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停在麟德殿的外广场,侍卫为他们拉开车门,龙鹰足踏实地时,一群官员从殿门走出来,拾级而下,其中一人特别引人注目,不但因其慑人的体型,气势逼人,步伐虎虎生威,且神采飞扬,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。赫然是手上掌握天下兵权,兵部尚书宗楚客。
今回冤家路窄。
龙鹰曾与宗楚客见过面、交过手,算是「老朋友」,可是他的「范轻舟」,只在放皇甫长雄出延平门狱那个晚上,符太领他见李显时,李显为他介绍过,属点头之交。既相熟,又陌生,感觉怪怪的。
和他一道走下来的六个大小官员,龙鹰认得的有鸿胪卿甘元柬和郑普思,其他四人,该像前两者般属李显的「酒肉亲信」,六人蛇鼠一窝。
宗楚客见到「范轻舟」,双目瞳仁放大,亮着起来,加快脚步,排众迎来,一脸亲切的笑容。
高力士到他一侧,挥手令驾车的年轻太监驶走马车时,宗楚客已来至龙鹰身前,施礼问好。
其他人下台阶后止步,隔远施礼。
龙鹰和高力士见宗楚客热情似火,边还礼边心里大骂。
龙鹰心忖宗楚客就是另一个「吕不韦」,看中李显奇货可居,早着先鞭,故挣得今天的权力地位,如能斗垮武三思,势位极人臣。
自第一次与法明扮两大老妖之时,遇上此君,便知他胆大心巧,足智多谋,武功高强又长于应变,但仍没想过其阴谋斗争的能耐,不在大奸鬼武三思之下。
宗楚客的高明,在龙鹰抵西京后对付他的布局陷阱里,表露无遗,表面不现其丝毫身影,龙鹰若非深悉情况,确死了仍未清楚是谁送他到冥府去。
论老奸巨猾,武三思也要自叹弗如,不过,后者可在卑鄙无耻上胜出。
宗楚客寒暄过后,牵龙鹰衣袖,低声道:「范当家,我们借一步说话。」
龙鹰有何办法,随他往广场空旷无人处举步,扮出个受宠若惊的神色,问道:「宗尚书折煞小弟哩!有甚么事,吩咐下来便成。」
以「范轻舟」的位置身份,不可能晓得朝内错综复杂的情况,不晓得宗楚客在背后煽风点火、推波助澜的计算对付他,唯一该清楚的,是宗楚客与田上渊关系密切。
龙鹰的表现恰如其份。
办本楚客暂不答他,待离最接近的高力士足二十多步远,方停下来,压低声音道:「一场误会!一场误会!」
龙鹰心忖误会你的娘,也知他在演给其他人看,与自己的关系多么良好。
愕然道:「误会!尚书大人指的是哪方面?」
宗楚客用神审视他,似要看穿某些他一直没法弄清楚的东西,亲切的道:「我刚去见过大相,向大相解释清楚,上渊之所以恳请范当家暂时离京,是出于一番好意,因不想被奸徒利用,挑拨离间。」
龙鹰一怔道:「大人何有此言?」
宗楚客正容道:「问题出在陆少尹的北里遇刺,其手法形式,均令人记起黄河帮陶过的遭遇,摆明嫁祸上渊,离间我和大相的关系,用心卑劣。」
龙鹰明白过来。
这家伙笑里藏刀,在做着杀自己前的准备工夫,好于「范轻舟」葬身大河后,和老田同时置身事外,针对的对象是李显和武三思,亦只他们两人,令老宗还有些儿忌惮。
用的是「转移视线」的招数。
他奶奶的!白的说成黑,黑的说成白。说人嫁祸者,正是嫁祸人。宗楚客将刺杀推在大江联处,若「范轻舟」有何闪失,罪责自然落在大江联的奸徒身上,一乾二净。
龙鹰道:「大人可知小弟到西京的首晚,已有高手来杀我,幸好我福大命大,睡不着觉坐在窗旁想东想西,那个蠢人误中榻子上的副车,还被我打得吐血而逃。」
现时大家均口蜜腹剑,尔虞我诈。
龙鹰高明的地方,是不直接表示相信老宗的话,或不相信,反告诉老宗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的事,当足老宗自家人,没须隐瞒的秘密。比之千言万语,更具说服力。
宗楚客大吃一惊,道:「竟有此事?轻舟和大相说过吗?」
从「范当家」改口唤「轻舟」,打蛇随棍上,拉近关系。
龙鹰道:「怎敢瞒大相?」
宗楚客摆出首次闻之的神态、表情,追问其详,龙鹰为争取他的信任,信任「范轻舟」没怀疑他,除了没说出认得对方是田上渊外,事发经过和盘奉上,特别指出对方武功怪异,平生未遇,故没法留下刺客,后更从陆石夫和宇文朔的描述,证实为同一的刺客。
宗楚客做足工夫,他交足工夫。
听毕,宗楚客叹道:「我们的敌人,手段了得,深谙形势,当年刺杀陶过,立令北帮和黄河帮势成水火,现在用的是同样伎俩,务要使上渊和轻舟互相猜疑,惟恐天下不乱,我们必须同心合力,沉着应付,不可教敌人得逞。哼!大江联愈来愈无法无天。」
龙鹰「交心」道:「大人明见,轻舟没丝毫异议,今趟田老大着轻舟离开,虽知他的苦衷,可是心里总不舒服。」
宗楚客同情的道:「这是人之常情,幸好上渊可在后天正午于福聚楼举行的饯别宴,做出补救,以释他人之疑。」
龙鹰道:「这个轻舟须看大相的意思。」
宗楚客好整以暇的道:「这是必须的,我已向大相解释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。」
龙鹰正要告退,又给他扯着,耳语道:「大江联必不罢休。在关内水道,上渊可保证轻舟的安全,可是,出关后,大河浩阔,再不由上渊控制,轻舟万勿掉以轻心,因帐仍可算到上渊头上去。」
又道:「轻舟有想过走陆路吗?」
龙鹰苦笑道:「若大江范轻舟,多用一倍时间走陆路,肯定成天下笑柄,以后还用混吗?」
接着双目精芒烁闪,沉声道:「大人放心,大江联总不能千艘、百艘的来拦截我,也无法封锁大河,轻舟有应付的十足把握。」
宗楚客欣然道:「我放心了,后天福聚楼见,勿让皇上和娘娘久等了。」
龙鹰心里打个突兀。
没想过韦后与李显一起见自己的「范轻舟」,绝非偶然。
韦后现时身份尊贵,即使武三思、宗楚客般的心腹亲信,等闲不敢扰她,遑论劳驾。由是观之,今次的处理「范轻舟」,同时一并「处置」符太的丑神医,已提高至韦后亲身参与的层级。
这恶毒婆娘临场监视,自是要教李显和「范轻舟」有所避忌,难畅所欲言。
不论李显如何昏庸无知,经「北将西调」一事后,因事关己身安危,多少有点醒觉,天才晓得李显会否在范轻舟离开一事上,另有主意,假如李显著「范轻舟」多留一年半载,老宗、老田,至乎韦后、外戚的大计,立即告吹,谁也不敢说半句话。
难得「丑神医」肯坐「范轻舟」同一条船,自寻死路,韦后岂肯让好梦成空。李显愈有主见,韦后愈要将李显变为另一个高宗,然而此事须按部就班,没法一蹴而就。
局已成形。
「玩命郎」范轻舟和「丑神医」王庭经,双双命葬大河,李显肯定悲愤莫名,当罪责全算在大江联上时,宗楚客可打着讨伐大江联的大旗,于全国扩展势力,替换「办事不力」的地方将领,直至天下兵权,尽入老宗之手,此计毒绝。
是否亦代表韦后从此远武三思而近宗楚客?
这是必然的结果,问题出在武氏子弟和韦氏外戚间的争权争位,韦后血浓于水,偏向自己人,情况一如女帝当年起用武氏子弟。
然而,一天李显尚在,政令须经他的龙手签署,仍会保着以武三思为首的武氏子弟。
因韦后与武三思淫妇奸夫关系,成「另类外戚」的武氏子弟,正被真正的外戚逐渐替换。
龙鹰见过李显和韦后,由高力士安排他独自坐马车,走一个直跨西京南北,不可能再远一点的路程,从大明宫到曲江池的相府见武三思。
一如所料,会面言不及义,韦后打开始便给「范轻舟」的离京定调,指他须赶返扬州,处理江舟隆的业务,李显还有甚么话好说的。
坐在车厢里,龙鹰闭目养神,可是脑袋仍不听指挥,左思右想,歇不下来,索性掏出符小子的《实录》,逃进另一天地去。
高力士坐下,小敏儿退避。
符太问道:「甚么事?」
高力士道:「门卫收到一张请柬,小子代门卫送来。」
接着两手捧帖高举过头,放下,摆在符太一边的桌面上。
玉白色的帖子,散发淡淡清香。
符太不看半眼的道:「以后再有这种东西,给老子立即打回头。」
高力士恭敬的道:「曾试过一天收十多张请柬,全给小子打回头去。嘿!不过,此帖不同他帖,较为特别,小子怕截错了,所以拿来给经爷过目。」
符太不耐烦的道:「是哪个混蛋的帖?」
高力士道:「禀上经爷,若然是混蛋,便是女混蛋,经爷明鉴。」
符太一怔下,往帖子瞧,失声道:「闵玄清?」
高力士道:「正是闵天女,交帖来的道人明言雅集在今夜举行,故必须立即送达经爷手上,看天女今次邀请的手法,似不愁经爷不赴会的态势,小子感到有异,所以携帖来见经爷。」
以符太的冷漠,亦感面具下的脸皮在发热,因话说得太满了,幸好对方是高小叹道:「原来是洛阳旧识,这个面子不能不给她。」
高力士道:「日落时,小子为经爷安排马车。」
又压低声音道:「须否小子为经爷驾车?」
符太没好气道:「你当我去偷香窃玉吗?老子自己骑马去,告诉我天一园在哪里便成。」
高力士沙哑着声音道:「经爷尚未看帖子的另一面。」
符太瞪着他,从桌面捡起帖子,以帖子没看过的一面向着自己,然后目光移离高力士,朝帖子瞧去,立即发呆。
《天地明环》卷八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