敌队没朝他们的方向走过来,折南而下。
龙鹰沉声道:「我认得其中一人,此子叫拔贺野,非是突厥人,乃沙陀族的高手,当年曾随参师禅追击小弟。」
宇文朔难以置信的道:「鹰爷的眼力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,天这么黑,竟可从三里外的数百人里,辨认出曾见过的人。」
符太道:「这混蛋并非真的看到拔贺野的样子,而是从其体态、动作认出是这个短命鬼,哈!今次爽透了,我们是否该大开杀戒?」
龙鹰骂道:「你是成事不足,败事有余。他奶奶的,你道对方是易吃的吗?这般一支由高手组成的部队,又是在这么的黄土原,想奇袭之近乎不可能,正面硬撼,我们占不了多少便宜,
且我们须秉守一个兄弟也不能少的宗旨,此外,还有个原因,就是对方认识你和我的,不止拔贺野一人,如给其逃回去报上默啜,我们的奇兵不但再非奇兵,还清楚有我们两师徒在其中。」
符太举手作投降状。
荒原舞为之莞尔,轻松的道:「在君子津设伏又如何?」
众人望往丁伏民,丁伏民却瞪着博真。
博真得意的道:「我对君子津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,河道宽达三百多丈,水流缓和多了,有树有滩,岩奇石怪,容易隐藏,若于两边设伏,趁敌渡河之际,天一半、地一半之时,只是我
们二百多张弩弓,可令对方血染大河。唯一的问题,是老子说的属十年前的情况,如大总管所言,高土原不住迁变,现在不知变成甚么样子。」
丁伏民道:「只会风侵水蚀得更厉害,更易设伏,不成问题,问题在我们须改变初衷,打乱了我们的大计。」
宇文朔道:「对方停下来哩!看情况是扎营休息,明天才渡过紫河。」
丁伏民道:「请鹰爷定夺。」
荒原舞凝视敌方,不放过对方的一举一动,沉声道:「没理由在这个时刻停下来,突厥军一向昼伏夜行,若要扎营休息,该多赶两个时辰的路,到紫河方凭河之险好好歇息,事情颇不寻
常。」
符太道:「他们刚离隘口,就在隘口外立营,似等人多一点。」
宇文朔欣然道:「到此刻在下方体会何谓新丁,须好好向诸位大哥学习,凡事想深一层。」
博真亲切地搂着他肩头道:「经验是磨练出来的,幸好今趟是速成锻炼,风急火猛,包保老哥在短短十天、八天内成材。」
又沉声道:「若要等人,等的就是从君子津渡河来接应带路的人,此人若来自北帮,我们极可能猜错老田和莫哥的关系。」
符太道:「不是与老博你抬杠,我想的却恰好相反,愈发证明与老田勾结的是莫哥而非默啜,否则北帮何用撤走在河套的人?今趟入侵虽由默啜决定,但入侵的事宜,全交给下面的人去
干,这个人就是莫哥,随便找个借口,例如说收买了朔方的本地人,以做内应,便可安排眼下的等人接人。如此看,老田将不顾一切,在今场大战里插上一脚,我们不可不防。」
丁伏民道:「如能将接应的人生擒活捉,来个严刑逼供,可大有所获。」
龙鹰微笑道:「老博你有多少把握,在全歼对手下,又生擒其中的目标人物?」
博真精神大振道:「有心算无心下,对方进退无路,能脱身的仅限于寥寥几个真正的强手,如能堵截下游,肯定没半个能活命。不过,以我们的兵力,恐怕没法兼顾三方。」
龙鹰道:「有太少在下游水底内把关便成‘让能遁往下游者,在水底下痛尝『血手』的滋味。」
符太讶道:「你是认为我的水底功夫满师了?」
龙鹰笑道:「你水底功夫的师父不是小弟,是三门峡,没淹死就是满师。」
符太哑然失笑,道:「没掩死就是学有所成,亏你说得出口。」
龙鹰道:「有一事不可不防,就是接应者不止一人,说不定还有北帮的人在君子津布防,如能将其中部分人活捉,可掌握对方联络的手法和讯号,如此更万无一失。」
荒原舞讶道:「听鹰爷的语气,似是君子津之战,与你无关,全交由我们去做?」
龙鹰欣然道:「确然如此,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两边都是那么锋利的双面刃,疏忽任何一方,均会带来不测之患。君子津之役不容有失,故必须由你们全力应付,真正的敌人非是眼前这群
短命鬼,而是准备十足的内奸北帮,可将俘虏交给大帅,由他收拾内鬼。」
稍顿,续道:「能否掌握狼军今仗的实力、渡河点、前锋后援的部署,是我们能不能狠胜的原因,不可疏忽。权衡利害,我会独自一人赶往狼山,探清形势,然后再与你们会合,展开我
们拟定的战术。」
荒原舞点头同意,道:「鹰爷说的,该是目下我们办得到的最佳安排。」
丁伏民道:「我们在何处会合?」
龙鹰向博真问道:「你老哥有何高见?」
博真深感荣幸的答道:「完成任务后,我们索性改由大河西岸南下,到抵达大支流乌兰木伦河,河道往西北,出长城,在一个位于毛乌素大沙漠东面,乌兰木伦河和与其并排而流,处于
较西位置另一大河支流间的骆驼堰碰头,所谓骆驼堰,是座占地达十多里的长条形废墟,非常易认。」
荒原舞讶道:「为何忽然又懂得河名、地名?」
博真指着脑袋,道:「都说看地形图时,很有感觉,我曾以骆驼堰为宿处,搜遍方圆百多里的河流、沙漠和山丘,因而特别留心图卷上山川河流的名字。」
丁伏民奇道:「你何时学懂我们的文字?」
博真道:「这是逼出来的习惯,每到一地,尽力学晓该地的语言和文字,否则对着刻满文字的石碑时,不认识他娘的半个。」
宇文朔赞道:「博真兄无负『寻宝狂人』的美名,本身亦奇人也。」
博真装谦虚道:「不敢当!不敢当!」
龙鹰问道:「从阴山到毛乌素沙漠,有何特别的地理?」
博真答道:「最清晰的是穿过乌兰布和沙与库结沙两大沙漠的黄河,自此沿阴山南缘朝东走,抵河流众多的后套平原,大河兵分两路,一道再朝北上折东,再南下,重新汇入大河东行的
主干流,南面就是横跨整个河套区北端的库结沙沙漠地带,穿过沙漠地带朝南走,见到长城时,该离乌兰木伦河不远。」
又认真形容了沿途的形势。
龙鹰道:「成了!骆驼堰见。」
单独行动下,龙鹰再无顾忌,又一次进行魔种式的奔驰,而与前不同处,视之为「炼魔」的修行,是有备而为。
起始时的小半个时辰,一切依然,接着魔种出而作主,不旋踵晋入了与天地合为一体,因而无人无我的奇异境界,但又与以往任何一次的奔驰不同,虽仍是魔种强、道心弱,但后者却非
是完全退藏,而是像躲在大后方,隐约照见魔种主导下的行为。
那是无与伦比的感觉。
他再非用眼去看,用耳去听,无思无觉,身体仍在那里,人却存在于更高的层次,由神通广大的魔种支配。时间和环境,失去了平常应有的意义。体内体外,化为大大小小的循环,既隔
离又息息相关。
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跑了多远。
忽然间,似在若失的道心感觉到魔种所感觉到的危险,明悟一闪而逝,接着龙鹰就像睡着了,「不省人事」,完全由魔种主导他的行为。
到他天然醒觉,睁眼一看,立时倒抽一口凉气,差些儿坠下身处的崖壁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位于正下方,离他不到五丈神坛似的建筑物,结构简单,是由泥石堆砌出来的高台,台的四角设有圆柱撑起的圆形石盘,各高丈半,烈火在盘内燃烧着,像四个特大
的火炬,照得高台上中央的正方形石桌如被鲜血染红。
一道达三十级的长石阶,级级下降,在高台另一边往下延展,接连明显刚在密林内砍劈出来笔直伸往林外的泥石路,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。
林路两旁,隔五步立着一个个雄赳赳、全副武装,左手持盾、右手持矛的突厥战士,直排往林外去,大添庄严肃杀的气氛。
他奶奶的!
怎可能呢?自己不但深入敌境,且是在狼神庙上方的峭壁处,不用往上望,也晓得峭壁是狼山的峭壁,狼形怪石就在崖壁之顶。幸好峭壁长满老树,他便蹲在茂密树丛后崖壁的凹位内,
否则早原形毕露。
右方隐隐传来水瀑冲奔的声音,该是个小瀑流。不知如何,水瀑声传入耳内,竟是有种难以形容的亲切,似在不久前,曾与水瀑打过交道。可是,身上衣服却没沾湿。除此之外,鼻端仍
残留着某种香气,感觉怪异。
明月高挂天上,照得狼神庙所在的密林似幢幢鬼影,情况诡异至极。
大河在远方横过,对崖一平如砥,他既然身处阴山西端的狼山,河的对岸就该是后套之地。马嘶人声,从大河左方隐隐传来,虽仍未看得清楚,已知突厥的大军正连夜渡河。
龙鹰的头皮仍在发麻,非是因狼军军容鼎盛,而是没法明白魔种凭何神通,可将自己弄到这个位置来,等着看好戏开锣。
号角齐鸣,嗥嗥狼嘶,同时在林外响起,虽明知是突厥战士模仿狼的叫声,可是当上万的人一起嗥鸣,以龙鹰的胆识,仍感毛骨悚然。
火把光出现在林路入口处,离狼神庙约百步之遥。
一队人马开进林路来,不住接近。
想到来的是默啜,且有拓跋斛罗伴在左右,岂敢托大,念头刚起,整个的精、气、神已往内敛收,有种朝内在某一深处塌缩下去,毫不含糊的古怪情况,连眼睛也自然而然的瞇起来,只
露一线。
我的娘!究竟是怎么回事?是自己进步了,还是仍由魔种主导,抑或魔种与道心的结合再跨前一步,令他龙鹰变得神通广大。
待要细察「外在世界」的现况,没想过的事发生了。思感朝四方八面延伸,又与以往的遥距感应截然迥异,变得更实在,是在平常意识下更深的层次进行,透过所处的山、地、树,蛛网
般一圈圈的,以波动的形式散播,如涟漪之于水面。
剎那之间,方圆数十里之地,如图卷般显现在心版里。
龙鹰尚未来得及高兴,超凡的触感如冰雪遇上烈焰,消失个无影无踪,那种得而后失的沮丧,几令他仰天号叫。
火炬光映进眼帘内去,此时龙鹰整个人虚虚荡荡的,难受得要命,可是小命要紧,际此生死攸关之时,哪来懊恼的间隙。连忙收摄心神,用以往惯了的方式,藏神消迹。
六个持炬骑士,抵达长石阶前,往两边散开,举炬照明登阶之路。
一个发长披肩、额环中央嵌上宝石的钢箍、伟岸如山的大汉,策骑而来,后面跟着两队人马,看其派势,若不是默啜,尚有何人?
终于见到默啜,只没想过是在这样的情况下。
默啜的衣着异常讲究,与突厥人粗犷、原始,以兽革毛皮为主的战士装束,截然不同,内穿锦缎武士服,外披绣龙纹丝质长袍,脚蹬长筒紫靴,如此装扮,出席宫廷盛宴,且须由李显穿
上,才算合适。出现在战云密布的河套对岸,就格格不入。旋又释然,默啜的打扮虽然不伦不类,却是其「东施效颦」的象征性手段,以突厥大汗,化身为中土的帝皇,含有祭祀的目的,喻
示可成为中土的征服者。
默啜的行为,进一步证实了郭元振的猜测,今趟大举南犯,非只但求以前的掳掠一番,而是意在关内的帝都长安。
默啜眼睛窄长,眸神锐利如鹰隼,具有某种令人害怕的深邃而严肃的目光,似永远瞄准着某目标,显示出坚执的性格,一旦决定了,永不放弃。证诸现在到狼神庙来祭狼神,作开战前
的献祭,益发突显出其一往无前的性格,绝不因挫折而退缩。
经历过龙鹰沉重的打击后,眼前的突厥雄师恢复了信心和元气,如在平原上双方会战,龙鹰也没有必胜的把握。
刚才的「惊鸿一瞥」,令龙鹰在剎那间掌握到狼军的实力,逾十万的大军,先头部队已在对岸后套区分三处立营,令主力大军可安全渡河,林外最精锐的金狼军,是默啜的亲兵团,
人数在三千人间。曾与金狼军交手的龙鹰深悉他们的厉害,当日若非有险可守,兼动用了「大汗宝墓」内精良的兵器,劲旅早血溅大荒山。
默啜有一张经受得住风霜考验,仿如从坚岩雕刻出来的脸庞,能将时间留在某一刻,即使扮成普通平民,走在寻常街道上,仍可惹人注目。
龙鹰对他有个直觉,就是默啜虽视天下人如无物,但绝不是有勇无谋的暴君,反是爱思考的人。传说中的他,随时可变得暴跳如雷、喜怒难测,说不定只是他治下的手段,保持无上权威
的幌子,使自己成为无人不惧的领袖。
落后默啜四、五个马位的一队骑士,有十一个人,最显目的当然是无可置疑的突厥第一高手拓跋斛罗,神采如昔,自有其独立于众生之上盖代高人的风姿,领教过他厉害的龙鹰,忽见大
敌,感受尤为深刻。
龙鹰的心神全被他牵引,一时间其他人似消失了,世上只剩下他和拓跋斛罗两人,两人间必须分出生死胜负的一战,是个早或晚的问题。
就在拓跋斛罗来到默啜后方五步许的距离,勒马停下来的剎那,拓跋斛罗如有所觉,仰首朝龙鹰藏身的位置直望过来,眼眶内异芒爆闪。
龙鹰心叫糟糕,知因注视打量对方,惹起拓跋斛罗超凡的感应,连忙闭目,免被他看到能反映火光的眸珠,并求神拜佛,希望拓跋斛罗疏忽过去,否则任他三头六臂,肯定死第三次。
一阵长风从河岸区吹至,树摇叶动,火炬「猎猎」作响。
另一队人马,在拓跋斛罗的一组后停下来。
众人下马。
拓跋斛罗的注意力离开龙鹰,使他暗松一口气,心叫谢天谢地。
默啜开始登阶,其他人追随其后。
祭典开始。
龙鹰再次张开眼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