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朔像变为另一个人般,字字掷地有声的道:「此为一石数鸟之计,关键处在鹰爷清楚敌人大后方支持基地的位置、情况,完全绝对地知敌。」
众人一点便明。
事实上宇文朔提出的,为兵家向用和必使的手段,就是对劳师远征的敌人,进行截断补给线的战术,千方百计打击对方的后续支持。然而,于惯了以战养战的狼军而言,这一套以前派不上用场,因只要破入长城,可势似破竹的攻城略地,掳人劫粮,不虞补给之忧。兼之狼军来去如风,只有他们来打击你的份儿,连对方的行军路线亦难掌握,遑论切断对方。
但今趟边防军在郭元振和张仁愿指挥下,准备充足,实力强横的紧守前线,采坚壁清野的策略,将长城外的住民撤返长城内,烧掉屯田,令狼军在物资匮乏的黄土高原和沙漠,难以就地取得补给。
狼军的整个行军路线,亦是针对他们在这方面的困难设计,进占富饶的河套平原,倚狼山立寨,作为大后方支持前线的基地,补给可源源不绝的沿大河送来南方。当突厥雄师将边防军压得难离堡、塞半步,高原和河套遂成狼军的天地,那时只有他们攻打大唐军的份儿,后者全无反击之力。
岂知统万竟先一步落入龙鹰和众兄弟手内,如在敌人的心窝处插了把刀子,顿令狼军本无瑕疵的战略,出现了不应有的漏洞,也因而导致狼军先锋部队的惨败。
统万在大战里情况特殊,看似孤立无援,却是完全不受约束,来去自如,除非默啜像莫贺达干般来围城,那既不可行,更不切实际。
话又说回来,守统万的如非龙鹰和他的鹰旅,早被人强马壮、高手如云的敌方先锋部队击破,无人能活命。
又如龙鹰非是有穿越地底河的能耐,鹿死谁手,尚未可知。
众人之所以没想过离统万奔袭对方的大后方,一来路途遥远,更是当局者迷,对千辛万苦得回来的统万,难舍难离,且尚未与默啜的主力军正面交锋,就这么离开,将失掉迫使默啜知难而退的大好形势。
不过,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。当初没想过龙鹰的身份这么快曝光,默啜既晓得龙鹰在此,顿然使大战改换成另外一种形势,令龙鹰一众兄弟难发挥作用。由此可见,莫贺达干率高手来探访小长城的摸底行动,影响至巨。
忽然间,从我暗敌明,化为现在敌暗我明的局面,他们一方可做的事,对方清清楚楚;敌人的行动,他们则无从揣测,会否来攻打统万?用哪种手法?一概不知。
默啜有无数的选择,他们却只得一个,如出城攻敌,就正中默啜下怀。
因而符太方生出虽明知如此,仍没法改变的嗟叹。敌知我,我却不知敌之故也。
宇文朔续道:「若非鹰爷在,我们实难起波澜,区区数百人,长途跋涉的到后套去破坏敌后,既不划算,更是冒死。只要鸟妖来个飞鹰传书,肯定留守该处的敌军,张开罗网待我们掉进去。何况对方倚狼山立坚寨,监察后套两岸,平野地难隐行藏,利守不利攻,敌寨是稳若泰山。但是!敌我两方均清楚,当攻寨的是鹰爷,将是另外一回事。」
众人鼓掌为他打气。
宇文朔欣然道:「在下不单为战场新丁,且在登上竹青号前,一直是局外人,对鹰爷的看法,道听涂说外,加上本身的经历,形成了刚说出来的印象,也该是默啜对鹰爷的看法,虽不中亦类近。且肯定默啜没法忘记剖开天石时,读得内附『龙鹰笑赠』四字小铁牌时的动魄惊心。正如太少所言,这是个环绕『鹰爷』的战争游戏,也是张边边锋利、伤人伤己的两面刃。」
接着向龙鹰道:「鹰爷早前仰首观天,用神察看,是否早猜到我们将离开小长城,须放出信鸽,知会大帅,为此找寻敌鹰,看鸽儿的飞行路线是否安全?」
郭元振送来的物资里,有活的东西,就是三头信鸽,供远距通讯之用。放出牠们,自会寻路返鸡鹿塞。
龙鹰佩服道:「宇文兄观察力之敏锐,教人惊异。当时我确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,但又说不出来,只知与鸟妖的猎鹰有关系。如宇文兄说的,猎鹰既是对方最厉害的知敌利器,同样亦是我们诱敌的好帮手。」
君怀朴道:「想利用鸟妖的猎鹰,我们必须清晰无误地以行动说明我们的去向和目标,不可有丝毫含糊,让对方晓得我们非只是干扰他们的补给线,而是直捣对方的『狼寨』。」
荒原舞指着毛乌素道:「非常简单,大伙儿直奔沙漠便成,那是最直接、最快的路程。」
看着茫茫沙漠,每粒沙子都在反映烈阳的热力和厉芒,人人倒抽一口凉气。
不论你如何熟悉沙漠,跑过多少遍,沙漠绝不会和你熟络起来,和颜悦色。而是每一次踏足,仍是陷身穷凶极恶的险域。
虎义是最熟悉沙漠的人,沉声道:「我想到一个新点子。」
众人大喜。
宇文朔「我们走」一句话,拔开了葫塞,释放众人的想象力。
虎义瞧着博真,道:「你四处寻宝,该不会错过毛乌素,对吧!」
博真道:「这个当然。」
虎义道:「里面有没有水源和绿洲?」
博真道:「不但有绿洲,且有两个之多。于毛乌素正中的位置,有座大山,名『石子岭』,此岭造就了分处其南、北的两个湖泊,南面的是突纥利泊,北面的是大非苦盐池,也是毛乌素内的两大绿洲。」
容杰讶道:「老博德年前的事,仍记得这么清楚,若是我,早忘掉名字。」
博真用倚老卖老、教训后生小辈的语调道:「此正为寻宝与别不同之处,必须有系统、有计划的捜寻,画地理图,作纪录,怎像你们去寻欢作乐,连爹娘的名字都忘掉。」
容杰、权石左田和桑槐齐声大骂。
博真欣然受骂,还不知多么享受,向虎义道:「说你的新点子。」
虎义道:「假设我们全体离开小长城,直奔毛乌素,默啜如何反应?」
符太叹道:「肯定魂飞魄散,一边知会守大后方狼寨的将领,另一边派人全力追截,但因起步迟,只能在我们后方吃尘。」
丁伏民道:「这个追截部队必须在实力上,可压倒我们,即使我们甫抵后套,即攻陷狼寨,此一敌方部队,仍有足够能力将狼寨重夺,甚或杀得我们片甲不留。」
这么一说,答案呼之欲出。
默啜此刻势成骑虎,不能言退,可做者是继续猛攻无定堡,另外遣人追杀鹰旅。能当此任者,舍莫哥和他的金狼军莫属,三千金狼军,是突厥狼军里最擅沙漠战的部队,此外还须附赠鸟妖,才不会追失。
龙鹰吟道:「『猎犬终须山上丧,将军难免阵上亡』。」
人人听得精神一振。
于沙漠的凶地,无处可躲、无路可逃,若两军开战,是全赢或全输之局。
击溃金狼军,与打败莫贺达干乃截然不同的两回事,将使突厥人的整体战力大幅削弱,精神的打击更是默啜一方难以负荷。更关键的,是龙鹰等如成功占据狼寨,除非默啜大军撤回来,根本再没有能动摇鹰旅所据狼寨的力量。
问题在他们办得到吗?
众人目光移到虎义处。
虎义双目异芒烁闪,沉着的道:「我们族里,流行一句说话,就是『沙神只照顾有准备的人』,突厥人或许走过咄悉匐原采穿越毛乌素的路线,但对毛乌素深处的区域,大可能一无所知,因追我们而追至第一个绿洲,其时悔之已晚,将造就我们歼灭金狼军千载一时的良机。」
君怀朴道:「就看我们准备得有多好。平情而论,绿洲防御力薄弱,敌众我寡下,对方又是擅长沙漠战的金狼军,有莫哥这样的名帅指挥,加上鸟妖后更如虎添翼,我们的赢面很小。」
符太叹道:「技术就在这里!他奶奶的!默啜此趟是不容有失,因后果是他负担不起,不追一切休提,追来的起码是这个阵容,亦不可能超过这个阵容,那就是一切尽在我们算中。难易度比之现在与默啜正面硬撼,不言可知。」
接着向虎义道:「老虎的办法,正是可令我们能以少胜众、以弱克强的办法,对吧!」
所有人目光回到虎义身上。
虎义道:「少时族人经常往来绿洲之间,若运载重物,会借助一种我们称之为『沙筏』的工具,形如木筏,以骆驼拖拉,等于驼车。沙筏之所以便于在沙子上拖拽,皆因包以生牛皮,令头尾微翘。我们现在虽没有骆驼,幸好人人长得像骆驼般强壮。制沙筏的材料就是从莫贺达干处抢回来的木干,该可制成至少六十至七十个沙筏,足够装载我们的物资、粮货、食水、武器、箭矢等有余。抵绿洲后,我们拆掉沙筏,立成防御所需之物,大添与敌周旋的能力。」
人人留心聆听,虎义说毕,仍保持肃静,只余风沙之音,好半晌后,不知谁先欢呼,接着楼上墙下,喝好之声响彻小长城。
龙鹰问道:「依老虎大哥估计,需多少时间?」
虎义道:「依我们掘壕的效率推算,后天日出前,肯定所有大小木干,全变沙筏。」
荒原舞大喝道:「那我们还等甚么?」
喊叫声再度爆响,直传往毛乌素沙漠去。
找到目标,定下方向,且有具体的计划,众人均有焕然一新之感,坐言起行,先由虎义示范,制作第一个沙筏。
看似容易,事实上殊不简单,包含着在沙漠求存的民族千百年来积累的经验、智慧。有点像造条小船,置龙骨,木干穿孔,系筋索,包扎生牛皮有特别手法,窍妙处在乎头尾翘起,方便拖拽。
第一个沙筏面世的一刻,欢声雷动。
各人不用吩咐,埋首造筏。
造而后知不足。早在议定后送出信鸽,以传书方式通知郭元振己方大计,并请他送来缺乏的物料,以供造筏。趁突厥人阵脚未稳,尚未有余力切断交通,郭元振在黄昏前送来七辆驴车的物资,也将是最后一批物资,因突厥人的势力藉无定河北岸设立木垒,逐渐东扩,目的当然在要压制鸡鹿塞和统万至往来断绝,动弹不得。
看情况,对统万骚扰性的攻击,将陆续而来。
小长城却是气氛热烈,斗志如虹,忘情工作,丝毫不以为苦。一如掘壕,采轮番制,天明时,五十九个沙筏已具雏型,接下来就是包生牛皮的工夫。
虎义道:「沙筏又名夜筏,只能在晚间行走,否则不到十里,将抵不住沙子灼热,摩擦下着火焚毁。」
大伙儿聚在水井四周吃早饭,仍有部分兄弟没停手,欲罢不能。
符太回来了,悻悻然道:「到南丘看过,这边尚未见敌踪,想宰几个来祭旗也没着落。」
符太的好战,天下皆知。
宇文朔道:「太少扮王庭经时,肯定憋得辛苦。」
符太在他旁席地坐下,接过桑槐递来的羊奶,一口喝光,道:「说来奇怪,老子扮混蛋时,真的变成了混蛋,只懂救人,十足面慈心善的大好人。哈哈!」
权石左田道:「昨夜鸟妖的畜牲先后五次来探城,何用派探子?」
符太见龙鹰沉吟不语,问道:「何事令师父费神?」
龙鹰伸个懒腰,笑吟吟的道:「见你符小子仍记得尊师重道,告诉你又何妨?小弟想的是如何可令各位兄弟,人人保着小命享受胜利的成果。」
众人默然。
龙鹰说的是不可能的目标。金狼军如何厉害,他们亲身领教过,即使在大荒山那样倚山有备而战,仍胜得极险。现时情况接近,毛乌素绿洲的防御力,比之大荒山优越的地形,又有险可守,肯定差上一截。他们的木阵,顶多提高守御力至稍近大荒山,在这样非生即死的绝局里,双方毫无保留,要己方仍不损一人,属神迹也。
管轶夫关心的问道:「鹰爷想通了吗?」
龙鹰道:「首先须想通的,是我们这般拖着沙筏,横跨数百里的赶往沙漠内的绿洲去,对方会否真的衔尾追来?」
众人齐齐一怔,思索起来。
金狼军的战马,类似柔然族的驼马,捱得起沙漠的炎灼和风沙,奔行极快,若落后非太久,在龙鹰等抵达绿洲前,截着他们,那时吃亏的肯定是他们。
龙鹰所忧虑的,却是另一问题,就是对方压根儿不用穷追,只须采他们知晓穿越毛乌素最短最快的快捷方式,赶在他们前方抵达河套,又或利用鸟妖的猎鹰,掌握他们离毛乌素的位置,于沙漠另I边恭候他们。
人人均感头痛。
我有张良计,敌有过墙梯,以莫哥的才智,绝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。
君怀朴道:「只有一个方法,方可令莫哥别无选择,在后方吃尘追来。」
他说的方法,人人清楚明白,就是走同样的毛乌素捷道,令后发追来的莫哥,没有另外的路线可走。
毛乌素北面,还有横亘在后套平原南面的库结沙,乃河套两大沙漠之一,两漠之间,就是地形复杂的黄土高原区,固然不利沙筏,更不利战马,否则咄悉匐和他的部队就不用徒步走。
如他们真的改走捷道,离毛乌素后须弃筏,敌人则须改为用人脚走路。
荒原舞道:「想到解决的方法了吗?」
龙鹰问博真道:「大非苦盐池离沙漠北面边缘有多远?」
博真苦恼的道:「沙漠的尽头难有明显界线,不过,在大非苦盐池正北另有一湖,叫库也干泊,若尚未被沙子吞掉便可当在沙漠区外,离苦盐池约四十里。」
龙鹰大喜道,,「这就成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