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龙鹰所言,船上可供藏身处,没多少地方。
最可能的藏身之所,首推位于两桅帆间的主舱。
主舱在甲板上楼起两层。上层是舱厅、望台和两间「上房」,由符太和宇文朔各占一间,后者既奉旨保护太医大人,当然不可离其左右。
下层一律舱房,左、右两排,每排十间,共二十间,中有走道贯通,连接船头、船尾。
甲板下尚有两层,第一层仍是供住宿的舱房,最底层为储物的空间。
主舱外有副舱,设于船尾,共两层,一半在船面上,一半藏甲板下,提供宿位,也可储物。
此外便是位在船头四个密封的暗格,收藏船上常用的工具装备和武器,例如弓矢。
今次随船回去的竹花帮众,共六十四人,加上郑居中、宇文朔、符太、小敏儿和龙鹰,共六十九人,是全船爆满,无瑕可以藏到哪里去?
既然一切如常,符太只好乖乖的返上房让小敏儿侍浴,郑居中到甲板打点,龙鹰则和宇文朔走出舱厅前面向舰首的望台,察看月夜下漕渠两岸的景况,也好让符太安心洗澡。
无瑕乍然现迹,威胁到龙鹰四人每一句说话,所有举动。
渠风迎面吹来,衣袂飘拂,猎猎作响。
船首甲板上把舵行舟的兄弟,神态悠闲,没丝毫忙碌之态。
视野及处,共有五艘同乐会的战船在前、后方远处和左、右两侧护航。虽说北帮在战船的数量上有压倒性的优势,但如于漕渠发难,在漕渠的宽度限制下,未必能发挥以众凌寡的优点,且必须面对具规模的水战,龙鹰等见势不妙,可轻易登岸脱身,故北帮不理其他原因,绝不犯此大错误。
龙鹰请陈善子帮忙,护航是其中一个原因,更重要的是要在神不知、鬼不觉下,将竹青号上的人转移。
龙鹰正要说话,忽又现出个「痛不欲生」的表情。
宇文朔以眼神询问,龙鹰苦涩点头。
轮到宇文朔惊讶至瞪大眼睛。
刚才在舱厅内说话,只要躲在楼下的一层,运功窃听,是已晋升先天真气级的高手可办到的事,宇文朔自问即使在底层,隔着三块层板,仍能收听个一清二楚,皆因舱厅本身和层板均有震荡回响的情况。
当然,聚精会神的窃听,非常损耗功力和精神,不能长时间持续,但像刚才只偷听一至二刻钟的对话,于宇文朔并非难事。
可是在舱外的望台说话,完全属另一回事,声音在渠风下即生即散,仍可窃听者,实大幅超越了一般先天高手的能力,由此可知龙鹰和符太的忌惮,非是没有根无瑕尚未听够?
宇文朔为龙鹰头痛,还有何密话可供应,以满足「玉女宗」的首席玉女?
龙鹰沉声道:「有个问题,小弟一直想问宇文兄。」
宇文朔猜不到龙鹰心内乾坤,确好奇心起,欣然道:「请范兄不吝赐教。」
龙鹰道:「大家既成战友伙伴,小弟不客气哩!」
接着正容道:「太医大人看破田上渊在独孤善明的灭门惨案使的是混毒的手段后,宇文兄有否就此作过调查?有否特别的行动?」
宇文朔明白过来,心中叫妙,此虽秘密,但无损大局,属可透露的东西。
龙鹰偕宇文朔到望台,一副说密话的模样,正是要测试无瑕是否仍在船上。以无瑕的敏锐,不用运功窃听,如在下一层,凭足音可知各人的动向。
龙鹰的舱房就在下一层,无瑕芳踪何处?呼之欲出。
宇文朔略一沉吟后,道:「我曾将太医指出用作混毒的小花朵,采集后分送关中几位擅用毒的名家,求他们的意见。我们已非常小心,该不会泄露出去。」
龙鹰叹道:「事实就是泄露了,才有今天太医和宇文兄同乘」船的后果。」
宇文朔为之色变,并非装出来的,而是心里震骇。
龙鹰道:「你猜对了!太医因从符太处学懂混毒,故此成为韦后和宗楚客必须除去的人,你也因此而受累,这叫杀人灭口,又可方便他们日后行事,不虞被悉破。」
宇文朔怒道:「好胆!」
龙鹰道:「万勿动气。」
宇文朔道:「太医知道了吗?」
龙鹰道:「明天找机会和他说。晚了!早点登榻休息,养足精神,出关后和田上渊见个真章,让他明白箭技在水战里可起的作用。
说毕掏出两卷《实录》,着宇文朔为他保管。
龙鹰拾级下阶,往下层去。
隐隐里,他感觉无瑕不会这么轻易离开,否则之前无须口口声声要自己负责任,又指来日方长。
他必须下个决定,方可挥濯自如应付眼前的大灾难。
他可以有选择吗?
保着「范轻舟」的身份,由始到终占据最重要的位置,一旦「范轻舟」被揭穿是龙鹰,后果之不堪,牵连之广,难以想象。
那时台勒虚云可轻易毁掉他,至乎根据蛛丝马迹,藤连瓜,瓜牵藤的,将李隆基也揪出来,就呜呼哀哉。
这是个碰不得的选择,可是若依原定计划,与江龙号会合,以无瑕的玲珑,荒原舞等人又没有防范之心,肯定出岔子。
只是荒原舞、博真等人的出现,足令无瑕怀疑自己是龙鹰,也不用说其他了。
另一直截了当的方法,是借故与无瑕翻脸动手,同样不智,且自问做不出来。唉!
剩下的唯一办法,便是继续扮「范轻舟」,即是改变「空船计」之策,全体留下来,原船应付田上渊的伏袭。
本信心十足的事,变成一场赌博,自己办得到吗?这个险值得冒吗?
倏忽间,他狠下决定,因若还三心两意,徒令无瑕心生疑惑,看穿他的处境。
他的舱房位于靠船尾最后一间,尚差十多步,水响声从他的房内传出来。
我的娘!
「玉女宗」的第一高手,首席美人儿,竟在房里用小敏儿烧的水入浴?
这是个多荒诞的人间世?
龙鹰轻推舱房门子,一板之隔外是与船上任何一处地方有别的异境,展现眼前是个氤氲空蒙的天地,在榻子旁靠近舱窗几椅的位置,摆放着齐腰高的圆浴盆。
绝色美女背着他,坐在木盆里,边欣赏窗外美景,边以浴巾温柔的拭抹晶莹闪亮的凝肤。
热气从盆内腾升,将她包裹在水雾里,湿润的秀发乌黑闪耀,垂贴下来遮着大半香背,却让龙鹰得睹她两边裸露的肩胛,随她的动作轻柔的耸动。
热水的气味,与她动人的体香完美无瑕地结合为一,扑面迎接他的大驾,令他跨过门坎后,几疑已远离人世。
门关。
龙鹰浑忘人世所有烦恼,随手脱掉外袍,一挥,外袍一片云般往榻子飞去,盖在无瑕宽衣解带脱下来的罗衣上。
我的娘!
榻尾还有个小包袱,显然是美人儿简单的行装。
无瑕像不晓得有人闯进来瞧她美人沐浴,仍沉醉迷失在自我的天地里。
雾里看花,格外诱人。
何况是精通媚术的「玉女宗」第一高手?如非龙鹰准备十足,肯定失守。但她的诱惑力太强大了,龙鹰的心神全被眼前的无限胜景占据,明知不该,仍无从脱身,耽溺难退,心房「霍霍」跃跳。
仿似失陷在最深最甜的梦域,没可能是真实的,偏又是那么令人血脉沸腾,如此探手可触。
缥缈优美,如云似水。既是瞬间即逝,也是永恒不灭。
踏足舱房异域的剎那,置身于氤氲空蒙,虽小却是无限的天地内,龙鹰生出一种宿命的、被注定了的奇异感觉,就是不论日后与无瑕的发展朝往哪个方向,终没法走出去,也不愿走出去。
无瑕眼角不瞥半眼龙鹰抛往榻子上的外袍,也没转过头来,轻轻道:「范爷回家哩!」
龙鹰挨往后面的门,抱着双手叹道:「无瑕姐何不早点说,须负的竟是这样的责庄,也是小弟乐意和优而为之的事。」
无瑕像背后长上眼睛似的,淡淡道:「勿动,站在那里!」
龙鹰正欲举步,闻言半途而废,讶道:「若如只有远观,缘何大姐却到小弟的陋室沐浴?大姐也根本不该在这里!孤男寡女,共处一室,小弟又非正人君子,大姐不给我说出个道理来,休想小弟只作壁上观。」
无瑕保持优雅悠闲的动作,「噗哧」笑道:「勿唬无瑕哩!你虽然非是正人君子,却是色胆小如耗子之徒,要强来早强来了,人家拒绝过你吗?」
龙鹰为之气结,却乏力反驳,苦笑道:「我不是正人君子,大姐亦非良家妇女,摆明在色诱小弟,竟要人用眼而不准用手,算甚么娘的道理?」
无瑕回头瞄他一眼,又转回去,喘息着笑道:「范爷勿动气,大家有商有量,讲道理嘛!嘻嘻!歪理也好,要怪就怪是你自己提出来的,甚么回乡祭祖、禀天问地、大红花轿,听得人家意乱情迷,帖帖服服的默许终身。岂知范爷说一套,做一套,竟撇下人家一走了之,无瑕只好不请自来,与范爷私奔。」
说时拿起搭在前面椅背的干巾,抹拭秀发,举高的一双玉臂,在油灯映照下,闪烁着令人目眩的光色,香艳诱人。
龙鹰知说不过她,女人耍赖起来,特别是像无瑕般乖巧伶俐的美人儿,可彻头彻尾的无法无天,将任何强词夺理的话说出来,还理直气壮,派你的不是。想在这方面和她争锋,张仪、苏秦复生仍办不到。
笑嘻嘻道:「善后的粗重工作交小弟去做,包保既舒服,又妥当。」
举步向无瑕走过去。
说不过她,立即变招。
无瑕随手横掌劈来。
龙鹰确没想过郎情妾意、美满迷人的氛围下,花烛之房变为凶地,仓卒下单掌迎上玉女隔空劈来的掌劲。
避开很容易,不过后面那扇门将难逃化作飞灰之劫。
接招亦容易,和她硬对一掌便成,可是劲气溅激,大好「新房」势体无完肤,说不定祸及近邻。
无瑕早猜到他有此一着,不动声息,在龙鹰无知不觉下,养势以待,龙鹰到掌风临头,方骇然惊觉无瑕是全力突击,顿陷进退维谷之境。
「啪」的一声,没发出两股劲气撞击应有的闷雷之音,因龙鹰照单全收,任对方真气侵掌而入,到攻进心脉前方运功化掉。强大的推撞力,硬生生将他往后送,难过得差些儿吐血,全身血液似欲冰结。
背脊结结实实撞在后面的门上,幸好尚未致破门掉往舱廊处。
无瑕娇笑道:「小惩大戒,范爷是明白人,该知小妹在说甚么。」
龙鹰心中大骂,又无可奈何,反放下心头大石,且感妙不可言,心态复杂处,连自己也弄不清楚。
无瑕想他明白的,是尚未到洞房花烛的良辰吉时,故眼看手勿动,否则「小妹」雌威一发,有「范爷」的好看。
他奶奶的!无瑕确中计了,中的是他们刚才在舱厅和望台上的「对话骗局」。
无瑕绝不是这么易骗的,现在上当,自有其前因后果。
首先,在台勒虚云指示下,杨清仁和无瑕分访「范轻舟」和龙鹰,验明正身,早解开「范轻舟」或许是龙鹰的疑虑,先入为主。
其次,「魔种」的神通,是包括无瑕在内无从想象的事,超出任何大智大慧者的思考范畴,怎想得到龙鹰能从无瑕窃听产生的波动,感应到隔墙有耳,且晓得偷听的是无瑕。
龙鹰等人高明之处,是把谎言夹杂在不大为人所知的秘密里,无瑕或有所闻,却是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或全然不晓得,因而大大增加龙鹰、符太和宇文朔戮力炮制出来「话局」的真实性。
刚才龙鹰故意试她,随手脱下外袍,抛在榻子上,无瑕表面毫不在意,事实则为暗里留神,察微知着,感觉外袍内藏有何物。
稍清楚龙鹰,均知他浑身法宝,例如「少帅弓」、「袖里乾坤」、「飞天神遁」诸如此类。
水战当前,「少帅弓」更不可缺,如果「范轻舟」确为龙鹰。
由龙鹰感应到无瑕开始,两人暗中角力较劲。
无瑕一直未能释疑,原因在他们两人间非外人能明了的至阳与至阴的玄微感应。
即使无瑕坦白道出,亦绝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龙鹰此脱袍、掷袍之举,正是要释掉无瑕最后一丝疑虑。
无瑕虽不致因此而割席,但已说得清楚明白,不会让「范轻舟」碰她,因她有更远大的目标,就是龙鹰。
龙鹰想得天真,以为只要令无瑕相信龙鹰不在中土,可使她不再把时间花在「范轻舟」身上,到现在发觉无瑕全无去意,始知大错特错。
没有了龙鹰,还有田上渊。
竹青号再非寻常船只,而是天下三大势力争霸的核心,没有一个位置,比置身竹青号上,更能掌握形势的转变。
竹青号的命运,已与天下的未来,挂上了钩。
浴巾下垂,围起了从浴盆站起来的美丽胴体。
「哪有这么眼瞪瞪瞧着人的,我是女儿家呵!还不闭上眼睛。」
龙鹰晓得她将藉穿衣服,对自己的外袍做最后一次的检查,他是乐观其成,装作心灰意冷的叹一口气,拉门离房去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