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花火箭在无定河主营上方爆开,且是接二连三,立即惹起恐慌,示警的号角声四起,在帐内休息者全被惊醒过来,却没丝毫混乱。
战士们持兵带箭的到各营地的空旷处集合,负责巡逻的狼兵早有组织地对营地进行逐分逐寸的搜索,箭楼、望台上的人打醒精神监察远近,一切井然有序,显示即使已成疲兵,突厥狼军应付突变的能力,仍令人赞叹。
火炬燃亮,光照营地。
只是猛虎已入门,应变得如何好,均属徒劳。
暗营首先起火,火势一发不可收拾,迅速波及周遭的木栅围栏,火舌吞吐下,冒起大量浓烟,随夜风四处飘散,片刻光景,广阔的营地变得烟雾弥漫,视野不清。
敌人忙于救火时,对岸营地亦告不保,在数息之内,四组营账先后着火焚烧,风高物燥下,且每组营地各有多个火头,火势迅速往邻近的营账蔓延开去。
主营寨的兵将,直至此刻仍找不到敌人的影子,弄不清楚为何忽然火头处处,有多少敌人混进来纵火。
此正为龙鹰的高明处,惑敌的精采手段。
狼军绝非易吃的果子,体力、耐力惊人外,斗志、士气、团结,无不在大唐军之上,且差距颇大。自小在马背上长大,骑射似呼吸般自然容易,一旦让他们坐上马背,上山涉水,视崎岖路如平地,日夜分别不大,加上天生悍狠,在战争和暴力里成长,塞外同样环境下长大的其他民族,遇上他们仍难以力敌,何况「死于安乐」的中土人?
故此,回纥之主菩萨以五千骑破突厥的十万军,鹰旅以千多人纵横大漠,都是例外里的例外,欺的是事前对方压根儿没朝这个方向想过,到败势已成,噬脐莫及。
两次大败仗成为突厥人的族耻。最不服气,也是近在眼前鹰旅的远征,过关斩将,输得不明不白,无处着力,眼睁睁瞧着龙鹰和一众兄弟,深入己方腹地,又扬长而去,扭转了塞外的局面。
「君子复仇,三年未晚」。
默啜绝非君子,却为战略大家,默默准备,苦候时机,忽然一举歼灭突骑施,斩遮弩,立即声威大震,回复鹰旅远征前独霸大漠的地位。此时刚好回纥的独解支病殁,吐蕃又与大唐交情不再,蠢蠢欲动,屡犯大唐西疆。中土本身政局不稳,大周换大唐,英明的女帝改为昏庸的李显,龙鹰被逐。在所有条件均利于默暖的形势下,准备十足的狼军倾全力而来,目标是关内的唐京,这样的雄师,是大唐军难以力敌的。
对龙鹰的战术,默啜和将领们,肯定下过苦功,知之甚详,如龙鹰重施以往故技,将吃不完兜着走。尤可虑者,如默啜所言,这场南侵之战,从登马的一刻,他一直将龙鹰计算在内。
莫贺达干之所以犯错,是因其摸底行动赔上了猛将「铁额」乌薄格,但对莫贺达干而言,苦中有乐,断定统万所谓将功赎罪的「死囚」,正为鹰旅的原班人马,否则何处忽然钻出这么的一批高手来。这个想法,令莫贺达干以为鸿鹄至,用一夜工夫,赶制出简陋的攻城工具,翌日全面打开攻城战。
干掉龙鹰,突厥人将再无任何顾忌,胜过击溃边防军,天下将没有能对抗狼军之士。这个想法,令莫贺达干抛开其他顾虑,首次攻城失败后,仍不肯走,怕的当然是龙鹰一方趁机撤走,因而一错再错,将先锋部队的大部分兵员,全集中往统万的围城战。
严格的说,莫贺达干策略上并没出错,留下在无定堡外和无定河、海流兔河交汇处大寨的守军,足以应付边防军的反攻,稳似泰山。收拾统万的「死囚」后,不论有没有龙鹰在其中,莫贺达干仍策略正确,立下大功,可从容返回无定河,恭候默啜的主力军驾临,绝对地掌握主动。
莫贺达干之所以铸成大错,皆因不晓得有地下河道,纵知,亦不相信任何人,包括龙鹰在内,有穿过地底河直达大寨的可能性。
故此,对突厥一方十拿九稳的策略,落入龙鹰一方眼里,就是对方的千古之恨。
然而,即使能到敌方大寨搞破坏,仍须有谋有略、按部就班地尽量扩大破坏,制造混乱,直至对方疲不能兴时,无定堡、鸡鹿塞、统万三方先后发动,始有击溃突厥兵力雄厚、人强马壮的先锋军的可能。
龙鹰神不知、鬼不觉的夺取了暗营南面筑在河边岸缘的一座箭楼,射出第一枝火箭,点燃了淋满火油的数十大方帐,又在火势未成气候前,多喂数十箭,浓烟滚动翻腾,片刻后烟雾火屑漫空,随风将他所在的箭楼吞噬后,龙鹰藉烟雾的掩护,朝对岸射出火箭,先往上高升,越过无定河,抵离地五百多尺的最高点,方往下弯过去,箭无虚发,烧着一个又一个的敌营。
大蓬火屑不住送往高空的乱况下,谁可将箭锋那一点可燎营的星火分辨出来?
龙鹰此时换上突厥兵牛皮革制的战服,每有巡兵匆匆路过,在烟雾障目里,没人晓得箭楼上的非为自己人,若有人喝问,龙鹰以突厥语慌称见不到敌人。
藏身之处非常重要,如过早被敌人发现行迹,那时除逃命外,不可能做任何事,势功败垂成。
眼前乃唯一击溃莫贺达干的机会,错过了,纵然龙鹰能杀返统万,分别只在多个人陪死。
胜败一线之隔。
对现时敌寨情况至贴切的形容,是「热锅上的蚂蚁」,骑上马背的突厥人遍寨搜索,兵奴们忙于救火,个个心急如焚,却无处着力。明知敌人伏在寨内,但看不见、摸不着,连在对岸还是这边,一概不知。
「砰!砰!」
暗帐传来火油罐爆炸的声音,将以百千计的火球火屑,喷往七、八丈的高空,此起彼继的,然后朝四面八方洒下来,方圆数十丈的区域,无一幸免遭火神关顾,战马受惊弹跳,敌人四散走避。
龙鹰期待的混乱,终于出现。
附近的多组营地,开始起火。
龙鹰的箭楼难以幸免,数点火屑附在楼身处,且带着火油的气味,如蛆之附骨,燃烧起来。
此时烟雾已将敌寨大部分区域笼罩,龙鹰知道「时辰到」,掏出剩下的烟花火箭,朝三方发射。
要让己方的人清楚看见烟花讯号,须令烟花火箭在烟雾外爆开,在目前烟雾笼天罩地之际,并不可能,但是,只要在烟雾较淡薄处现踪,己方的人又正全神留意,该没有分辨上的难度。
另一个保证,是向任何一方发射的不止一枝,而是连珠地攀上空际。
依约定,烟花传讯有特别的手法。
第一轮只发一箭,呼唤己方注意,做好准备。
到这第一一轮的发放,才是大举进攻的讯号。
田归道为他们带来火箭,是晓得他们终守不住统万,唯一之计,是利用无定堡、鸡鹿塞和统万三方呼应的优势,于适当时机大举反击敌人。且宜早不宜迟,一俟默啜大军抵达,时机一去不返。
龙鹰与田归道谈论如何用烟花火箭,当时他已晓得唯一方法,是通过地底河潜入敌寨,因此传讯的方式,全针对此而拟定。
可想象郭元振和张仁愿两方,无不做好准备,枕戈待旦的苦候他的「好消息」。
三枝烟花火箭连续发出,给龙鹰运足魔劲全力掷上朝东高去的位置,发出「砰!砰!砰!」三声脆响,并未被营寨的各类吵音掩盖。
龙鹰放下心来,依样葫芦朝无定堡送出烟花。
接着将余下的七枝烟花火箭,点燃后朝统万一方高空连续掷出,他们听不到,也该看到黄光闪烁。
而即使看不见烟火,仍不可能瞧不到大寨烈烧下送往高空的浓烟火屑。
急骤的战鼓声分从无定堡和鸡鹿塞两个方向传来,蓄势以待的大唐军,全面发动。
趁箭楼尚未完全着火,龙鹰凭记忆射出最后六枝火箭,推波助澜,接着翻下箭楼,来个混水摸鱼。别人救火,他放火。
号角声里,突厥战士持兵携箭,一队队策马驰过连接东、西营地的三道浮桥,到东面大寨防线迎敌。
大寨设于无定河和海流兔河交汇处,夹河设寨,无定河和海流兔河分别将营寨分为南、东、西三个部分。
无定河置两道浮桥,海流兔河设三座,接通所有营寨。
南寨、东寨和西寨并不相等,以西寨占地最广,东寨次之,南寨最小。
放置火油物资的暗营位处西寨中央位置,起火后,突厥军立即封锁海流兔河,然后朝东、西两寨搜敌,故龙鹰一直未有机会渡过海流兔河,亦因射程的关系,火箭难及东岸,故东寨的两处营账,尚未起火,唯一的灾情是被浓烟波及,令人和马呼吸困难,受到影响。
东、西两寨大小不一,是出于军事上的考虑。
西面的无定堡兵力有限,只有被围困的份儿,没有反攻狼军的能耐,狼军对其没有顾忌,即使被调走一半狼军,余下的五千人仍能力守阵地。
狼军大寨以应付鸡鹿塞的唐军为主,东寨是西寨一半的大小,营账的数目却只有西寨的十分之一,即使失守,仍可凭海流兔河硬阻唐兵于西寨之外。
无定堡和鸡鹿塞战鼓声起,狼军慌而不乱,继续救火、搜人,同时将战士调往东寨,以应付从鸡鹿塞来犯的大唐军。无定堡的敌人,则有囤兵堡外的己军抵着。
狼军应变的能力,令龙鹰大开眼界,最难得是战马在主子控制下,虽不安定,但却没有失控发狂的情况,显示纵然在现时极端的情况里,狼军仍保持强大的战斗力。
只要大寨内的三千狼军,分出一半人死守东寨墙,待至莫贺达干回师来援,龙鹰今夜的所有努力将化为乌有,守统万的兄弟没一人能活命。
现时成败的关键,系于狼军能否保着东线。
东寨门的防守力如何?龙鹰近乎一无所知,只看到沿着寨墙设有八座箭楼,墙外看不见的位置,肯定掘壕堑,堆土墙。因时间尚短,莫贺达干又把大部分人力用在攻打统万城,壕堑该一道起、两道止,且绝非深壕,壕底亦来不及插上尖木刺一类的东西。
木驴、壕桥、辕辊等各式越壕攻寨的战车,以车轮磨地产生的尖锐声音预告寨内的狼军,大唐军正倾力来攻,益添寨内紧张的气氛。
郭元振的大军,不住从东面逼近。
龙鹰夺得一马,从弥漫烟雾的营地奔出来,追在一队过桥狼军的队尾,踏上浮桥。
记起当年扮丑神医随泰娅的奚族团队,到奚国为李智机之子治怪症,途上瞧着他们迅速架起浮桥,让人马安渡,其利落迅捷,使他叹为观止。突厥人在这方面的本领,实不遑多让,来此仅有多少天,但营寨已具规模,浮桥、箭楼等必备之物,大致完成,如有时间进一步加强,守之以突厥雄师,又处乏险可乘的河原地带,龙鹰等除望寨兴叹外,再难有别法。
能身处寨内,确为老天爷赏赐的福缘。
刚来到桥中央,后面叱喝传来。
有人大喝道:「你是谁?给我停下来!」
喝声惹得前方十多骑,纷纷回头来看他这个「队友」。
龙鹰心叫糟糕,暗骂自己百密一疏,忽略了自己现在长发披肩、满脸胡髯的形相多么碍眼,惹人注目,特别于此敌方全心在寨内「猎巫」的时刻。
龙鹰趁敌人尚未发动之际,当机立断,施展「人马如一」之术,下一刻战马疾冲往前,硬在前方「队友」间撞出去路。
龙鹰人马过处,「队友」们全给挤得掉进河里去,不是给马儿逼坠,就由龙鹰用脚成全。
离桥时,龙鹰顺手拔掉插在桥头作照明的火炬,就那么挥手掷出。
火炬变成急旋的火圈,直上六、七丈的上方,然后落往靠北寨墙的营账群去。后方认出龙鹰有异的狼军,边示警,边策马追来。
这边岸的狼军,纷纷掉转马头,三方杀至。
一向横行霸道,只有他们欺人,没人敢惹他们的突厥战士,今晚早憋了一肚气,终寻着潜进来纵火的凶徒,一时都给火遮了眼,当龙鹰为杀父仇人的策骑截击。
龙鹰知身陷险境,一被缠上,敌方后继无穷,以他之能仍难脱身,生死攸关,不用努力已晋入「道魔合一」之境,其灵觉天机对周遭的形势无有遗漏,夹骑迎上两枝疾刺而来的长矛,避其一,另一枝矛给他使个手法,硬夺过来,再以矛尾扫往另一骑,那人给他扫离马背,抛掷着撞正另一敌人,两人同时坠地,制造出小混乱。
给他夺矛者颇了得,被他震得血气翻腾,仍及时拔出马刀,照头劈来。
龙鹰长矛一缩一吐,就在对方马刀及头之前,疾射而去,命中对方心窝,还将他挑得离开马背,朝后倒抛,撞在跟在后面的敌骑处。
后方敌人吐气扬声。
龙鹰晓得不妙,六枝长矛,被后方追过桥来的敌人掷出,望他的背脊投来,力道十足,角度精准,如向他撒来长矛织成的网。
龙鹰没法兼顾座下马儿,狠起心肠,踏铠用力,弹离马背,往前连续两个急翻。
马儿惨嘶倾颓。
一枝长矛贯穿牠的颈,立毙当场。
下一刻龙鹰脱出第一圈的重围,踏足地面。
四周敌骑重重,唯一有利于他的,是烟雾仍不断从西岸给风送过来,否则现时就是原形毕露,无所遁形。
他目前的位置,位于靠北寨墙和靠河一边两处营地之间的空旷区域,离两边营地远达千步,由这里到东寨门,约11千步之遥,中间全是敌骑,任他是「魔门邪帝」,要杀出血路抵达寨门,仍自问力有未逮。
然而,唯一机会,就在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