符太从楼顶下来,蹲下,瞧着在「龙床」坐起来的龙鹰。
所谓的「龙床」,是一张羊皮地席,属田归道送来的物资,对他们是豪华的享受,特别的待遇,否则就要睡石地。在张仁愿照顾十足下,墙堡有情,成为可安居之所,能抗御晚夜沙漠刮
过来的寒风,将被子由头盖至脚,视无箭孔不入的毛乌素风沙如无物。
龙鹰的「帅室」,位于西南角楼最上的第五层,三丈见方,高一丈,非常宽敞,让龙鹰一人独占,非为优待,而是因此层最近上面的角楼高台,为储存如石块、箭矢诸般战略品的重地,
压根儿容不下两个人。
东南角楼同一情况。
挖掘壕坑的声音传上来,就像在西京的七色馆,兄弟们彻夜赶工,只不过现在不是制合香,而是为战争做准备。
符太这么的来找他说话,非是首次,曾发生在大漠征战期间,探敌后立即来向他报告,此刻帐幕换了角楼顶层。
符太双目闪动兴奋的精芒,道:「想不到打了个转回来,我的娘!竟然多了个水井,水质清甜,比其他甚么娘的水更好喝。」
龙鹰揉眼道:「有楼门不入,却爬墙进来,想当小贼吗?」
角楼的入口,开在墙头处,进入的是下一层,底下尚有三层,共五层,底层是地库。
符太哂道:「就算作贼,老子亦是大贼,偷的是敌方主将的命。你奶奶的!有否想过井下的地泉,流往何处去?要不要老子先去探路?唉!想起便有急不及待的兴奋,索命鬼般从另一端
钻出来,择肥而噬。」
龙鹰伸个懒腰,活动筋骨,道:「肯定另一端在无定河底,快报告,小弟还要去挖坑。」
昨夜龙鹰工作至三更天,另一批休息够的兄弟接手后,痛快的在井旁洗澡,然后上来睡觉。
符太道:「我们算漏了鸟妖。」
龙鹰道:「不是算漏,而是无法兼顾,幸好现在采定点攻防之策,非是高原大会战,鸟妖的鹰探能发挥的作用有限,不用那么担心。怎样?敌人正大举来犯,对吧!」
符太道:「该说是大举准备。」
龙鹰抓头道:「有何好准备的?」
符太道:「一直以来,我对无定河存在错觉和误解,以为不过是一道较大的河,最后注进东面的大河去。可是,当我亲临其地,方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。」
龙鹰讶道:「你似到无定河做过实地观察。」
符太索性坐下来,抱着两脚,得意的道:「终引得我们看似无所不晓的大混蛋,说出这句无知的说话来,可知你对无定河的认识,不比老子好多少,让老子给你来个当头棒喝,无定河非
但不是一道河,且不止是个河区,而是一头能在荒漠区张牙无爪的庞然巨物,称王称霸,谁都须瞧它的脸色做人,因话事的是它。」
龙鹰听出趣味来,问道:「先答我先前的问题。」
符太悠然道:「只要你离开统万,这一片沙漠仍可逞威风的鬼地方,便立即投进无定河的怀抱里去,避都避不开。」
又问道:「你睡醒了吗?」
龙鹰没好气道:「比你更清醒,说下去。」
符太道「我发现了敌方的先锋部队,在乌水西北面的契吴山分三处地点扎营,大肆砍伐树木,每组营地约万人,只从军力分布,不用我多说,你老人家亦晓得敌人已掌握形势,且来势汹
汹,准备一举拿下我们的墙堡。」
龙鹰叹道:「他奶奶的,河原又遭灾劫了。」
黄土高原的植被已越来越少,何堪再遭砍伐,大面积地毁坏森林和草原,徒令水土流失更趋严重,底沙泛起,此消彼长下,沙漠如脱缰的妖魔,吞没耕地,填塞河湖,统万便是这样地
由水碧山青,变为被湮埋的废墟。
符太哂道:「亏你仍有伤春悲秋的闲情,敌人摆明三路进军,第一路直逼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的无定堡,压得无定堡的张仁愿没法向我们施援。」
龙鹰点头同意。
符太续道:「第二路军,将沿乌水东岸推进,抵无定河北岸后,沿河东行,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交汇位置,设立据点,截断我们南归之路,将我们完全绝对的孤立。」
龙鹰道:「剩下来的万人部队,就是用来收拾我们。」
符太道:「是谋定后动,准备十足,制成了有效的攻城工具后,来个忽然突袭,以雷霆万钧之势,一举拿下统万。」
龙鹰赞道:「太少的兵法愈来愈了得,只看对方立营的布局,可将敌人的战略,了然于胸。」
符太阴恻恻的笑道:「我的兵法毫无长进,长进的是老子的耳朵,直追大混蛋。在乌水苦候整个时辰,终遇上对方的将领到来视察形势,偷听个一清二楚。对方十多人里,有个叫狄高寒
的年轻将领,颇有智谋,我差点想出手宰他。」
龙鹰道:「还听到甚么?」
符太道:「说不到半刻钟,他们离乌水往附近高地继续视察,我只好随水潜往无定河的主干流,横竖有时间,顺道摸清楚无定河的形势。」
龙鹰道:「难怪太少忽变成无定河的知心友,原来曾经游河。敢问太少,有哪方面可启发小弟的?」
符太道:「要明白它,须登山涉水,再加想象力,方可得点真相。大致来说,无定河主干流,十足一张半月状的大弓,向着毛乌素流去,整个区域以百计的大小河流,全以它为归宿,随
它注入东面的大河去,也令无定河的势力,影响着方圆数百里的地域,每个河塬区、梁涧区、风沙区、黄土丘陵沟壑区、南北草野带,均和无定河及其支流有纠缠交错、没人弄得清楚的关
系。想打赢这场仗,首先须清楚无定河,其他全为废话。」
龙鹰道:「依太少之言,最接近统万的,该为海流兔河,对吗?」
符太说过,敌方其中一路军,会推进至海流兔河与无定河主干流交汇处,截断往南的通路,孤立统万。
符太道:「就在南面长丘的另一边。海流兔河从北朝南流,宽窄无定,快马也要走个半时辰,方可抵达主干流。可是当两河合一,继续东行,不到三里,就是从东北方攀山越岭、蜿蜒南
来的长城,也是鸡鹿塞所在处,塞东三十多里,更是大帅现时的行府银州。」
龙鹰精神大振,道:「我的娘!原来统万的位置如此具战略价值。」
符太道:「刚才我遇到老博等,着他们勿跟来,就是要和你详谈,让你明白,默啜看中统万,有他的理由。可是,当统万落入我们的手里,统万立成可拖着他整个进攻大计后腿的心腹大
患,如芒在背,所以来的三万先锋军,有||万人摆明是来收复统万的。你奶奶的城墙,如老博所说的,绑着脚仍跳得上来,刚才老子几下手势,爬上角楼之顶,不计对方高手,三千金狼军,
个个具此能耐,这场仗如何打?」
又道:「那些辛苦掘出来的陷坑,可轻易掩盖,大步走过来。」
龙鹰洒然道:「太少害怕了?」
符太微笑道:「去你的娘!老子何时怕过。他奶奶的,现在兴奋得热血沸腾,打这样的仗才够味儿,又叫学以致用,只要死不掉,我的『横念』肯定臻达化境。
但却想听你有何保命之策。」
龙鹰长身而起。
符太陪他站起来。
龙鹰从容道:「技术就在这里!叫『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』。没听过甚么他奶奶的『一夫当关,万夫莫敌』吗?任对方如何人多势众,我们这里地方浅窄,能光临者始终有限。我们先来
个示敌以弱,任对方杀上来,请君入瓮。第一战最为关键,重挫对方锐气,接收所有攻城的战利品。想站稳阵脚吗?没那般容易,老子永不让他们有惊魂甫定的机会。来!给你提醒,我们到
井底探路去。」
符太若无其事的道:「不!我很累,你刚休息过,由你去。」
龙鹰呆瞪他。
符太认输道:「我不想到下面去,因尚未满师,怕给闷死。」
龙鹰一怔再怔,大笑去了。
龙鹰翻下墙头,落在水井旁,博真、宇文朔、荒原舞和几个兄弟,正在打井水喝,人人眼现惊异之色的打量他。
博真瞪他两眼后,两手连环用力扯了个盛满清水的木桶上来,一手将桶子提高,送到龙鹰面前,道:「桶子原来这么重要,没有它,喝水不会痛快,洗澡更不用说,鹰爷请用!」
龙鹰不客气的双手捧着桶子,倒了两大注进口内,上半边身全给溅湿,赞道:「棒极了!水从未试过这么冰甜。」
见宇文朔仍在注视他,若有所思的,奇道:「我今天有何不妥?」
荒原舞道:「因我们从未见过鹰爷这个模样,披头散发,又像头发忽然长长了,两眼异芒闪闪,天神降世似的。」
另一兄弟道:「无声无息下,忽从上方落下来,一时没认清楚是鹰爷,定神瞧清楚,仍不能肯定,感觉很吓人。」
龙鹰将桶水交还博真,两手摸头,果然发长披肩,因忘了结髻,移到井口,探头照看,深达三丈的井底水反映出个模糊的倒影,虽不清晰,大致有个谱儿,一怔
道:「对!连我都认不出是自己,满脸胡须的。」
刚才要下井一探的豪言壮语,立给井底的深度拂得云散烟消,想起拿达斯要塞,地底河暗无天日、窒息幽闭的可怕经历倒灌入脑际,暗忖多一事不如少|事,在目下的形势,不宜节外生枝
。
博真凑过来朝井底看,道:「怎可能瞧得见的?」
宇文朔不理会他,向龙鹰道:「在下有个提议,鹰爷就保持这个可令任何人见而丧胆的模样,穿上甲胄,再加丈二长的雷霆击,肯定连熟人都认不出是你。」
龙鹰点头道:「好主意!」
又道:「谁陪我到南面的高丘看看?」
宇文朔道:「在下如何?」
龙鹰问道:「还有谁?」
博真道:「我去掘坑!」
荒原舞道:「沙漠和荒地的河最壮观,岂可错过?」
三人同时跃登城墙,翻往另一边去,走不到三丈,符太从后方追上来。
龙鹰笑道:「太少不是累得去了睡觉吗?」
符太没好气道:「我也没想过你是从地面去探察下面的地底河,所以追上来看你出了甚么娘的岔子。」
大笑声里,四人全速奔往横亘南面的长丘。
龙鹰对符太深刻的体会,终感同身受。
他们登上最高的土丘,荒漠上一个个波浪般起伏的深黄色沙土丘,四面八方的从脚下延伸到天边,一丛丛的沙柳,或疏或密,无处不在地点缀着眼前由无垠沙土混成的黄色荒原,为它披
上薄薄一层,又是百孔千疮的绿色轻衣,黄绿斑驳,形成统万原荒芜、苍寒、贫瘠的独特地貌。
朝南俯视,一道河流穿破单调的半荒漠地带,冲刷成陷下去的河峡,两边坡道大致陡峭,但亦有可骑马走下去倾斜度缓和的坡段,就在眼前蜿蜒朝南淌流,正是符太所说的海流兔河。
海流兔河起始的一段河水清澈,之后逐渐变黄转浊,以最清晰的方式,说明大河中、下游水质混浊的原因,含沙的水,最终仍是注进大河去。
在数十里外远处,无定河现出真身,接收了海流兔河的流水,虽因着地势时而高起,时则低伏,难窥全貌,可是因无定河流经处而产生的地势变化,受河水滋润沿河成树成林的植被带,
神龙见首不见尾、行踪无定的无定河,却是有迹可寻。
他们目睹的是黄土高原上荒漠的奇迹,无定河「柔弱胜刚强」,凭借地底下珍贵水源「万泉一心」的支持,于河道无定、浅深无定、季节无定、水量无定、清浊无定的奇特高原环境下,
与毛乌素沙漠纠缠抗争,顽强地从源头先朝东北行,转东、再往东南走,流向三变,形成向着毛乌素「无弦大弓」般的河道形状。永不臣服的流动,在荒原刻出巨大而执拗的河曲,汇成蜿蜒
前行的水道,最终投入大河的怀抱。
无定河能在荒漠区杀出一条活路实在不易,其地势的复杂多变,恰为它骄人的战绩。天长地久,长途跋涉,见魔杀魔、遇妖斩妖的,冲刷出一道道峡谷,两岸沙山连绵、崖陡壁立、千回
百转,可以「百曲千弯」形容之。
莽原、沙漠、峡谷、平川、千沟万壑,正是无定河一手创造出来的天然奇景,因它而存。
符太遥指东南方的山峡,以识途老马的姿态,道:「看!那就是我们他奶奶的鸡鹿塞!」
符太指点处,是由红石构成,朝上高耸,环列如屏,又中有裂口的山障。
无定河就从十多丈宽的断涧流过去,东西悬崖对峙,险峻雄奇,非常壮观。
长城从东北无限远处攀山越岭而来,连接崖断处的东边,再从西崖继续行程,
延至视野外看不见的远处,倍添鸡鹿塞的威势,众人无不叹为观止。
红峡映日,耀目生辉。
鸡鹿塞所在的红石峡,正是长城的交叉点。其军事上的重要性,不言而喻,如被攻陷,突厥狼军可长驱直进,兵逼西京。无定河正是此长城雄关的守护神。
龙鹰叹道:「甚么示敌以弱,引君入瓮,全不管用,敌人不来则已,来定是卯足全力,狂攻猛打,不容我们有丝毫喘息空间,直至我们彻底崩溃,是个胜者全取、败者尽失的消耗战。他
奶奶的!我们须改变以往的战法,就像高手过招,永远留有余力。个人争雄决胜,叫变招,我们则是变阵,想不说句刺激过瘾也不成。」
荒原舞问符太道:「敌方的首轮攻击,可出动多少人?」
符太轻松的道:「不过区区1一万人。」
宇文朔失声道:「二万人竟属区区之数?」
符太从容答道:「勿看墙堡长相低矮丑陋,却极可能是大地上最坚固的阵垒,不当它是城,登时可令你对它有全新的感受和看法。敌人轮番来攻打我们,我们就轮番的去守。我方的厉
害法宝就是两楼十二垒,守以最适合巷战的超级强弩,又不用太花气力,撑个十天半月毫不稀奇。对方得那区区二万人,怎供应得来?」
荒原舞笑道:「就要看我们鹰爷的英明领导了。」
宇文朔不好意思的道:「请恕新丁无知。」
龙鹰猓手搭着宇文朔的宽肩,道:「包保宇文兄在几天内脱胎换骨,不但由新丁变熟丁,且成无敌猛将。想想我们在君子津如何杀敌,即将来攻的二万狼军里,肯定选不足这么多高手来
,就将我们的小长城当为加强百倍的君子津便成。他奶奶的!今仗胜败关键,系于默啜不晓得守统万的是我们,否则不会让先锋军来送死,这场硬仗不容易捱,但绝对捱得过。要到默啜察觉
有异,指挥主力大军来攻,真正的考验才来临。」
符太接下去道:「若我们真的孤立无援,矢尽粮绝之时,就是我们命毕的一刻。
但勿忘记呵!无定河的另一边,有郭大帅主持大局。」
又指着西南方,道:「那边乌水和无定河交汇处,有张仁愿镇守;下面田归道的二千精锐,配合边防军,日夜出击,牵制着已被我们大幅削弱的狼军,形势只会对我们愈来愈有利。再加
上我们的鹰爷可随时由地下河从敌人的大后方偷袭,又一路杀回来,内外交煎,捱不下去的将是敌人,非是我们。」
宇文朔和荒原舞第二次听到符太提及地下河,第一次以为符太开玩笑,此刻方醒觉事关重大。
符太补充道:「当年这小子,就是凭地下河道,偷进突厥人号称永不会被破的拿达斯要塞去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这小子又在作弄小弟,不过确值一试,大不了爬回来。」
荒原舞道:「指的是否井底接通的地下泉?」
宇文朔别头后望,咋舌道:「距离达三至四里,有可能吗?最怕遇上地底瘴气。」
荒原舞道:「还有若支流众多,极易迷途。」
符太笑道:「顶多白走一趟。哈哈!」
龙鹰狠狠道:「亏你笑得这么开心。依小弟一路走过来的感应,下面正是海流兔河的支流,只不过藏在地底下三丈的深处,不知多么顺畅无阻,顺流而下,花的只是两、三盏热茶的工夫
。太少不随小弟下去,是错失克服心魔的良机。」
符太道:「不要哄我!」
龙鹰骂道:「不识好人心。」
宇文朔和荒原舞为之莞尔。
龙鹰道:「这样吧!第一趟小弟一个人去,抱着浮木随水漂流。如若成功,第二次整团人出动,活守活袭。咦!」
三人循他目光瞧去,起始时甚么都见不到,半晌后无定河北岸百多里的远处,隐见扬起的黄尘。
宇文朔道:「敌军来哩!」
龙鹰道:「是敌方探路的先头部队,人数少于一百。攻城战将在三天内发生,我们回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