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太、宇文朔等抱着檑木,瞧着本气势如虹朝狼寨冲上来的狼军,弃甲曳兵的掉头狂奔下坡,拒马阵后的所有敌人,不论莫哥和一众高手、守阵的箭手、操作投石机的兵奴、操上来的四队狼军,在眨眼的工夫间,全化为向河岸拚命跑的背影,感觉的古怪,实非任何言词能形容。
更诡异的,是隆隆水声盖过了所有声音,即使有人在耳边狂喊,恐怕仍听不到在喊叫甚么,眼前就像上演着一场没有声音的活剧,时间似忽然放缓,心里清楚在斜坡上狂奔着的每一个人,管他轻功盖世,仍没法快得过洪流倾下斜坡的速度。
洪流到!
忽然间,他们全到了水底内,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,推得他们投往门洞外去。
洪流撞上东寨墙,摧枯拉朽,又如破开一张薄纸般,没丝毫犹豫的,直奔斜坡,东寨墙彻底消失,化为碎木断干,随水冲往拒马阵。
就在东寨墙化为乌有前的剎那,龙鹰施展弹射,腾空而起,往斜坡投下去。
龙鹰本以为凭弹射的速度,怎都可赶在洪峰前方,快上些许,然后再施另一次弹射,越过拒马阵,追至莫哥的后方,拉近些距离。岂知刚往下弯去,洪峰已赶过了他,还将前方斜坡下百多丈外的两重拒马阵完全淹没,疾似电闪。
龙鹰下一刻投进水里去。
洪流破寨后朝两边扩展,转瞬之间,左右山壁巨浪滔天,狂流撞着山壁,激起腾空而起的白浪水花,又倒卷而回,激起更狂暴水浪水柱,斜坡消失不见,代之是汹涌澎湃、起伏不休的洪流,浪迭浪的朝河岸拥去。
事前想得多好仍不起作用,置身洪流之内,压根儿不可能有自主的行为,连想把檑木稳定在水底下也办不到。符太等随木在水里翻滚不休,还以为会撞上拒马阵,岂知一路畅通无阻,脑袋一片空白下,忽然浮上水面,原来已抵大河。
大河再非他们所熟悉的模样,一改平时的亲切温文,浪高水急,瞬息万变。
东边不见陆岸,原河阵的位置,若如汪洋大海;西边勿说狼寨,坡道亦无影无踪,惟见排空飞来的洪流,冲起数丈高的条条水柱。随着浮沉,眼前景况不住变换,不但忽高忽低,还随水回旋翻滚。
南来的河水,与拦腰从山上杀下来的洪流,两头恶虎相遇,惹起猛烈的剧斗,一时惊涛裂岸,浊浪腾空,波荡泛滥,水轰如雷,激起漫空水烟云雾,遮天蔽地,岸颤山摇。巨量的水体倾覆入河,展示出无敌的力量和气势。与之相比,千军万马的决胜争雄,实微不足道。
一晃眼,九个人三根檑木,以一泻千里之势,给河水冲往下游去。
在如斯极端的水势里,唯一仍有点办法的是符太,趁沉往水底的剎那,朝左连拍三掌,水底内的「血手」果然不同凡响,檑木的走向首次为人力所左右,前端往右倾斜,不旋踵已撞上搭乘着宇文朔、容杰和桑槐三人的檑木。
宇文朔本身既精通水性,又具与三门峡激流暗涌的斗争经验,知机的乘势藉身体的力量,硬将檑木压得朝下方倾侧,两木六人,沉往右下侧的水底,刚好迎上从后方冲过来的三大暴发户,算是在水下重整阵脚成功。
尚未有高兴的时间,手牵着手的九人三木,又给送上水面。
水浪水势减弱了少许,河水和洪流合璧形成的洪峰,正走过由南折东的大河湾,令他们晓得河水将他们送离落河处超过十里,在东面不远处,便是敌人仅余的两座河寨。那种给洪流如玩偶般操纵舞弄的滋味,既令他们晕头转向,也夹杂着说不出来的痛快和狂野。
倏地龙鹰现身左方,从水底射上来,撞得他们由人和三根檑木组成的筏子,筏头朝向左岸。
自被大水冲走,洪峰因河湾首次生出变化,龙鹰的借力打力,方能奏效,下一刻,连人带木的,给后来的洪水,送往左岸去。若在刚才的直道,一往无前的洪峰,不容他们改向。
龙鹰大喝道:「弃木!」
众人知机放开檑木,潜往水底,拚命朝大河北岸阴山的方向游过去。
龙鹰最后一个登岸,因要肯定每一个人均能返回陆岸,刚才更不时施以援手。
众人爬上阴山山脚高处,瞧着眼下的滚滚洪流,犹有余悸,无不筋疲力尽,疲乏至不愿动半个指头。
大河虽仍然白浪滔滔,已是明显减弱,泛滥两岸的规模大幅缩减,看来回复正常,指刻可待。
龙鹰在符太身旁坐下,大口的喘息着。
符太喘着气问道:「你的莫哥呢?」
龙鹰答道:「不知滚到哪里去了!」
众人齐声大笑,不过却笑得非常辛苦,明知不该笑,却失去控制的力量。
桑槐叹道:「我现在最想的,是能连抽三根卷烟,天塌下来都不理会,只恨烟草留在仓库里,希望没被浸湿。」
荒原舞看着落在狼山后面的夕阳,深有所感的道:「人说『欺山莫欺水』,诚哉斯言。」」
宇文朔叹息道:「水势怎可能这么可怕的?波及的不止一处一地,而是整截河段两岸方圆数十里的地域,无人能幸免。」
博真道:「且是不分敌我,六亲不认,你奶奶的。」
容杰道:「我们的蓄洪池,的确大了一点。」
他的话又惹来另I阵苦乐难分的大笑。
君怀朴哑然笑道:「唉!大了点?真的太大了,我们的池壁没提早坍塌,是鸿福齐天,现在还不知如何截流。」
三流归一后,水流变成激流狂瀑,不可能循原路走回去。以龙鹰之能,可如壁虎的攀壁而行,不过既耗力又费时,绝不划算。但任由水瀑从狼寨处淌流下来,亦不是办法。水流量非常庞巨,否则不能在短短大半天的时间,注满蓄洪池。
龙鹰道:「唯一办法,是由小弟再走一趟旧路,将截流的泥石包搬走。」
符太道:「我陪你去!」
龙鹰道:「这边须有你,此行对我是驾轻就熟,全无风险。趁天尚未黑,我走先一步,希望三更前能回来吃些热呼呼的东西下肚。哈!小弟去了!」
龙鹰刚越过河寨三里,便感不支,那是从心里涌出来的劳累,然后蔓延往身体,特别教人吃不消。
一路走来,畅通无阻。
此役也不知淹死对方多少狼军、兵奴,教人心中恻然,又无可奈何。战争的本质就是如此,愈能伤害对方愈好,绝不留手。
想到这里,心里累上加累,遂找到北岸阴山脚下一处林木区,坐下调气运息。人力有时而穷,龙鹰更害怕的是透支得太厉害时,他的「至阴无极」耗尽下,再难水火相济,重演在毛乌素沙丘区虚脱的情况,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,但「杯弓蛇影」下,这个无形的威胁总挥之不去,故不得不好好休息。
从他的位置,可看到两寨的灯火,还想运功感应时,脑袋一片模糊,晋入冥藏归元的状态,远离外事。
龙鹰忽然醒觉,张开眼睛。
振翼的声音在回复原状的大河传来,星夜下一点黑影在前方飞过,迅速去远。
龙鹰眼锐,恰好捕捉大河上望东飞去的,是头鸽子。
好一阵子,脑袋仍是一片空白,下一刻整个人惊醒过来,他奶奶的!怎么一回事?他的思感自然而然追踪着牠,直至鸽子离开他能感应的范围。
此鸽非常鸽,是受过训练的信鸽,沿大河直线飞行,乃一般鸽子不会做的事,且鸽子好群居,怎来孤零零一只的,朝某目的地全速飞翔?
龙鹰的脑筋活跃起来。
犹记得当日坐向任天的江龙号,接得小敏儿和竹花帮的兄弟,掉头顺流东行,过三门峡后向任天因听到信鸽飞过船上的异响,因而全神戒备,并向龙鹰表示,将信鸽训练至可在大河船与船间传递讯息,乃失传已久的绝技,当时心有所感,只是模模糊糊的,并不清晰。到幽州后,灵机一触下猜出鸟妖和田上渊的关系,方想到练鸽之技来自鸟妖。
刚飞过的信鸽,令凭空的推想变成凭据。
想到这里,心中抹了把冷汗。
这头鸽子,放鸽者极大可能是莫哥,从河寨放出来,将讯息传递往河套东面大河上某艘在等待消息的船。
不论河寨、狼寨,是位于后套平原西北角的一隅之地,东面尚有以百里计的广阔平原,兼且后套本为北帮的地盘,设有分坛,北帮仍有人留守在附近,毫不稀奇。
想到这里,心中一动,从林内悄悄走出来,投进冰寒的河水里去。
龙鹰睁开眼睛,是给惊醒过来,两骑离开河寨,朝他的位置驰来,骑速不急不缓,因两人在马背上说话。
横渡大河后,龙鹰以「守株待兔」的情怀,隐藏在一丛杂树间,苦候个半时辰,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。
又立即闭上眼睛。
皆因马上的骑士,一为金狼军大统领莫哥,另一为「红翼鬼」参骨,任何一人,均有和龙鹰决生死的资格,大意下惹起他们的警觉,一番苦心,便要尽付东流。
下一刻,龙鹰嵌进他们约束着的声音波动去。
他们的对话声,渐转清晰。
河寨内显然不方便说密话,故此莫哥送参骨一程,顺便解释情况。
龙鹰早猜到莫哥不会在飞鸽传书里透露机密,因不知传书落入何人之手,而只会约见面的地点,由他派出的人亲口说出,而这个人,当然是参骨。
莫哥的声音道:「默啜的万人队将在天明前抵达,我们尚余四至五天的时间,攻打敌人。」
参骨沉默片晌,道:「会否太冒险呢?」
他们以突厥语交谈,龙鹰全神窃听,不放过任何突厥语的措辞用语,表达的方式,皆因心内生出大胆的,可姑且一试,不成便拉倒的念头。
参骨的回应,绝非对攻打龙鹰一方的回应,那并没涉及冒险或不冒险的问题,指的该是另一件事,肯定关系重大,故此以参骨般的超卓人物,也犹豫难决。
果然莫哥勒停马儿,解释道:「此事尚须田上渊点头才成,万勿小觑此人,以寄尘的目中无人,对他仍推崇备至,称他的『血手』已臻『明暗浑一』之境,即使对上拓跋斛罗,鹿死谁手,尚未可料。骤然发动下,武功可看齐他者,亦会为其特异的功法所乘,看看符太便明白,而田上渊绝无疑问是在符太之上。」
龙鹰为之咋舌。
莫哥虽没明言令参骨也犹豫的行动,但已有足够暗示,行动该与刺杀默啜有关系,否则不会特别提及拓跋斛罗和「血手」在骤然发难下的惊人威力。如要刺杀默啜,拓跋斛罗势为最大的障碍。
龙鹰不知多么感激参骨,没他反问莫哥的一句话,莫哥可能就在这里送别,现在则须耐着性子说服他这个心腹高手。
莫哥说的「寄尘」,毫无疑问是鸟妖,惟他清楚田上渊的深浅。也可知鸟妖在受创前,一直保持着与田上渊的联系,清楚田上渊最新的情况。君子津的接应、投石机和石弹的供给,均由鸟妖一手安排,从而晓得默啜对鸟妖的信任和重用。
莫哥、鸟妖和田上渊的结盟,实力庞大,非是没成功夺默啜突厥之主宝座的机参骨道:「今趟我真的可见到田上渊吗?」
龙鹰暗自谢天谢地。
参骨这句早该问了的话,显示莫哥与他驰出寨门前,参骨仍是一头雾水,不知莫哥要他去干甚么。在短短二、三里的马程,莫哥语焉不详,令参骨满腹疑团。像参骨般的人物,绝不是任莫哥差遣的人,莫哥须说服他,使他同意自己的想法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莫哥势泄露更多的秘密。
莫哥叹道:「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。起程前,我藉探伤去见寄尘,他将密函交给我,嘱我抵达后套时,只要放出他的『千里灵』,定下见面的时间、地点,可在两个时辰内见到田上渊,又千叮万嘱密函只可送入田上渊之手,否则宁愿毁掉。我刚才已告诉你田上渊的长相,凭你的眼力,不可能认错人。」
龙鹰暗松一口气,田上渊见过莫哥,与参骨则素未谋面。
参骨问道:「大统领读过该函吗?」
莫哥苦笑道:「读是读过,但寄尘写的是一种现今已没人用的古回纥文,他解释了一遍,我只好信他一半,希望能找到读得通的人,因而到此之后,一直没联络田上渊,至今天再没法拖延,才有今夜要你走一趟。」
又道:「信写得很长,令人奇怪。龙鹰射中他的一箭,外伤不足为患,但龙鹰的奇异真气,却入侵他的五脏六腑,令他受创极重。依我看,他是用了点奇功异术,方有写此信的精神气力。」
稍顿,续道:「依他之言,此信是最厉害的反间计,可置郭元振于死地,同时令龙鹰难在中土立足,信内罗列了郭元振和龙鹰勾结的证据,不到郭元振否认。交入田上渊之手,等于送到宗楚客手中,郭元振将在劫难逃。」
龙鹰心忖这就是「气数」,注定李隆基是未来真命大子,郭元振因而命不该绝,自己则鸿运当头,竟然鬼使神差的,遇上此事,还得莫哥亲口解释。
鸟妖现时切齿痛恨的,莫过于龙鹰,只要尚余一口气,怎都要报此一箭之仇。
田上渊肯否在这个时候出手帮忙,冒天大的风险行刺默啜?答案清楚分明,绝对不会。莫哥非是不晓得,但唯.一机会就在眼前,没试过心有不甘。
莫哥吁一口气道:「寄尘又说信末着田上渊无论如何,也要帮我们的忙。我不知他是否真有这么写,只好姑且信之。」
参骨叹了一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