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官婉儿柔声道来,却是石破天惊的说话,轰得符太差些儿连人带椅,往后仰跌。但当然不可以如此窝囊,还竖掌作立誓状,语调铿锵的答道:「皇天在上,我符太是亲眼看着她入陵,亲眼瞧住胖公公命人以长石条封陵,这样可释除上官大家的疑惑吗?」
他说的全为事实,自然而然透出诚实的味儿。
上官婉儿秀眸转红。
符太见她泫然欲泣,慌了手脚,嚷道:「不要哭!」
下一刻,方发觉移离座位,抓着她两边香肩。
上官婉儿仰起的俏脸,早爬满珠泪,还不住有热泪从眼角泻下,没有飮泣,默默淌流,凄然道:「太少说了劝女儿家勿哭最蠢的一句话,就是着人家不要哭。」
符太心内恻然,于他是罕有的情绪。
即使龙鹰那家伙,恐仍弄不清楚上官婉儿与女帝的关系,「怨起恩中死不灰」,当事的两个人谅也欲言无语。正是女帝毁掉上官婉儿的一切,但也是女帝一手提拔,使才女成为权势触天的宫廷贵女。侍奉多年,才女既为女帝狠辣的手段惶恐度日,也对女帝的政治手腕佩服崇慕,威凌加诸宠爱,教人可以如何形容。
一听符太骤然以斩钉截铁的方式,证实女帝的「归止」,百感交集下,又因不用避忌,苦忍经年的内心情绪,终于爆发,悲从中来,是伤痛,也是泄情。
上官婉儿异常的强烈反应,令符太被深深感动。
改为一手托着她下颔,另一手以袖角为她拭泪。
上官婉儿闭上美目,道:「他会到西京来吗?」
符太完成任务,退后一步,道:「当然来,且在短期内,却是以『范轻舟』的身份。」
上官婉儿睁开眼睛,叹道:「楼高莫近危栏倚,不论是鹰爷或范轻舟,到京师来所为何事?」
才女表面上,似回复过来,但符太知道她仍被突发的情绪支配着,异于平常。
符太道:「京师怎都比扬州近北疆,且是军情集中之地,大利应变。」
上官婉儿盈盈起立,由于符太站得接近,等若将娇躯送入符太怀里去。
符太自然而然将她搂个结实,就像搂着一团香喷喷的烈焰。
才女没丝毫拒绝的意图、动作,一双纤手缠上他颈项,献上热辣辣、纵情的香唇分。
上官婉儿娇羞的道:「有空来找婉儿呵!」
说毕离开他怀抱,朝大门举步。
杨清仁如诺来了。
龙鹰在同一地点见他,等候期间,思潮起伏。
政治不单是个大染缸,人人多少沾上点颜色,掩去本来的真面目,且是个漩涡,不论处于哪个位置,仍或重或轻的被牵动,无从自主。想不被卷进漩祸底,惟有力争上游,可是,既然是染缸,又是漩涡,纵是智者仁人,莫不迷失其中,茫不知因己身政治的取向,囿限于自以为是的狭隘视野内,如在囚笼内挣扎的猎物。
如岳丈狄仁杰般的看得透彻,懂审时势、识进退,绝无仅有。
大多数人,要到大祸临头,方有点醒觉,然而悔之已晚。
才女将自己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,龙鹰绝不怪责,她长于深宫,被皇宫的生活方式彻底同化,压根儿不懂得另一种方式,亦不愿接受。变成胖公公所指「宫内没一个有权势的女人是正常的」其中之一。首要是保着权势地位,也是保命。
杨清仁来了,在符太刚坐过的椅子坐下,道:「见过小可汗哩!」
龙鹰道:「如何?」
杨清仁道:「小可汗决定将突袭推迟,改在田上渊于大河伏击范兄之后。」
龙鹰抓头道:「有何分别?」
杨清仁道:「分别如天南地北,问题在范兄能否安然闯过田上渊亲自领军的一关,又看范兄可损伤田上渊至何等程度。大家同一阵线,如得允许,我们希望能帮忙,怎么做也可以,最紧要是可助范兄一臂之力。」
龙鹰提醒他,道:「可是,我们的关系,绝不可让王庭经晓得。」
杨清仁道:「所以,我才要和范兄商量,看可有两全其美之策。」
龙鹰道:「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,反令我难放手而为,没法随机应变。你们该对小弟多点信心。」
杨清仁没勉强他,同意道:「有范兄这句话便成,当年在大江,我们早领教过范兄水战之技。」
又道:「我们派人在两岸密切监察,预备足够的人手,若登岸的是北帮的人,杀他片甲不留,登岸的若是贵方的人,则全力接应,为此我们须定下一套特殊的手势口令,以免自己人打自己人。」
龙鹰愕然道:「那与你们直接帮忙,分别何在?」
说时心冒寒意,台勒虚云是否打算连自己都干掉,同时除去「范轻舟」和田上渊两大心腹祸患。想想又不似那样子,不测的因素太多了,台勒虚云岂是如此鲁莽的人。
杨清仁道:「分别很大,在那样的情况下,我们可充作黄河帮的人,包保不露破绽。
龙鹰胡涂起来,皱眉道:「怎可能不露破绽?何况早晚见到陶显扬,问一句立可拆穿我说谎。」
杨清仁从容道:「放心!保证不被拆穿,因为他们确可列为站在黄河帮一边的人。」
龙鹰呆瞪他,心呼厉害,明白过来。
他奶奶的!
任何小觑台勒虚云者,终有一天悔恨莫及。虽然仍不晓得确切的情况,可是这批忽然冒出头来的黄河帮人,肯定是高奇湛的精锐部队,实力强横。
高奇湛早来了。
暂时想到的,是女帝主政之时,大江联已悄悄北上,在大河某处落地生根,以小帮会的形式占取席位,并与黄河帮建立友好关系,遂成数以百计支持黄河帮的地方帮会之一。
到「房州事件」,台勒虚云与宽玉正式决裂,全面撤离洞庭湖总坛,高奇湛率师北上,就凭此地方小帮会「借尸还魂」,在北方取得安身立足之所,伺机而动。
由于人数众多,高奇湛辖下的大江联徒众,理该一分为二,大部分南下岭南,追随符君侯,令符君侯实力大增,脱离越孤自立门户,成地方之霸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大江联再没需要维持庞大的战船队,却须大量的经费,遂将战船卖予江舟隆,又可令官府失去目标,一举数得。高奇湛的地方帮会有七、八艘船,足够有余。
台勒虚云原本的如意算盘,是由柳宛真凭美人计,逐步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,成熟时,将高奇湛的帮会水到渠成的融入黄河帮去,鲸吞黄河帮。
此计完美无瑕,巧妙无伦,然人算不如天算,计划未竟全功之际,包括龙鹰在内,被所有人低估了的田上渊,忽然冒起,势力骤盛,且在武三思、宗楚客的支持下,一出手便命中黄河帮的要害,成功刺杀陶过。形势急转直下,北帮在田上渊的英明领导下,进行筹谋已久、争霸大河的雄图大计,在各条战线重挫黄河帮,到台勒虚云刺杀田上渊失败,洛阳帮被灭,关中和洛阳落入田上渊之手,台勒虚云晓得大势已去,不得不更改计划。
此时高奇湛和他的人,虽向黄河帮「效忠」,却未全面投入两帮的争霸战去,时不我与下,偃旗息鼓,等待时机。
此一时机就是黄河帮卷土重来之日。
杨清仁一句话,引发了龙鹰对往事全面的反思。
过去,因着被逼袖手旁观,心存对陶显扬的愧疚,不愿多想。现在一心助黄河帮重振雄风,不得不想。
当时,得悉陶显扬之父,黄河帮老帮主陶宏因老朋友洛阳帮老大易天南被杀,悲愤交集下急病身亡,没作深思,此刻却想到大有可能是台勒虚云弄的手脚,让柳宛真能在黄河帮分崩离析之时,进一步控制黄河帮。
兵败如山倒之际,田上渊亲自领军全力围剿的情况下,陶显扬仍能安然逃往幽州,不可能成为可能,肯定有高奇湛和他的人暗中出力,也藉此机会赢得陶显扬绝对的信任。
故此杨清仁敢保证不露破锭,并指他们确可算作黄河帮的人。
杨清仁微笑道:「在这方面,我们没打算瞒范兄,也瞒不了。」
龙鹰问道:「是否高奇湛和他的人?」
杨清仁点头应是,道:「现在奇湛已成陶显扬最得力的大将,虽仍属客卿的身份,却情如兄弟。」
龙鹰很想问他现在与高奇湛的关系,因两人的不和,是高奇湛亲口告诉「范轻舟」。
高奇湛独立自主,有自己的理想,只服膺台勒虚云一人。虽被女帝诛家灭族,推动他的却非仇恨,而是对大同社会的向往。他绝不会和任何人同流合污,但显然给台勒虚云说服了,遂以黄河帮为踏脚石,发展抱负。
唉!真头痛。
他令黄河帮东山再起的计划,最终不但是为他人作嫁衣裳,还会害死陶显扬。
杨清仁肯明确告知高奇湛与陶显扬的关系,出于台勒虚云的授意,既瞒不了,何须隐瞒?
忽然间,龙鹰陷身进退两难的处境,
杨清仁提议道:「范兄只要说与黄河帮的人取得联系,可释去其他人的疑虑。」
龙鹰问道:「同乐会的陈善子,是否与高奇湛有秘密的连结?」
杨清仁道:「此乃必然的事,若全无希望,陈会主很难坚持下去。」
龙鹰终掌握到台勒虚云突袭北帮总坛的作用,又不怕暴露行藏,原因在可借黄河帮之名,等若陶显扬忽然在山穷水尽里站起来,振臂高呼,向所有心向黄河帮者展示有卷土重来之力,意义重大。
台勒虚云确了得至极。
站在「范轻舟」的位置,没有不与台勒虚云合作的理由,此为江舟隆和竹花帮求存之战。
自己后知后觉,茫不知北帮之所以元气大伤,皆因高奇湛藏身于黄河帮的旗帜后,反制田上渊。
台勒虚云刺杀行动的后果亦不可小觑,田上渊虽以身免,可是来的是台勒虚云、无瑕、杨清仁、洞玄子、高奇湛等顶尖级高手,损兵折将下,大削老田的实力。
台勒虚云没有闲着,密密反扑,营造出黄河帮全面反攻最有利的形势。可怜老田仍懵然不知,黄河帮与大江联再无分彼我。当然,自己好不到哪里去。论筹谋运策,他龙鹰明显逊台勒虚云至少半筹。
问道:「陈善子有知会高奇湛吗?」
这句话非常关键,可掌握高奇湛部队融入黄河帮的程度,如答案是肯定的,表示高奇湛被视为黄河帮一份子,取得支持黄河帮者没保留的信任。在正常的情况下,没十年八载,高奇湛休想办得到,但现在是非常时期,「患难见真情」下,不单不到陶显扬怀疑,更不到他选择。假设整个夺取黄河帮的控制权的行动,竟包括黄河帮与北帮的江湖争霸在内,是台勒虚云「置诸于死地而后生」之计,那台勒虚云的可怕,龙鹰再找不到能贴切形容的句语。
「房州事件」、「东宫惨案」、「神龙政变」、「两帮争霸」、「大唐迁都」,到黄河帮浴火凤凰般重生,一环扣一环,这是何等惊天泣地的雄才伟略。
龙鹰头皮发麻。
杨清仁想不到龙鹰问得如此刁钻,有点不情愿的无奈点头,道:「奇湛与陈会主一直保持密切联系。」
龙鹰沉思片刻,道:「小弟仍认为多一事,不如少一事,更使我心有垩碍。际此刚启动的时刻,不宜过份显露实力,攻袭北帮总坛的行动已足够有余。嘿!不论战果如何,对贵方偷袭北帮总坛一事,该没影响,对吗?」
田上渊为表清白,肯定在关外大河拦截「范轻舟」和「丑神医」的时刻,保持关内常态,营造出北帮没半丝异动的假象。可以想象,大部分北帮的船只,全泊在华阴总坛的码头处,适供高奇湛部队的火箭作射靶之用。
台勒虚云算无遗策。
杨清仁没迟疑的道:「小可汗早吩咐下来,一切依范兄的意思办。」
龙鹰的头皮又发麻了。
他奶奶的,自己正不住被台勒虚云算中,一次又一次的着他的道儿。
甚么于两岸布置人手,为自己助阵,实子虚乌有,纯为藉此一事,婉转传达高奇湛与陶显扬结合后的新关系,使「范轻舟」在不觉受骗的情况下,没勉强的接受。
且猜到他拒绝,故杨清仁应承得这么爽。
从台勒虚云首次提起高奇湛,到此刻说清楚高奇湛的处境,是个关键性的融合过程,等于将整个反扑北帮的各大势力,组织成形,台勒虚云一跃而成当然的领导人,在暗里操纵大局。
想不认着了他道儿都不成。
杨清仁看似随意的道:「既然如此,我们也将突袭对方总坛的行动,压至范兄出关之后,范兄有意见吗?」
龙鹰暗叹一口气,还有甚么可说的,点头表示同意。
杨清仁略一沉吟,道‘?「假设一切如计进行,范兄抵洛阳后,有何计划?」
龙鹰答道:「洛阳是北帮重兵驻扎之地,由三大战帅之一的郎征主持,实力雄厚,为免节外生枝,或许过洛阳而不入,直上幽州,途上我和桂帮主派来的人会合,看情况该否去见陶显扬,好共商大计。」
杨清仁道:「理该如此,奇湛已将发生在这里的事,不住向陶帮主报讯,可省去你们解释形势的工夫。奇湛或迟上一天半天,但必可与范兄在幽州见面,报上北帮最新的情况。」
龙鹰道:「全面的反击,须待我返扬州和桂帮主商量后,方能拟定。在这段时间内,勿轻举妄动,致影响大局。」
杨清仁问道:「依范兄估计,此过程需时多久?」
龙鹰暗叹一口气,心想那须看默啜的大军何时杀到,是老天爷方清楚的事,然却不能不答,当想起还要赶往高原与横空牧野秘密见面,纵然胁生双翅,没一年半载怎办得到?可是,任他有千百拖延时间的借口,仍说不出请给老子一年时间这句话,硬着头皮道:「须瞧桂帮主的看法。」
杨清仁正容道:「在洛阳与北帮之战,我们务要胜得漂漂亮亮,以拔根之势,一举铲除敌人。欲办得到,须准确掌握敌人的布局和部署,范兄在这方面有做工夫吗?」
龙鹰道:「做工夫的是桂帮主,他在洛阳的关系盘根错节,兼之不服北帮者大有人在,由他掌握敌情,最为适合。你们也有在这方面着力,对吧!」
杨清仁苦笑道:「非不愿也,是不能也。我们始终是外来人,很多事上欠缺本地人的方便,所以在洛阳帮出事后,我们已全面撤离洛阳。」
龙鹰记起当日在洛阳,郎征在纪处讷支持下,藉找寻易天南为名,公然全城捜索,真正的目的,正是将敌对者一个不留的或杀或逐,手段狠绝。
龙鹰点头认同,道:「大致上,我们谈妥了合作的原则,但还想问一句,河间王会直接参加反击北帮的行动吗?」
杨清仁欣然道:「如此盛事,岂容错过。不过!范兄清楚我的情况,没可能如奇湛般与范兄转战大河南北,只能采觑准时机,忽施奇袭的方式。哼!像今次突袭华阴,我绝不缺席。」
说时双目杀意遽盛,颇有以杀人为乐的意味。
说毕,伸出双手,与龙鹰紧握,诚恳的道:「清仁永不忘记,范兄曾为清仁做过的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