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真唤道:「我的娘,那是甚么东西?」
在南方土丘之顶,出现一排排如若超巨型方木盾的东西,事实上却是以树干扎结而成木筏般的怪东西。木筏浮在水面,它们却是以架子竖高,朝后倾斜少许,每个宽度达丈半,却有两种高度,一为二丈,另一竟达四丈,因距离尚远,看过去就像一张张仰面朝天的大方盾。
由于后仰的关系,风沙撞上木排,顺势上卷,当I1十多张高矮不一的木排均出现同样情况,蔚成奇观。
负载木排的架子下装十轮,比一般攻城用的辕韫大上数倍,是轘韫的变种,敌人如躲在木排车后,肯定不受箭矢的威胁。当然!龙鹰射出的箭是例外。
数百轮子摩擦沙地的声音「吱吱」作响下,加上木排撞上木架的「轰隆轰隆」,木排车阵以排山倒海之势,滑下丘坡,从后推车登丘的敌人,改为以绳索拉扯,令木排车安抵平地。
两个骑队分从车阵左右登坡下坡,每队约千骑,一式藤盾马刀的装备,摆出近身搏斗的格局。
众人聚在西南角楼,在晨光下遥观来攻打统万的敌势。
风沙比昨夜相对温和,然际此入冬季节,风不息,沙不止,不时有风沙从沙漠一方吹来。
君怀朴一震道:「不好!敌人是用这个来封杀我们角楼和马面墙堡的箭孔。」
众人无不认为他言之成理,两个不同的高度,是分别针对高四丈的角楼、二丈高的马面墙堡,等于废去他们以弩箭攻击正面攻来敌人的能力。
只要成功将排车推贴角楼城堡,等同把它们从外密封。
荒原舞道:「我想到更可怕的事,只要洒火油烧着,热力和浓烟可将我们的兄弟从楼堡内逼出来。」
众人默然无语,在强大的支持下,敌人确有完成任务的可能。
符太见龙鹰不但轻松,且嘴角含笑,问道:「鹰爷有何应付之策?」
龙鹰欣然道:「难得太少虚心问计,小弟不敢卖关子。应对之策容易至极,将这些给我们练掷石用的东西,砸个稀巴烂不就成了吗?」
众人看看在楼顶堆成几座小山般的石块石片,又看看龙鹰,均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即使重逾三十斤的大石,遇上木排仍予人螳臂挡车的无奈。
龙鹰续道:「这批木排车,是针对我们的小长城设计,于一夜间赶制出来,供一次攻城之用,粗疏在所难免,即使使用时发觉缺陷,亦没有改良的时间。小弟从对方推动时的诚惶诚恐、小心翼翼、木排的震动,看破承载木排的架子非但不够坚固,且有可能不堪颠簸和负荷,随时崩断。最坚固的,是木排子的本身,要砸毁之是不可能的,但若力道足够,如大石从高空投下去,掷在仰起的木排上,却可利用大石的力道,加上木排本身的重量,硬将承载的架子震断,那时重达数千斤的木排往后仰跌,不跌散才怪,还可压伤大批推车的敌人。哈!技术就在这里。」
众人用神观察,果如龙鹰所言,在沙地上各拖出两道深痕的木排车,移动缓慢,摇摇晃晃的,确险象百出,敌人推得非常吃力。
符太道:「果然有点门道。」
两队骑兵,此时分从左右远处,越过小长城,看来是绕往他们后方去,截断他们往毛乌素的退路,而木排车阵仍在半里外,缓缓朝他们举步维艰的推进。
宇文朔沉吟道:「上趟我们到南面视察,敌人尚未到,不过几天时间,竟准备妥当,该是将在上游伐下的树木,藉水力送到南土丘后的营地去,否则不可能这么快,且须动员大批的工匠,因突厥人本身并不擅长这类巧艺作业,故工匠该为从我国境内掳走的匠人。依我瞧,在昨天莫贺达干来试探我们之前,早定下全力攻打统万的战略,故能把本来用作攻打无定堡的器材兵员,转移到这里来。他们为何这般看重我们?」
得报血仇后,一直沉默着的虎义终于开腔说话,平静的道:「宇文剑士分析得透彻入微,理由只有一个,就是咄悉匐向默啜报上遭遇,默啜身旁有人看穿是鹰爷在作怪,更晓得鹰爷意在统万,故使快马知会前线的莫贺达干,令他暂且不理无定堡,改为全力攻打我们。」
博真一手搂紧他肩膊,叹道:「老虎回复正常,使人欣悦。」
虎义沉重的道:「之所以不说话,是为再没心障的去思念遇害的族人,哀悼他们。」
众人闻之心酸。
龙鹰点头道:「猜是我者,非拓跋斛罗,就是鸟妖。」
君怀朴道:「最使人怀疑的,是鹰爷刺杀咄悉匐的谋臣军谋,实超出了一个『复仇者』的应有行为。」
符太哂道:「猜到又如何?莫贺达干等还不是半信半疑,特来试探,却发觉我们的头子是个使双斧、长发披肩的须髯汉,容貌之狰狞可怖,足止小儿夜啼。哈!」
龙鹰牙痒痒的骂道:「好小子!」
宇文朔道:「不过!我看他们现在相信了,至少狄髙寒深信不疑。此事对我们有坏影响吗?」
龙鹰道:「只要没真凭实据,又有大帅一意隐瞒,我们该可过关。何况我非常怀疑,战场上孤处一隅的事,能否传返京师去?」
宇文朔同意道:「确然如此,我在京师便从未听人提过边疆发生的事。」
符太双目生辉的看着不住接近的排车阵,道:「老子只看到一个好处,就是拓跋斛罗亲临小长城,让老子可和他一决高下。」
龙鹰指着其中一辆载着高木排的轮车,嚷道:「有好戏看呵!」
众人循他目光瞧去,见到的是从后方发力推车者,四散避开,接着是木折的声音,高四丈的大木排徐徐往后倾颓,「蓬」的一声,仰后坠跌,着地后四分五裂,木干弹跳,扬起一蓬蓬的沙尘,肯定有人遭殃,情况混乱。
众人鼓掌喝采,士气提升,事实比任何说话更具说服力。
桑槐道:「莫贺达干犯了个在战场上最不该犯的错误,是意气用事,在准备未足下匆匆发动攻势,若我们挡得过他首轮的攻击,又能扩大战果,将使莫贺达干永无翻身的机会,同时重挫默啜入侵中土的行动,成败种因于我们的小长城上。」
管轶夫头痛的道:「问题在莫贺达干虽攻不下小长城,力却足将我们重重包围,将我们与大帅和张仁愿两方隔断,令我们成为孤军,乏计可施。」
他说话时,两支千人骑兵队,抵达后方东北和西北的位置,各离大外围的弓月形壕坑约二十丈,直接威胁他们的后背,封死了他们的后路。
远方蹄声闷雷般响着,南丘敌骑现形,潮水般奔下山坡,队形似乱实整,尽显突厥铁骑超凡的质素。
奔至荒原,始分成三队,每队千人,骑速不减的继续狂驰,左右两队朝小长城两侧扑来,中间的一队追在排车队后方,有压阵之意。
排车倒下处的扰攘告终,散掉的木材给集中一处,伤者送返后方,排车队重整后再推进。失去一个木排,无损对方大局,因余下的木排,在封杀小长城上足够有余。对方早预算有损失。
丁伏民担心的道:「最怕敌方从今天的错误学乖了,醒觉过来,拚着捱冷抵夜,顶着风沙,只围不攻,然后再造出坚固的封城排车,我们便大祸临头。」
龙鹰向符太笑吟吟的道:「太少为何不发表高论?」
众人莞尔,也放下心来,知龙鹰胸有成竹,故调侃知情的符太。大家心意相通,想到与连接水井和海流兔河的地底水道有关。
天下间,惟龙鹰I人有资格和胆识去闯此一无人到过、神秘危险的地底河。
以符太的骄傲好胜、自恃,仍要在地底河前俯首称臣。
确是想想亦可令人颤抖,谁晓得下面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,正是这种「一无所知」,令最勇敢的人踌躇畏缩,愈聪明、愈有想象力者,愈感害怕。
符太苦笑道:「师父没事,弟子不用服其劳,对吧!你奶奶的!」
龙鹰获全胜,挥手道:「算你哩丨,」
容杰道:「入水井前,鹰爷须先好好休息。」
龙鹰道:「我会半醒半眠的穿过地底河,期间得到充份的休息。」
权石左田问道:「鹰爷到那边后,有何行动?我们如何配合?」
没人敢怀疑龙鹰单独一人,可对敌方造成严重的破坏,因早有前科,然而仍想不通他可以干甚么。
龙鹰轻松的道:「我要向大帅和张总管发出一个清晰无误的讯息,就是击溃莫贺达干的先锋军,此其时也。」
宇文朔吁一口气道:「在下终看到唯一的活路。」
权石左田笑道:「我们却惯了绝处反为生处,此正为追随鹰爷的乐趣所在,心情起伏很大。」
虎义沉声道:「敌人送死来哩!」
号角声起,以千计的突厥狼军,策骑越丘而来,隔远都可看到「红翼鬼」参骨的血红色披风。
符太手痒道:「红衣鬼让给我。」
宇文朔冷哼道:「莫贺达干一错再错,视我大唐边防军为无物,将主力全移往统万来,一旦后援基地失陷,势腹背受敌。」
各人闻之均心生异样,连番经历、亲身体会、耳濡目染后,这位御前首席剑士,终成功把他的智慧识见移植战场,其变化如此自然而然,不着痕迹。
龙鹰道:「也可以是诱敌之计,看他在战场上的军力布局便明白,如在靠近南丘边缘处留下足够兵力的骑队,便是行此险着。」
荒原舞道:「鹰爷明白突厥人,他们向喜险中求胜的战术,有狄高寒为莫贺达干筹谋运计,此一可能性很大。」
宇文朔欣然道:「和各位大哥在一起,一天学的东西,比过去的一年更多。」
博真笑道:「宇文兄打过这场仗后,肯定成为大唐国另一名帅。」
容杰嚷道:「果如鹰爷所料。」
越过南丘的敌方主力军,下坡后重整阵形,五千主力军分前、中、后三队,在丘坡下止步。另两军各二千五百人,从两翼推进。
虎义道:「原本我一直在奇怪,要攻打我们的小长城,人多没有用,是『杀鸡用劏牛刀』,得鹰爷提醒,始知对方计中有计。」
君怀朴道:「狄高寒此计行得通与否,全看守统万的是否鹰爷。现在狄高寒显然认定统万由鹰爷主事,故不愁大帅不来援,岂知反正中我们的『水井计』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千军万马交锋的成败,竟系乎一口水井,说出去包保没人相信。」
龙鹰道:「时辰到!兄弟们!各就各位。」
统万城战云密布。
后方两侧,小长城东、西二方,各一支千人骑队,配合东北、西北的骑队,封锁鹰旅的所有退路。
排车分两行,一字排开,离小长城只十丈远,隔断视野,形成精神上沉重的威胁,事实上亦令箭矢对藏在排车后的敌人无用武之地。
高四丈的木排车,排在前列,有十辆之多,只要六辆,足以将两座角楼封死。
收拾角楼后,二丈高的排车直推往前,至靠贴十二座马面墙堡,鹰旅的末日将在那一刻开始。
沙漠风沙停止,死寂一片,没半丝生气。
太阳朝中天升上去,艳耀荒原,每粒沙子都在反映着它的芒光,令人目眩。
从南丘推车到达进击的位置,花了敌人两个多时辰,若是奔马,两刻钟便成,可知是多么吃力的苦差。
推车的人挥汗如雨、疲不能兴,又不得不撑下去。
龙鹰是故意任敌人接近,慌乱的情况于近城处发生,对他们最有利。敌人再不能整理场地,处处乱木,反变成护城的障碍物,在弩弓的悉心照料下,有多少人能登上城楼,殆为疑问。
留后的主力军推前了少许,与攻城军遥相呼应,因「红翼鬼」参骨在其中,可猜到这支部队由莫贺达干亲身指挥。
大战一触即发。
在西南角楼顶台的龙鹰向千步外东南角楼顶台的符太,打出询问的手号。
符太竖起大拇指响应,表示一切准备就绪,目前是敌不动,我不动的局面。
龙鹰以双手比对前方高达四丈的排车,又用手指点,嘱符太投石的位置,须取高而非取低,因可得到最佳成效。
符太表示明白。
龙鹰向旁边的君怀朴道:「符太这小子不会听,肯定扑下去找敌人厮杀,我们将被逼陪他下去玩儿,这里全交给你。」
君怀朴道:「鹰爷放心。」
荒原舞与他相交多年,没有顾忌,提醒道:「要防对方高手来袭,若有情况,
立即敲急钟,又以鼓音显示来袭的方位。」
君怀朴道:「明白!」
龙鹰向另一边的宇文朔道:「紧张吗?」
宇文朔坦白的答道:「本以为会紧张,实情却相反,该是受你们感染,还兴奋和期待。」
稍顿又道:「想想也觉惭愧,太宗皇帝平定内外后,我们世家人,权重位尊,与战场隔绝,国家有事时,只能袖手旁观。到昨天,在下方明白校场之战,我们为何会输,输的非是实力,而是策略。我终于明白到,没上过战场的,永远没法明白战场的凶险,并非常感激老天爷,今天予我这个机会。」
桑槐道:「这叫临场的领悟,最为深刻。」
龙鹰微笑道:「小弟现在的领悟,是何时才可坐下来,接着老哥递过来烟香四溢的卷烟。」
号角声起。
排车开始移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