问道:「鹰爷是否能听到我们间的对话?」
龙鹰真的不想答他这个问题,因牵涉到自己能耐的秘密。然而,他有个奇怪的直觉,此刻的参骨,字字来自肺腑,若自己「尊敬」他这个手下败将,可赢得他同样的回报,不会出卖自己。至于为何有此想法,他没法解释,属人与人相处时的微妙感觉。
点头应是。
参骨现出骇异神色,感慨的道:「我刚才本以为可轻易遁走,岂知仍是失败了,到此刻仍不明白是如何输的。难怪《道心种魔大法》,被誉为『千古之秘』。」
龙鹰忽岔开问道:「老兄纵横得意,为何甘愿屈身当默啜的马前卒?」
参骨神色一黯,轻描淡写的道:「因我想瞧着默啜横死中土,此事牵涉到族系的仇恨,我亦不愿提起往事,鹰爷也没听的时间。依约定,田上渊在半个时辰内必然现身,只要我告诉鹰爷联络他的手法,此实鹰爷杀田上渊千载一时之机。」
龙鹰心忖自己本有此意,可惜尚未能从「小三合」复元过来,如逞强动手,给田上渊宰的机会远比宰他的机会大,但当然不说出来。从参骨的提议,瞧出他确有离开莫哥之意,若龙鹰动手,等于泄露了他出卖莫哥的行为,没参骨的衷诚合作,怎知如何引田上渊来见面?
他相信参骨与默啜有深仇,也因此冒上生命之险,加入莫哥夺权的阴谋。
龙鹰点头示意他续说下去,自有种不置可否的味儿,逼对方尽献心内之秘,以保命活离。
参骨纵然在这样一边倒的劣况下,仍不亢不卑,你买我卖,不过多了坦诚直率,令人可生出好感,淡淡道:「寄尘是故意向莫哥隐瞒伤势,事实上他再不看好突厥人,有离开之意,他的伤势和复元的进度,远比任何人想象的好。」
龙鹰道:「你怎晓得?」
参骨轻描淡写的道:「因为我一向视他为可信任的朋友,直至晓得他瞒着我写这封信函。」说时从怀里掏出密函,递予龙鹰,待龙鹰接过后,续道:「我认识鸟妖十多年,曾和他干过几起事。我之所以和他拉上关系,缘于受人所托,欲从鸟妖处学晓操鹰的奇技,不过当清楚练鹰之法,也清楚自己欠缺这方面的天份和耐性,未开始已放弃。这个托我的人,就是钦没晨日,鹰爷该尚未忘掉此人。」
龙鹰心唤我的娘!
对!自己差些儿忘掉他。高原的斗争,正是环绕着他和横空牧野的斗争,以钦没晨日的失败告终。后来钦没晨日逃往南诏,被宗密智出卖,得他一人脱身。女帝尚在时,从莽布支处听过有关他的消息,欲劝服莽布支与他合作,图谋在高原东山再起,被莽布支断然拒绝,之后再没他的消息。
真的没有吗?
竹花帮操舟第一高手向任天说过,北帮造船的原材料,来自高原区,当时他心里便有个模糊的念头,似想到某一个人,却没法叫出名字。
他奶奶的!
这个人就是钦没晨日。
以往很多模模糊糊的事,忽然清晰起来,本来空白处,因钦没晨日,变得充实。
剩是参骨此一重要情报,龙鹰和他的买卖,已赚回足够的。
钦没晨日在吐蕃掌权之际,其势力并不局限在吐蕃高原和青海高原,而是深入西域,既与大江联合作贩卖人口,又贩运私盐,西域诸国的权贵豪强,谁敢不给他面子?
钦没晨日可差遣参骨,去向鸟妖学习操鹰秘技,一方面显示出他和参骨关系密切,更显示出钦没晨日和鸟妖有深厚的交情,否则这类独家秘技,不要说要人无私的传授,是问亦不可问的禁忌。虽然,鸟妖仍是拒绝了,却是客气婉转的拒绝,夸大其难处,让识相的参骨知难而退。
由是观之,虽仍未明白钦没晨日、鸟妖和田上渊三人间的关系,可知至少是可紧密合作的关系。
钦没晨日一向擅长玩政治手段,工于心计,若没龙鹰横加干涉,此刻大可能成为了吐蕃之主,故而眼前田上渊在中土,鸟妖成为突厥能影响默啜的心腹,大有可能由钦没晨日一手策划。亦只有像钦没晨日这样拥有丰富政治斗争经验者,方懂得玩这个游戏。
参骨的泄秘,触动了龙鹰的想象力。
龙鹰问道:「钦没晨日还有何本钱?」
参骨道:「他最大的本钱,在其对吐蕃仍有很大的影响力,与贵国的宗楚客,更是互相勾结,亦因着鸟妖的关系,得到默啜的支持。当然!他本身在西域根基深厚,现已成了当地最大的盐枭,藉此势力不住膨胀扩展,将原本在西域和从高原逃下来的手下,组成庞大的贩卖私盐集团,活跃于中土西陲和边塞之地,在宗楚客的包庇下,已成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。」
参骨瞥一眼月亮的位置,道:「时间无多,除非鹰爷放弃杀田上渊的机会,否则我实难尽述。我现时说出来的,是个人的猜测,但该离事实不远。」
稍顿续道:「鹰爷晓得鸟妖有个女人吗?此女生得颇为妖艳。」
龙鹰听得精神一振,点头表示知道。
参骨道:「我们称她为侯夫人,于鸟妖随大汗起程前的三个月离开,我们猜她该是到凉州去。」
略一沉吟,似在重整记忆,道:「凉州位于贺兰山之西、祁连山之北,是钦没晨日一个重要据点。勿小觑此女,她乃唯一得鸟妖驯鹰之技真传者,曾奉鸟妖之命为钦没晨日训练传信的灵鸽,与钦没晨日关系密切。」
龙鹰讶道:「你们指的是谁?凭甚么猜到她是到凉州去?」
参骨道:「『我们』指的是莫哥和本人,侯夫人有灵鹰随身,跟纵她而能不被发觉,在莫哥手下中唯我有可能办得到,莫哥只得派我去。莫哥并不信任鸟妖,一直对他暗里留神。」
龙鹰不得不感激参骨的「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」,解开了他多方面的疑团。
无瑕的操鹰之技,是从侯夫人处得来的。两女自小认识,即使侯夫人没传她驯鹰秘法,大可为无瑕训练一头灵鹰,供无瑕使用,并不存在泄鸟妖之秘的问题。
「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」。
若非从参骨处得悉情况,呆在这里等鸟妖来,势失诸交臂。
鸟妖厉害之极,深悉己身情况,处处留后着。毛乌素沙丘之战无功而回,他本人为龙鹰重创,令他再不看好默啜,一方面萌生退意,将错就错,扮出比真正伤势严重多了的内伤,难随默啜的主力大军全速赶路,伺机脱身。另一方面写下揭露龙鹰秘密的密函,透过心拥妄念的莫哥,交入田上渊之手。以田上渊的精明,得知龙鹰远征大漠的原班人马,再加上个宇文朔,若仍猜不到范轻舟就是龙鹰,那个人就不是田上渊。
鸟妖熟悉龙鹰、博真和符太,大家是山南驿的旧识,乃突厥诸将里认识鹰旅最深的人,忽然对方多出个能与龙鹰、符太并驾齐驱的汉族高手,肯定于密函内特别着墨,田上渊猜到是宇文朔,等于猜到范轻舟为龙鹰,那时龙鹰的「长久之计」,不泡汤才怪。
忽然间,战争的重心,从后套的战场,转移往鸟妖的身上,如不能在鸟妖抵达凉州前,截杀鸟妖,斩下默啜的首级仍于事无补。
参骨的声音在耳鼓内震荡着,道:「有三个原因,令我肯定侯夫人刻下身在凉州。首先,我跟踪了她三天,她采的是到凉州去的路线,当然可以是惑敌的手段,可是,那时她并没有防范的必要。」
「其次,是鸟妖受伤后,三头猎鹰,只有两头随他返回无定河。在我留心下,目击猎鹰中途飞离,朝贺兰山的方向去。」
龙鹰讶道:「老兄似一直在怀疑鸟妖,对吗?」
参骨沉声道:「因钦没而认识鸟妖,正也是钦没提醒我对此人须永远保持戒心,不过鸟妖是个很有手腕的人,懂笼络,、令我对他的防范随时间松懈下来。」
又道:「当日他被鹰爷射伤后,我检视过他的伤势,还助他行气。别人不晓得,但我这个作为他亲密的合作伙伴,却晓得他有一套疗伤奇技,不论多么严重的内伤,只要不是致命的,均可迅快复元。故此,过了一天后,他的内伤竟全无起色,我对他的戒心又回来了。」
龙鹰问道:「老兄和钦没又是怎样的关系?」
参骨道:「我是他重金礼聘的刺客,专为他行刺政敌,酬劳当然不缺美女。钦没是个天性凉薄的人,为了自己,甚么人都可牺牲。」
龙鹰心忖钦没晨日之所以能在南诏脱身,多少与他这种自私自利的性格有关。换过是自己,绝不独善其身。
参骨道:「第三个,也是最重要的原因,是猎鹰不懂飞往没去过的地方,所以侯夫人若要与鸟妖保持联系,必须在一个猎鹰经常往还之地,这个地方就是凉州,也是侯夫人可找到最接近战场的位置。」
贺兰山位于朔方之西,以猎鹰的高空飞行,到凉州不过几天的光景,可是若以两条腿走路,却是山高路远,还有沙漠阻隔,没十七、十八天,休想抵达。
钦没选在中土境内的凉州为大本营,东可与北帮互相呼应,西南则接青海高原,在战略布局上乃明智之举。
龙鹰同意道:「老兄的消息,对小弟非常管用,废话不说了,祝你一路顺风。」
参骨现出感激神色,显然因龙鹰没半句侮辱、威胁或表示不信任的恶言,有深刻的感觉。道:「顺口提醒鹰爷一句,鸟妖势在抵达后套前离开。不可不防的,他该着侯夫人在中途接应他,鸟妖更是天下最难被跟踪的人,武功高他多少仍不起作用。」
龙鹰多谢他的提醒,道:「参骨兄告诉小弟联络的手法后,可动身上路。」
参骨现出奇怪神色,告诉了龙鹰须知的事后,道:「鹰爷可以为我做一件事吗?」
龙鹰爽脆应道:「办得到的,定为老兄办妥。」
参骨道:「请鹰爷将本人的诛神刀,投掷于河寨的大门处。」
龙鹰道:「老兄想得周详,如此人人以为老兄命丧于小弟之手。」
参骨感触的道:「不论公私,形势均急转直下。早前的洪水、刚才破去我武功神乎其技的可怕招数,均令我再难振起与鹰爷为敌的意志。当年的军上魁信、丹罗度,想必有同样的感受。我并不怕死,可是要我为默啜死,化为鬼也不甘心。」
龙鹰道:「老兄放心,我绝不会视你为贪生怕死的人。」
参骨坦白道:「鹰爷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,如我们掉转位置,我会在你尽吐秘密后,仍杀之无赦,且嘲笑你的愚蠢。」
龙鹰讶道:「原来你一直这么想?又为何那么愚蠢?」
参骨道:「我从来恩怨分明,本人视鸟妖为友,他却瞒着我离开,由于我是他大力向莫哥推荐的人,势陷我于不义,遂于临死之前,反算他一着,真没想过鹰爷甘冒放我离开之险。」
龙鹰叹道:「参骨兄厉害!」
参骨以带点伤感的语调道:「我和莫哥确有交情在,很佩服他处事的方式和手段,论领导能力,实在默啜之上。可惜他遇上的对手是鹰爷,他一直以为摸通摸透了你,到今天才知错得多么厉害,没人可杀死练成《道心种魔大法》的魔门邪帝的传言,竟然千真万确。然而,莫哥到了这等田地,仍心存妄念,使我看到他的弱点,将希望寄托在与鸟妖狼狈为奸的田上渊身上,是与虎谋皮,也令我对他彻底地失望。
鹰爷放心,你这样善待我,未来若有机缘,必有回报。」
龙鹰探出两手,和他相握。
同时输进两注魔气,|方面可纡缓他严重的内伤,也是防人之心不可无。如参骨绕个圈返河寨去,他能知所提防。
深入了解参骨后,他对此人大为改观。如参骨般纵横多年、所向无敌者,自有其一套生存之道。剩看他在这等情况下,仍能提出龙鹰没法拒绝的提议,反算鸟妖一着,便知他的厉害。
参骨亦是个示范,令他晓得在接二连三的重挫下,狼军士气低落,于默啜抵达前,难有大作为。
此认知非常具决定性,引导着鹰旅的未来动向。
龙鹰问道:「老兄如何称呼默啜、莫哥和鸟妖?」
参骨现出讶色,却没犹豫,爽脆答道:「我和鸟妖交谈,直呼默啜和莫哥之名,对鸟妖则叫他为自己起的名字『寄尘』,他很喜欢寄尘子的名字,认为自己暂时寄身红尘,将来必有称霸封王的好日子。」
又忍不住道:「鹰爷是否…………」
龙鹰晃晃脑袋,道:「是其中一个可能性,一试无妨,给识穿便动手。」
问道:「好多了吗?」
参骨喜道:「至少可以走一段路。鹰爷小心,寄尘|向对田上渊推崇备至。」
龙鹰答他明白了,瞧着他去远,这才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