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龙号上弥漫欢乐的气氛,颇有廓清前路,未来一片光明的感觉,即使晓得纯为错觉,但能争得喘息的空间,仍然令人欣悦。
向任天在这样的情况下,表现出异常的素养,看似轻松自如,却不离船舵,即使给邀往舱厅谈天说地,仍婉转拒绝了。他的团伙人人紧守岗位,竟没人现出疲态,像可以就这么样坚持多
一丁三天,教人啧啧称奇。
依龙鹰的观察,他们自有一套于工作里休息的神奇本领,是在长途旅航培养出来的习惯,别人想学也学不来。
最兴奋雀跃的是小敏儿,符太的「丑神医」过船去接她返江龙号的一刻,小敏儿看到主子,恍如隔世,眼里只得符太一人,世上任何其他的事,均无关痛痒。
龙鹰不知道符太当时的感受,符太亦不会说出来,但肯定非常有感觉。
小敏儿更成了船上唯一的女性,且是如此娇美动人,人人视她如珠如宝,爱护有加,她也是江龙号的当然管家,一众兄弟全乐于为她效命,小敏儿亦惯了伺候人,两个时辰不到的光景,
在她主持下晚膳面世,于可容百人的大舱厅举行,除向任天等十九人留在甲板上,其他人全聚到舱厅,闹成一片。小敏儿当然不会疏忽,晚膳送往向任天等每个人的手上。
龙鹰离开喧闹震天的舱厅,博真又玩他比臂力的把戏,任有志者挑战。
此时刚过二更天,星月被云层掩蔽,辽阔的大河黑沉沉的,甲板帆桅的风灯没被点亮,舱厅透出来的灯光,将龙鹰长长的影子投在甲板上,江龙号乘风破浪,顺流滑行。
来到掌舵的向任天身旁,龙鹰迎风深吸一口气。
向任天仍目注前方,淡淡道:「鹰爷为何不留在舱厅凑热闹?」
龙鹰仰首观天,道:「即将有场雨,但雨势不大。」
向任天点头道:「这是在江海远航其中一个乐趣,有时可在一天之内,经历风雷雨雾气候上所有变化。」
龙鹰问道:「向公是否感觉到前路上有危机?」
向任天好整以暇的道:「不是一种感觉,而是猜测。在进入往洛阳的水道前,有八至九成的机会,遇上敌人的伏兵。」
龙鹰心忖别人认为向任天「脾气古怪」,极可能只因不了解他。凡在某方面有特殊禀赋的人,都很难让人明白和认同,就像香怪之于香料,常人怎能明白他在那方面的执着和狂热。向任
天不去陪大伙儿一起高兴,乍看似不近人情,事实上却是他比其他人想得更远,更深入。
向任天徐徐吐出一口气,沉声道:「自北帮崛起,我一直留神,到李显登位,北帮和黄河帮开始出现大规模的冲突,我一直在研究北帮的战术,特别着眼于他们战船供应的来源,并断定
田上渊在北方有造船厂,由造船的高手主持,故此生产出来的战船,性能不在黄河帮的战船之下。」
龙鹰未试过从这方面去估计北帮的实力,闻言茅塞顿开。造船不像制合香,不是一蹴而就,而是没十年八载,休想干出成绩的行业。
向任天言下之意,就是北帮崛起看来是数年间的事,实则早在多年前已筹划,现时是由暗转明吧。
向任天望往龙鹰,道:「我仔细检视鹰爷俘来的飞轮战船,均为最优质的轮船,可媲美江南的著名船厂,木料非是中原惯用的,有可能来自高原区。」
龙鹰心内涌起奇异的触感,似隐隐晓得某个答案,却没法具体说出来。
向任天道:「起始时,北帮和黄河帮互有胜败,战场集中在河套地区,远离洛阳,也使洛阳帮和我们鞭长莫及。以战略论,田上渊非常高明。」
「黄河百害,惟富一套」。
这片唯一得黄河之利、不受其害的河域,指的是位于河曲和阴山山脉之间,黄河冲积而成的河套平原,也是今趟龙鹰预备截击突厥狼军的朔方在处。
黄河沿黄土高原西北缘而行,穿过桑园峡、红山峡、黑山峡等峡谷,进入宁夏平原,由此北行至磴口,就是大河最接近大漠的河段,被称为河套。
河套平原地势平坦,大河横贯其间,干支流间河渠密布。北有阴山,横亘如墙,挡着北来寒风,又留得南来水气,大增雨降的数量,加上灌溉便利,土地肥沃,农产品丰饶,有「塞北江
南」的美誉。
在大河混饭吃的大帮小帮,若不能在这区域建立势力,也至少要可分一杯羹,否则就不用在大河混了。故此河套为帮会必争之地,北帮于此区与黄河帮争雄,是要从根基动摇黄河帮的势
力。
经河套平原后,大河往东的旅程受吕梁山所阻,折向南流,至潼关后又折向东,然后是三门峡,正是现时江龙号所处河段。
向任天续道:「到战火逐渐蔓延至洛阳,北帮又似后力不继,洛阳帮的易老大和敝帮的桂老,均认为彻底打垮北帮的机会来了。」
龙鹰叹道:「现在回头看,当然清楚乃田上渊诱敌之计。」
向任天道:「桂老却不是这么想,着我领船队北上助阵,我以两个理由拒绝,首先,此为陷阱;其次,就是我只长于孤船作战,指挥整个船队,不但非我之长,且力有不逮,气得桂老拂
袖而去。」
龙鹰心想别人说桂有为使不动他,恐怕便是因此事而来。不由又想起自己对易天南的忠告,同样是忠言逆耳,不被接纳。
向任天像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般,平静的道:「结果,这个任务由我的亲弟向任云接手,到他出发三天后我才晓得。」
龙鹰听得哑口无言,向任天说来轻描淡写,叙述的却是亲弟惨遭北帮屠戮的血海深仇,尤显得他为亲弟雪恨的决心。
向任天淡淡道:「我一直在等待,将心神全放在江龙和江蛟两艘船上,等待的是北帮南下大江的一天,直至桂老召我去见,告诉我『范轻舟』就是鹰爷,我便晓得,苦待的机会,终于来
临。」
龙鹰有点不知说甚么方为恰当的感觉,想到的,是向任天因此精研北帮的水战之术,发现其异常之处。
向任天望往龙鹰,沉声道:「田上渊辛苦经营,不惜一切的进军大河,务要取黄河帮而代之,绝非一时兴起的念头,背后当有深刻的盘算。选在河套起家,更不是偶然,再考虑他外族的
身份,绝非一般江湖争战,而是一个突破。」
龙鹰一震道:「说得好!」
向任天道:「鹰爷明白了。」
龙鹰双目魔芒大盛,点头道:「今次到朔方去,要应付的,将不止是默啜的狼军。」
向任天道:「逆流过三门峡后,我看到天上有信鸽飞过。回航时,本想将我们弃在岸边水弯处的飞轮战船拖走,可是轮船已不翼而飞。」
龙鹰暗骂自己大意疏忽,颇有被胜利冲昏头脑的轻敌,难怪向任天猜测敌人将在前路伏击,不敢松懈。
向任天道:「能以信鸽与在河湖航行的船通讯,并不简单,须有精通此术的人训练鸽子,能从高空认出目标。此技早已失传,终又重现江湖。北帮之所以能冒起得这么快,也非偶然。」
向任天的话,令龙鹰想起鸟妖,他的猎鹰,亦有这个本领,神乎其技。
向任天又道:「北帮设在华阴的总坛,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,令人误以为他们着眼的是西京和洛阳间的货运生意。我敢保证他们的大本营设在河套,该处幅员广大,贴近长城,河湖密
布,最利隐藏,驱走黄河帮后,又得官府支持,可霸地为王,为所欲为。」
龙鹰衷心的道:「幸得向公提醒,否则吃大亏仍未晓得是怎么一回事。向公有想过吗?在背后为田上渊主持者,就是漏网之鱼练元。」
向任天若无其事的道:「不是在背后,而是在前线。白牙就是练元,都是神出鬼没,手段狠绝,杀人不留活口,连妇人孺子亦不放过。」
龙鹰为之一怔,待要说话,心现警兆。
向任天讶道:「鹰爷想到甚么?」
龙鹰微笑道:「向公猜中了,在前方约一百二十里处,有敌舰集结埋伏,准备对我们迎头痛击。」
龙鹰刚拿起宇文朔的重弓,试拉弓弦,已给博真一把抢走,另一边的虎义递来黑黝黝的另一张弓,弓弦竟然是由钢丝揉卷出来的。
管轶夫故作恭敬的道:「范爷请用弓!」
荒原舞、君怀朴等起哄发笑,本在舱厅内的欢宴,似搬到甲板来了。
小敏儿依偎着符太,嘟着可爱的小鸭嘴,好奇地瞧着龙鹰把玩怪黑弓,虽说管轶夫在玩「用弓」和「用功」的谐音,却不明白为何众人起哄的原因。
龙鹰爱不释手的道:「我的娘!这不是荒月弓吗?船上还有多少张?」
此为从大汗宝墓的藏弓室取走的「荒月九弓」之一,名字是由万俟姬纯改的,「荒」意指大荒山,「月」为「穴」谐音,意即大荒山地穴内之物,其中三把送了给天山族。
荒月弓弓身韧度惊人,近乎「少帅弓」的级数。
博真怪声怪气的道:「禀上范爷,船上共三张荒月弓,请指示该由谁掌弓。」
龙鹰将手上的荒月弓随手递给宇文朔,道:「先收些利息如何?」
宇文朔接过荒月弓,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弓拉成满月,难以置信的道:「折迭弓之外,尚有如此神器,确无奇不有。」
另一张荒月弓又送到龙鹰手内,龙鹰想也不想的送往符太,道:「老田也欠你不少,记得见一个宰一个,见一双宰一双,老田肯还钱,没不收欠债的道理。」
众人聚在向任天身后舰首的位置,兴高采烈,摩拳擦掌。
两台投石器、二挺六弓弩箭机,从暗舱升上甲板,准备就绪,竹花帮众兄弟,进入作战状态。
离天亮尚有大半个时辰,天空层云低压,下着纷纷丝雨,前方河面黑压压的,未见敌舰踪影。
龙鹰接着第三张递过来的荒月弓,闲聊般地向掌舵的向任天道:「八艘敌舰,埋伏在前方十五里外河道拐弯处,一艘衔一艘,成一字长蛇阵,若我们毫无戒心的取河水中央的位置拐弯,
将难逃劫数。」
宇文朔放开弓弦,钢弦颤震的声音「嗡嗡」响个不绝,倍添大河战云密布的紧张气氛。
向任天从容道:「该是以绳索系一舰于岸旁大树,再将其他舰串连,以竿钩固定船身,保持位置,如此应贴靠岸边,只要我们拐大弯靠另一边岸,可逸离对方矢石能及的范围。」
小敏儿以足尖撑高娇躯,小鸭嘴凑到正把玩荒月弓的符太耳边说密话,虽然声音蚊蚋般微细,怎瞒得过众人的耳朵,问的是:「敏儿可留在这里吗?」
博真笑嘻嘻道:「小敏儿最好到我身旁来,那是船上最安全的位置。」
符太哑然笑道:「刚才好像输的是你老博,还敢口出狂言?」
博真毫不在意的道:「你那只小手根本不是人的血肉,岂可算数。」
众人爆起震船笑声。
龙鹰这才晓得,比臂力扳手腕常胜不败的博真,败在符太的「血手」下,喝道:「火箭!」
众人全体静下来。
荒原舞从倒插木筒、浸染火油、箭头绑着易燃棉布的长箭中抽一根出来,交入龙鹰横伸张掌的手里。
举着火把的容杰,来到龙鹰身旁,准备点燃火箭。
博真等聚精会神,等着看龙鹰表演,只有宇文朔摸不着头脑,不明白离河弯仍有两里多的距离,又因视野被岸边的林木所阻,看不见敌舰,现在架箭在弦,实早了点儿。
小敏儿则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在干甚么,对敌我形势似明非明,知的是形势愈趋紧张,更不明白为何各人仍有开玩笑的心情。
龙鹰将箭上弦,朝向任天道:「敌人早猜我们拐弯时走外档,这该是惯常的安全做法,故于另一边弯岸处布伏兵。今次我们反其道行之,贴近左岸正面驶往敌舰,令他们瞄准河弯的矢
石机失去效用,大家来个短兵相接。居中!调校投石器、弩箭机的方向。」
郑居中在后方大声领命,将龙鹰的指示传往舰尾的兄弟。
宇文朔心内叹服,龙鹰到这个时候,方下达命令,是要令对方沿岸监察江龙号动向的探子,来不及上报前方的敌舰群。大家高声谈笑,更是惑敌之计,令对方以为他们没有戒心,
仍在嬉闹。
虽然尚未目睹龙鹰和他旗下高手与敌交锋的场面,但看他们不着痕迹地配合至天衣无缝,可见一斑。
江龙号离敌人埋伏的河弯,缩小至半里。向任天举起一手,打出连串不同的手号,后桅的帆降下一半,前桅的帆变换倾斜度,江龙号往左岸弯过去。
不待龙鹰吩咐,众人纷纷取下挂在背上的强弩,移往左舷。剩下持荒月弓的龙鹰、符太、宇文朔,执火炬的容杰,还有小敏儿。
江龙号到离岸边百丈许处,改为与陆岸平行的航线,直扑河弯。
小敏儿骇得偎入符太怀里去,符太苦笑道:「老子是第二趟舞弓弄箭,比小敏儿更紧张。」
宇文朔提弓笑着来到小敏儿向河岸的一边,道:「小敏儿躲在太医大人背后,另一边有在下为你挡箭,保证安全。」
江龙号靠岸的左船舷火把光起,燃着十多枝火炬。每枝射往敌舰的劲箭,均为火箭。
龙鹰向小敏儿微笑道:「敏儿大姐放心,敌人根本没还手之力。」
又大喝道:「今次的成败,以能否杀死对方的主帅来衡量。」
众人轰然应诺,声震大河,即使隔开逾半里,又受岸树阻隔,肯定敌舰上的人可清楚听见。
龙鹰道:「点火!」
容杰将火把递向小敏儿,道:「由小敏儿一双玉手来做。」
小敏儿离开符太,勇敢的接着火炬。
龙鹰将箭头移往火把,点燃后,拉荒月弓成满月。
弓弦震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