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睡不够一个时辰便起床,非是不想多睡一会儿,而是明天开张,漏夜走,百事待办,多一个时辰,少一个时辰,分别极大。
昨夜本想去向闵天女道别,在无瑕处碰上湘君碧,打乱了他的计划,变成「探听敌情」。
他一直没法视无瑕等三大玉女宗高手为敌人,现在听过柔夫人向湘君碧的吐露衷情,连仅余的少许敌我之分,亦告云散烟消。
师门遗命,是三女的桎梏。
人贵自由,像在天空飞翔的鸟儿,过喜爱的生活,能选择向往的方式。可是,现在她们却被困在为杨清仁「大隋复辟」的囚笼内,只能盼望笼破的一天。
另一个大收获,也为他最想弄个分明的,是无瑕并没向两女透露与「范轻舟」的新关系,故令两女无从猜估无瑕的动向。
三女自小相依为命,柔夫人和湘夫人不晓得的,台勒虚云一方大概也不知道。
龙鹰并不明白,无瑕因何肯遵守为他隐瞒的承诺?没必要这么做,且会令台勒虚云落后于形势而误判。唯一较合理的解释,是她要取得「范轻舟」的信任。
多想无益,没法凭空想得到答案也。
前铺仍在赶工,但属执执拾拾、修修补补的后期工作。郑居中、李趣、何凡康等七、八个兄弟,与刚从秦淮楼回来的香怪在前后进间的天井,围着从前铺移师来此的大圆桌,边吃早膳,边向香怪问长问短,后者有一句、没一句的答着,每到精采处,众人起哄喝采,气氛热烈,本笼罩全馆的愁云,霾散见天。
范爷到,兄弟让出座位,让他坐到香怪身旁。
龙鹰用手肘轻撞香怪一记,笑问道:「最新的行情如何?」
有人怪笑道:「老板黄昏去,五更返,范爷道甚么事须花这么久?」
众又叫嚷欢呼。
龙鹰心里温暖,七色馆由无到有,大部分人是初入行的新丁,散兵游勇,到如今的众志成城,上下一心,其中的过程,确如人飮水,冷暖自知。
现在得李显「御笔题匾」,七色馆立成行业内的中流砥柱,谁都不能动摇,更不敢动摇,这才真的是吐气扬眉。铺子虽尚未开张,可是制品已为京人津津乐道,在社会的上阶层风行一时,将香安庄压得抬不起头来。
故此香怪得美人青睐,大家只为他高兴,不会有嫉忌之心,还为他的「失而复得」欣悦。
香怪好整以暇的道:「既懂得这般猜,便该晓得我现在最该做的事,不是回答你们的问题,而是去睡觉。」
怪叫丛起,闹成一团。
龙鹰尚未有说话的机会,兄弟来报,宇文朔、干舜联袂来访。
醒来时,早猜到今天忙得透不过气来,但仍未想过如此的应接不暇,分身乏术。
与宇文朔和干舜说不到十句话,未转入正题,杨清仁来了。只好和两人相约在黄昏时私下秘密会面,因七色馆到处闹哄哄的,众人出入往来,绝非论事的好场所。
杨清仁来找他,为的是太平见他一事,知龙鹰明天更腾不出时间,故趁今天拏他去会面。
龙鹰暗下决定,见过太平,立即到天一园向闵玄清道别,否则天女的芳心定很不舒服,认为自己故意冷落她便大大不妙。现时两人关系暧昧,介乎有情无情之间,却又有种深刻永恒,没任何外事可令之改变的连系。纯为感觉,但龙鹰绝不想由自己去摧残毁破。
上官婉儿又如何?见她并没有见天女的方便,亦苦无借口。
想想也教他头痛。
尚未踏出铺门,撞上来访的武延秀,登时记起还未为题匾的事登门拜谢李裹儿,拉武延秀到一旁匆匆交代稍后到公主府去后,才偕杨清仁出门,坐上马车。
马车驶离喧闹的西市。
杨清仁笑道:「范兄该是西京最忙的人。」
龙鹰答道:「只是这两天吧!今回见公主,河间王有何指示?」
两人乃当今天下有数高手,自然而然约束声音,不使外泄。
杨清仁道:「是见个面,不会有交心的话。她在洛阳如是园见过你,不过看来没甚么印象,要到你为安乐出头对付二张,她才察觉你非是一般江湖角色。现在当然大大不同,到京后,你每一手都玩得那么漂亮,竟然没人奈何得了你,声势如日中天,忽又来个急流勇退,令人百思不得其解。」
马车朝曲江池方向疾走。
龙鹰奇道:「她不晓得田上渊和我的事吗?」
杨清仁道:「知道又如何?外人很难明白,在长公主的位置,她并不认为你该屈从于田上渊的欺压。」
又道:「我本不想打扰范兄,知范兄事忙,故意不再提见面的事,岂知昨天长公主找我去说话,吩咐无论如何,今天亦要范兄抽空去见她。我有何法子,只好依她的话找你。」
龙鹰沉吟道:「这么说,今次见面非像表面般的简单,河间王竟不晓得长公主的心意?」
杨清仁现出思索的神色,点头道:「对!以长公主的性情,事必有因。」
龙鹰瞧着他英俊的容颜,自有股儒雅文秀之气,确很难联想到柔夫人对他「豺狼成性」的评语,不过,另一个熟悉他的高奇湛,也曾对他有类似的批评,可知杨清仁「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」。即使撇开他屡次下手杀自己之事,剩他刺杀黑齿常之,已与龙鹰结下解不开的深仇。若有机会,龙鹰不会有杀他的丝毫犹豫。
杨清仁对太平的看法,令他想起「神龙政变」的晚夜,在女帝见李显前,她私下到上阳宫来见自己,欲借他的手诛除武氏子弟,当时的情景,仍历历在目。
太平已非以前他认识的人,权位至上,为保着所拥有的一切,可不择手段,变成彻头彻尾的功利者,故政变之前,没保留的出卖龙鹰,不念半点旧情,皆因不看好他,这就是纯从利害关系作考虑。可是到龙鹰占着上风,她又可厚颜来和龙鹰修好,令龙鹰对她彻底失望,断然拒绝。
荒谷石屋的美好初遇,一去无迹。
杨清仁的说话,触动了他的心事。隐隐猜到太平的「事必有因」,极可能与符太将坐他「范轻舟」的船一道离开有关系,令太平生出警觉,感到不寻常。
以太平耳目之灵,当已收到风声,晓得「丑神医」的离开,有韦后在背后发功出力,只是任太平如何聪明,仍想不到其中错综复杂的确切情况,因而没法向杨清仁清楚解释。找自己去见她,是想旁敲侧击,知多一点。
龙鹰道:「想不到便不用想了,河间王可晓得太医王庭经,将坐小弟的船离开西京?」
杨清仁大讶道:「竟有此事?太医到哪里去?」
杨清仁迟早知道此事,那就不如由自己先告诉他,以表示没有隐瞒,遂以「范轻舟」的位置,说出事情的始末。最后道:「事情挺古怪的,是娘娘使人来通知我,非是太医和我说的。」
杨清仁沉声道:「他们不但要杀你,还要王庭经陪葬。」
龙鹰点头道:「我也这般想。」
接着道:「杀王庭经的后果,比干掉范某人严重多了,李显势不罢休,故此宗楚客和田上渊绝不敢在关中动手,因脱不了罪责,只有在大河上进行,方可把罪责全推在大江联身上。表面看,我确是你们的死敌。」
杨清仁终明白事情的严重性,双目杀机大盛,凶芒闪烁。
龙鹰续道:「你们若依原定计划,偷袭北帮总坛,等若为田上渊开脱,令他可振振有词,说他亦是受害的人。」
杨清仁怵然道:「此为一石三鸟之计!」
龙鹰暗赞他思考敏捷、想象力丰富,能从复杂混乱的突发事件里,迅速理出头绪。
杨清仁指的「三鸟」,一是杀人,二是嫁祸,三为夺权。
一环紧扣一环。
「范轻舟」、「丑神医」双双葬身大河,田上渊可一如既往,炮制出「置身事外」的假象,将罪责全推在劣迹斑斑的大江联身上,何况「范轻舟」人前人后,均称自己为大江联之敌。藉此韦后的外戚集团伙同宗楚客,以讨伐大江联为名,进一步攫抓军权、扩大势力,架空武三思。
故此龙鹰指出,「范轻舟」遇害事小,「丑神医」遇害事大,因直接影响李显的生死。
如此情况,即使局内人如龙鹰,也要好一阵子才想得到,杨清仁勉强算半个局内人,但在龙鹰一言惊醒下,立即掌握个中微妙,所以龙鹰没法不佩服他的机灵识龙鹰道:「此事须在今天解决,因影响我的部署。」
杨清仁吁出一口气道:「我们低估了田上渊。」
龙鹰乘机问道:「你们不是曾尝试杀田上渊吗?田上渊亲口向我说,他虽幸保不失,手下却死伤惨重,所以他防你们之心,不在防小弟之下。」
又道:「你们低估的非只田上渊,而是宗楚客,论阴谋手段,宗楚客实在武三思之上。」
杨清仁显然不想谈那趟失败的刺杀行动,目光投往窗外,以判定到长公主府尚有多少时间,还可以说多少东西。道:「再没时间说其他事,待会见过长公主后,我须留下来和她商谈,没法送你走。于初更前,我会在偷袭北帮一事上,予你一个肯定答复。另一个须立即解决的问题,是若长公主问起这方面的事,轻舟如何答她?」
龙鹰道:「小弟认为该老实点,对吧!」
杨清仁道:「分寸由轻舟拿捏,只要轻舟表示出有保着王庭经的能力,长公主将视你为同路人。」
龙鹰想到的却是高力士的事。
大宫监之位,太平和相王有他们推荐的人选,等于在此事上有发言权,如若他们改而支持高力士,大宫监之位将为高力士囊中之物。
问题在龙鹰绝不可暴露自己与高力士的真正关系,无法直说之,只能启发太平。想想也感离奇,高力士能否坐正,是成也王庭经,败也王庭经。
问道:「长公主直至今天才见我,是否因认为我属武三思一党?」
杨清仁道:「这方面,我已向长公主解释清楚,轻舟绝非一般人物,既有江湖人的狠劲,故赢得『玩命』之名,但同时亦是个有野心的生意人,懂审时度势,识瞧利之所在,谁能予轻舟最大利益,可令轻舟效命。以前是鹰爷,现在变了武三思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岂非在长公主眼里,我是个惟利是图的人?」
杨清仁震骇过后,回复清明,从容笑道:「为了她对你有良好印象,我说得颇有技巧,指你不得不投靠武三思,乃形势使然,可是轻舟人虽狠,却讲江湖道义,故能与竹花帮长期合作,长公主若想进一步了解轻舟,可亲自问竹花帮的桂有为。」
龙鹰暗叫厉害,杨清仁不论害人或捧人,同样了得。他这番话,不啻暗示「范轻舟」与武三思只是虚与委蛇,事实则为站在桂有为的一方,也等于是大唐朝的忠实支持者,否则怎可能联同竹花帮的人,用竹花帮和黄河帮共同拥有的铺子,开七色馆做其合香买卖,大展拳脚。
杨清仁又道:「还有一件事,令长公主对轻舟大为改观,就是斩杀韦捷的家将『夜枭』尤西勒。」
龙鹰一怔道:「她怎晓得被杀的是尤西勒?」
杨清仁微笑道:「是由我们泄露开去的,使韦捷当上左羽林军大统领之位好梦成空,同时压下韦族的气焰,更将了田上渊一军,加强渲染北帮等同外族入侵,因尤西勒是田上渊推介的。当然,田上渊另有说词,甚么尤西勒对突厥人仇深似海,但明眼人都看穿田上渊居心叵测,纵跳入大河仍洗不清嫌疑。」
龙鹰好奇问道:「现在长公主究竟怎看小弟?」
杨清仁坦白的道:「这个怕问她才清楚。但有一方面,轻舟不可不知,就是为何太医不单给轻舟面子,参加七色馆的启业礼,又肯坐上轻舟的船?」
在西京,没有一件事可以独立,总枝节横生,互相牵连,龙鹰不是没想过杨清仁提出的疑谜,而是没时间和闲心去深思,只能委诸于天,让老天爷去决定。
韦后、宗楚客、田上渊等反不会多心,因事情由他们一手促成。可是,落在「外人」如太平眼里,却大惑不解,因以符太的「丑神医」自行其是的一贯作风,不会无端端卖面子给「范轻舟」,更不会坐其便船,大违他不近人情的孤僻性格。
太平怎么看不打紧,可是杨清仁说出这番话来,等若要「范轻舟」解释,不过说得婉转间接,龙鹰不肯答仍未虞损害双方空前友好的关系。
龙鹰打出皇牌,就是自己,压低声音道:「还不是凭鹰爷的关系,当日在洛阳,亦因这个关系,符太仗义加入我们迎战二张的马球队,今天仍是为同一原因,王太医在皇甫长雄一事上大力帮忙。勿看太医表面生人勿近的姿态,事实上有他热情的一面。」
杨清仁讶道:「我倒看不到他这一面,只感到他天生冷酷,对任何人均抱敌意,到现在仍不明白他为何肯屈就做宫廷太医。」
龙鹰心忖小子你看得很准,道:「会否是受鹰爷之令,贴身来保护皇上呢?天下间,怕惟鹰爷使得动他。」
杨清仁点头道:「长公主也有同样的怀疑,所以对王庭经另眼相看。」
龙鹰心忖确是「另眼相看」,因怀疑他是自己扮的。
马车驶入长公主府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