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七色馆开张营业的大日子。
吉时到,揭牌匾,烧爆竹,七色馆将踏入新的阶段。
龙鹰没法排除欢欣底下淡淡的哀思,令他伤情的是因他晓得再不一样。从诞生到开馆,是最动人的日子,所有积蓄着的意念,山洪般爆发,下一刻不知有何新的想法,带他们走往哪个方向;每个人都尽己之力,奉上自己的念头。在整个创业的过程里,充满不测的因素。大环境是强敌环伺,外贼虎视眈眈,能毁掉七色馆的攻击,浪接浪的冲击,全馆兄弟,等若共乘一艘在波锋浪尖上随时舟覆的船上,命运与共,同舟共济。
暴雨狂风,将在揭匾的一刻结束,从此七色馆从绚烂回归平常,纵然各式合香卖得火红火热,仍只属一盘生意,或间中有新合香推出来,比对起如混沌初开的从无到有,是另一回事。
人生如是,七色馆如是,天道循环,如树木花果,总要经历沧海桑田的变化,非主观意志可左右。
牌匾如期在天明前送来,以大红蜡纸包封,第一线曙光出现在东方空际,在众兄弟围睹下,升上横跨两铺的主位,未开封已气势逼人,大有君临西市之魄。
近二百兄弟,加上从附近铺子走出来看热闹的人,挤得两铺外的市街人山人海,颇有万人空巷的热况。
牌匾定位,采声雷动。
御匾不但是招牌,更是七色馆的护身符,一天李显仍在,没人敢来生事,任何不合法的,也变为合法。
龙鹰与站到一块儿的香怪、郑居中、李趣等互相祝贺时,宇文朔来到他身旁,欣然向各人说了一番吉利的话后,偕龙鹰离开人群,朝西市中心的广场走。
西市正从沉睡里苏醒过来,农民、商贩从各门进入西市,赶禽畜的、或运来诸式蔬果,从驴车、马车到手推车,洋洋大观的在广场市集,开档买卖,充满寻常百姓的生活气息和趣味。
宇文朔道:「他们想杀我。」
龙鹰仍未从喜庆的情绪回复过来,摸不着头脑的道:「何有此言?」
宇文朔道:「昨夜娘娘召我去见,着我护送太医大人到回纥去。」
龙鹰皱眉道:「她不晓得太医今次虽为出使,也是消灾,除小敏儿外,不容更不须有人护送?」
宇文朔道:「她说是皇上的意思,这个我相信一半。最关心太医安全的,肯定是皇上,然而皇上指名道姓的要我护送太医,且只是在下一人,非是皇上的作风,该是娘娘闻得皇上的忧虑后,与宗楚客那奸贼商量,定出此计,再由娘娘假传圣意,不到我不屈服。」
接着回答龙鹰刚才的问题,道:「娘娘说,由于在下和太医关系良好,太医说不定肯破例一次,此亦为挑选在下的原因。假如太医仍然坚持,在下送他到幽州算完成任务。」
龙鹰问道:「有何感受?」
宇文朔欣然道:「当然正中下怀,省去我很多工夫。」
龙鹰想问的,是韦后和宗楚客意图将他一起除去的感受,得到却是另一方面的答案。但也可看出,宇文朔这个硬汉子,对韦、宗等没丝毫惧意。
此计必得田上渊拍胸口保证,方可成事,否则就是自寻烦恼,大添难度。宇文朔绝非一般好手,而是当今中土有数高手之一,要杀他一人已不易办到,何况还有「范轻舟」和高深莫测的「丑神医」。
干掉宇文朔,乃韦后一方的心愿,可大幅削弱关内支持唐室正统的高门势力,情况等同田上渊处心积虑的布局害死独孤善明,却预料不到有宇文朔忽然冒起,取代独孤善明的位置。
在宗楚客和田上渊的筹谋运策下,韦后一步一步的实现她的女帝梦。
「范轻舟」就像老天爷掉下来的大礼,让他们可一举数得,拔掉「丑神医」和宇文朔两根眼中刺。
还有个考虑,令宗楚客和田上渊有「快刀斩乱麻」的必要,就是宇文朔着力调査「独孤惨案」的威胁,并因此案与符太的「丑神医」过从甚密。剩看宇文朔无微不至的监视北帮,起清北帮在关内的底子,且到今天田上渊仍未能在关内称霸,便知宇文朔是冲着田上渊而来,认为田上渊是「独孤惨案」的凶手。
此事可大可小,一旦给宇文朔掌握证据,能直达李显,谁都盖不住,皆因现时形势已变,武三思肯定来个落井下石,太平亦不会错过令田上渊万劫不复的良机。
所有原因加起来,宗楚客和田上渊方想出这么的毒计。
两人从南门走出西市。
离吉时尚有个许时辰,时间充足。在熹微的晨光下,悠然漫步。
宇文朔轻松的道:「只想问范兄一句,田上渊竟可以这般有把握吗?」
龙鹰哑然笑道:「从他的立场看,已非为有多少把握的问题,而是志在必得,不可能失手。」
稍顿续道:「据太医说,『血手』是天下间最能在水内发挥威力的武功,如鱼得水,而融合明暗两系的『血手』,在水内厉害至何等程度,连符小子都说不出来。证诸眼前同时将你老兄送上他们认为的死亡之船,可知老田信心十足,有绝对把握可在水下同时吃掉我们三尾大肥鱼,不怕我们连手,而我们骤然掉进水里,根本亦不可能连手。只要重创我们,他的手下已可乱箭射杀,故他没丝毫干不掉我们的悬念。若老田有运道的话,还可从符小子处夺走小敏儿。」
船底给田上渊以「血手」裂开大洞,迅速沉没,近百人掉进水里去,兼是黑夜风急浪高的大河,乱况可想而知,田上渊可遂其大开杀戒之愿。
宇文朔沉吟片刻,开始有些儿担忧,道:「范兄想出了应付之策,对吧!」
街上人车渐多,比刚离市门时热闹,两人往左转,好绕个圈返西市去。
龙鹰从容道:「最不智的事,是在水内和老田较量,是以我之短,对敌之长,此为我们的基本战略。只要令老田没法发挥所长,此战我们已立于不败之地。」
宇文朔道:「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,若我们沉船,如何应付?」
龙鹰道:「胜败关键,在乎我们能否保得住船儿,不过!若真的沉船,我会在水底截老田一个正着,看看究竟老子厉害,还是田上渊了得。」
离开张的吉时剩下半个时辰,贵宾们陆续抵达,被郑居中等招呼到铺内去,铺外的大截市街,开始聚集围睹的旁观者,略一点算,不下三百多人,仍能井然有序,不堵塞市街通道,皆因有陆石夫亲领三十多个城卫,再加部分七色馆本身的兄弟,维持秩序。
陆石夫见两人回来,迎前道:「人太多了,须封闭市门,让人改从其他市门出入,否则没法控制人群。」
龙鹰担心的道:「会否妨碍附近店铺做买卖?」
陆石夫道「刚好相反,问过了,生意不减反增,人们等得无聊时,顺道入其他铺子买东西。做生意的人最懂往前看,晓得七色馆势将带旺附近铺子的生意,不知多么乐见其成。」
龙鹰放下心事,欣然道:「由陆大哥拿主意。」
陆石夫向宇文朔打个招呼,径自去了。
龙鹰偕宇文朔入铺,这边的铺子,七色馆的人称之为西铺,专卖「七色彩梦」的制成品,布置简洁整齐,两旁货架贴靠墙高起至铺顶,大格小格,数以百计,放置大小不同、各式包装、五光十色的合香,看得人目眩神迷,非常醒眼。
最引人入胜肯定是占入门后主位的「更香」,即使不晓得是甚么东西者,也感到隐与光阴挂钩的玄妙,卖相艳丽讨好,铜珠嵌在不同色段里,闪闪生光,非常精致。
京凉、翟无念和石清流三人聚在「更香」的特大架子前,听香怪亲身解说「更香」的诸般妙处。
其中一个「更香」自昨夜子时燃着,已有四粒珠子落在刻铸「彩梦报时」的铜盘里,香气飘送,本身正是「七色彩梦」融入实用的最佳示范。
三人由衷的赞叹声,此起彼落。
他们肯这么早到来,表面是给足面子,内中实含支持「范轻舟」对抗田上渊的意味。关内高门,始终对田上渊这个外人,怀有敌意。「范轻舟」虽然亦属他们眼里的外人,但却「出身清白」,不像田上渊被传为异族。现在是「范轻舟」被逐,既然离开,所有恩恩怨怨一笔勾销,代之而起就是「锄强扶弱」之心,以参与七色馆的开幕礼来抱不平。
龙鹰迎上去笑着道谢,三人连忙以贺词代替以前的明枪暗箭,不知多么融洽。
若有人在「范轻舟」刚抵达时,告诉他们「范轻舟」有这么的一天,三人怎么都不相信。
在铺子内端的季承恩、干舜两人走过来,加入他们。
到西京后,没见过宇文愚,显示此君若非仍自恃身份,看不起寒门,就是对飞马牧场的球赛仍耿耿于怀,心胸狭隘。
言谈甚欢时,没人想过的,武三思来了,伴他步入铺内的有武崇训和武延秀二子,还有四个亲卫高手,亦步亦趋。
以他的身份地位,来参与一个店铺的开张礼,已是不比寻常,且到得这么早,不单给面子,且非常重视。
纵然心里不喜欢武氏子弟,当然没人蠢得摆在脸上,自招祸患,而武三思八面玲珑,手腕圆滑,恭贺龙鹰后,旋即大赞「更香」妙处,与众人打成一片。
武三思笑语道:「嗅着嗅着,嗅得元神似欲出窍之际,蓦地『叮』的一声,珠落铜盘,立即整个惊醒过来,晓得上朝的时辰到了。」
说时胖脸表情十足,先装出元神出窍半醒半睡的样子,然后睁眼张口,给惊醒过来,生动趣怪,惹得远近听他说话的人,爆起哄笑,平添喜庆的气氛。
武三思又道:「请各位原谅则个,我和轻舟有几句闲话要说。」
龙鹰心里打个突兀,现在恐非是说私己话的时候。
众人均是在江湖、朝廷打滚的人,以为武三思想藉此向他们显示与「范轻舟」的特别关系,不以为异。
铺内此刻来了二十多个宾客,加上自家兄弟逾百人,仍不觉挤迫,可见铺子如何宽敞阔落。
武崇训和武延秀留下来,武三思的四个亲卫则随他们穿过后铺门,过中进,直抵工场。
武三思嘱四人留在门外,与龙鹰到工场内说话。
偌大的工场,空无一人,该是自设置后未发生过的情况。
龙鹰开始感到事不寻常。
两人站着说话。
武三思打量他几眼后,点头道:「轻舟的气色不错。」
龙鹰一怔道:「何事这般严重?」
武三思赞道:「轻舟悟性很高,从本相这句话,听出弦外之意。」
龙鹰静待他说下去。
武三思道:「昨夜我在大明宫陪皇上时,娘娘亲来见皇上,告诉皇上已安排宇文朔作太医大人出使的护驾,皇上听后如释重负,非常开心。」
龙鹰道:「事前娘娘有知会大相吗?」
武三思脸色暗沉下去,闷哼一声,摇摇头,道:「她受奸人唆摆,很多事都不和我说。」
龙鹰心忖他难得说这类事,显然视自己为他心腹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。
武三思道:「此事定是宗楚客和田上渊想出来的,又毒又绝。」
龙鹰心中大懔,武三思想到的,肯定非如想杀宇文朔般简单,是另有所指。
果然武三思沉住气道:「他们真正的目标,已因而呼之欲出,就是王庭经那怪家伙。」
「一言惊醒梦中人」。
对!武三思确想到他们所想不到的,不但因武三思深悉政治,更因他视事的位置,等同宗楚客和田上渊,故比龙鹰更明白两人的想法。换过是武三思,也有同样的算计。
他和宇文朔没想过对方以「丑神医」为首要目标,皆因晓得「丑神医」为符太,田上渊要杀他,难度不在杀龙鹰或宇文朔之下,近乎不可能。
可是在宗楚客和田上渊眼里,虽知王庭经武功高强,但怎都不可能是「范轻舟」和宇文朔那个级数,加上田上渊玄功大成,成功融合明系、暗系的终极功法,信心十足,又是在最能发挥的水内,有把握可轻易取「丑神医」的小命。
王庭经尚有个致命弱点,就是须保着随他出使的小敏儿,浮在水面,成了田上渊从水底施袭的明显目标,且受小敏儿拖累,更不可能逃过其毒手。
武三思道:「只要干掉王庭经,宇文朔立告完蛋,御前首席剑士之职是掉定了,能否逃过失职斩首之罪,尚为未知之数。」
龙鹰听得心冒寒意,武三思形容得好,此计既毒且绝,一举毁掉宇文朔。
武三思神色凝重的道:「表面看,他们为你们设想周到,增添你们的实力,事后更可振振有词的开脱嫌疑。」
龙鹰沉吟不语。
武三思续道:「轻舟即使得以身免,也好不了宇文朔多少,还有颜面返京吗?」
龙鹰由衷的道:「幸得大相点醒,轻舟确没想过。」
武三思道:「若没有把握,最好避免与田上渊在大河上正面交锋。」
龙鹰平复下来,从容道:「大相放心,既然清楚对方的真正意图,怎会让田上渊这个奸贼得逞,还要他为此付出代价,栽个大跟头。」
武三思探手抓着他肩头,诚挚的道:「对付田上渊,须靠轻舟哩!」
龙鹰很想问他,为何韦后这么想除去王庭经?肯定可听到没想过的内情。
就在此时,脑袋灵光乍闪,掌握答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