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番说话,是龙鹰打开玄武门城门,往上阳宫途上,宇文朔策骑追来,向龙鹰归还「少帅弓」,龙鹰对宇文朔的好言相劝。
现在龙鹰凭着过人的记忆力,一字不易的重复一遍,加上双目魔芒遽盛,神态语调宛如将当年神都那个惊天动地的晚夜,于宇文朔来说最深刻难忘的一刻,再一次演绎,对宇文朔的冲击力,可想而知。
龙鹰向宇文朔表白身份,非一时冲动,是经深思熟虑。
龙鹰此去,宇文朔静心下来,肯定怀疑丛生,剩是符太同时离开,晓得龙鹰和符太密切关系的宇文朔,想不到两人又并肩去干某一勾当才是奇事。还有北帮总坛遇袭,诸如此类,龙鹰仍左瞒右瞒,就太不够朋友。既骗得辛苦,且不忍骗他。
密切交往十多天后,对宇文朔的心性感受甚深,清楚他为人行事的作风,并大有肝胆相照的味儿,然横亘在他们中间的,始终是身份的问题。那不是花言巧语可以解开。
尚有个关键性的考虑,既然大家是兄弟,龙鹰不得不为宇文朔着想,准确点说是须为他的家族着想,愈早让宇文朔与李隆基建立关系,对宇文家愈是有利。
李隆基曾明言,不会因关系的亲疏论功行赏,用人纯瞧才干,可是关系就是关系,一天李隆基得势,将善待宇文一族。
从现实的方向考虑,龙鹰方面确缺乏像宇文朔般的一个人,能在西京朝野两方面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,于龙鹰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情况下,照拂李隆基。
纵观各方形势,与宇文朔进一步建立双方终极的关系,此其时也。
龙鹰现出回忆的神情,伤感的道:「『东宫惨案』后,倩然小姐私下来找小弟,那时她已因月令异常的行为,隐隐猜到小弟是谁。来找我,是要证实她心中所想的,可是碍于当时形势,小弟矢口不认。倩然小姐并不相信,也幸好她仍认定『范轻舟』是龙鹰,故将怀疑闷在心里,没向你老兄透露。昨夜她来和小弟说话,表明以家族为重,倩然小姐确是令人敬重的女子。」
宇文朔仍呆瞪着他。
龙鹰摊手道:「今趟没可能不满意呵!」
宇文朔苦笑道:「今次才真的是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。大江联现在晓得你的身份吗?」
龙鹰道:「他们认定我是老范,包括智深如海的台勒虚云,为何如此,既是阴差阳错,更是命中注定。唉!我对是否一切均由老天爷决定,再不是那么有把握,原因正在台勒虚云曾向小弟透露,他对命运的另一种看法,包含对光阴的哲思。这般说,或可令你老兄对这个人,有较深入的了解。我们最可怕的敌手,不是宗楚客、田上渊,又或默啜,而是此君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鹰爷的话,令在下有倏然扩阔的动人滋味,拨开迷雾。敢问鹰爷,你现在与大江联属何关系?」
龙鹰道:「就是大江联和『范轻舟』的关系,在他们眼里,『范轻舟』和『龙鹰』虽仍千丝万缕,基本上却是个独立和有野心的江湖客,是汉化的突厥人,而最重要的,是只有用的棋子。」
稍停片刻,待宇文朔消化他的话后,续道:「大江联实力之强、阵容之盛,超乎外人想象。你所认识的,除杨清仁外,尚有现在贵为道尊的洞玄子,因如坊的大老板荣士,以琴技称着的都凤,建筑名师沈香雪。可是真正厉害的,仍要数台勒虚云,以及白清儿的传人无瑕。」
宇文朔倒抽一口凉气道:「就在下所认识的,已非常可观。如非得鹰爷指点,栽在他们手上仍不晓得是甚么一回事。」
龙鹰道:「台勒虚云最擅长的,正是渗透、离间、反间的手段,其高瞻远瞩的能耐视野,令人咋舌。论武功,他是天下有数的高手,他们为阻止小弟往飞马牧场参加飞马节,在途上布下天罗地网,最后我与他在一处山峰上决战,差些儿给他送往地府,侥幸脱身,故甫抵牧场,立即找杨清仁算账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我感到非常荣幸,鹰爷这么看得起在下。这辈子,我从未试过如刻下般刺激过瘾、惊心动魄,若如在惊涛骇浪的大海操舟,这一刻不知下一刻发生甚么事。」
又欣然道:「感觉很古怪,就像本平平无奇的天地,忽然充满意义。在过去的日子,鹰爷驾临西京前,在下多次想到远走他方,再不理这里的事,只是没法放下家族的担子,不得不撑下去。」
龙鹰道:「由今天开始,大家就是兄弟,我离开前,安排宇文兄与临淄王碰个头、见个面,当你老兄清楚临淄王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时,意义将加倍。哈!现在我们除田上渊此一共同目标外,还多了个更远大的共同目标,又与宇文兄一贯的信念没背道而驰。」
宇文朔道:「干舜乐意与鹰爷先作深谈。不!该说是他平生大愿。在『神龙政变』他被逼站在鹰爷对立的一方,到今天仍耿耿于怀。」
龙鹰道:「只要小弟在七色馆,他随时可来见小弟。」
宇文朔精神奕奕,目现奇光的道:「打突厥人的事,在下愿闻其详。」
龙鹰失声道:「小弟是顺口说说,宇文兄勿认真,西京需要你。」
宇文朔哑然笑道:「风趣的是鹰爷。在下从未上过战场,机会当前,怎可错过?宇文朔虽不才,是好是歹仍是御前首席剑士,只须报上皇上,立即可公然开赴北疆,向郭大帅报到。」
龙鹰点头道:「当然不可扫你老兄的兴。时机拿捏最关键。你老兄须三个月内抵达幽州,找得大帅,便可和我们的部队会合。哼i.希望默啜亲自领军,一了百了。」
宇文朔道:「这里的事,可交给干舜和宇文破,遇上突发事件,他们可借助倩然世妹的智慧。在西京,有何须留神的事?」
龙鹰道:「须留意一个叫参师禅的突骑施高手。」
宇文朔一怔道:「『夺帅』参师禅?」
龙鹰道:「正是他。当晚我和太少假扮两大老妖,尾随田上渊返他的秘巢,巢内尚有老田两个同党,一为参师襌,另一就是给我在秦淮楼外干掉的尤西勒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今天一个惊喜接一个惊喜。太少指的是否符太?唉!难道…………」
龙鹰道:「老兄没猜错,太医就是符太,戴上鲁妙子亲制天衣无缝的面具。当年『少帅』寇仲,就是凭此扮神医,瞒过高祖李渊及其他人。」
宇文朔忍不住问道:「以前的神医又是谁?」
他指的当然是符太做医佐时的师父。
龙鹰答道:「一直是小弟,与契丹人开战时,小弟奉圣神皇帝之命,戴上从国库取出来的丑面具,出使奚国为李智机的儿子治病,就从那里横跨数百里,偷袭尽忠,割下他的人头。丑神医便是这么来的。」
宇文朔沉吟片晌,沉声道:「有个问题,若鹰爷认为我问得不恰当,不用回答。」
龙鹰讶道:「竟然有这般的问题?」
宇文朔道:「圣神皇帝是否真的驾崩了?」
龙鹰叹道:「问得好!却非常难答。老兄站稳了。以世俗的想法,圣神皇帝的确离开了这个人间世,世上所有事均与她缘尽,亦永远不回来。」
宇文朔失声道:「永远不回来?难道圣神皇帝本可以回来?」
龙鹰道:「此事牵涉到天地之秘,亦因此『天师』席遥、『僧王』法明,成为小弟此生不渝的兄弟,实一言难尽,异日有机会再向老兄报上。」
宇文朔头大如斗的道:「那圣神皇帝是否已仙去?」
这类事,一旦开始了,很难停下来,宇文朔亦难免。
龙鹰道:「『仙去』两字,较为接近,但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。事情可远溯至天地初开,近则与南北朝时发生在一个叫边荒集的异事有关,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。可以这么说,如圣神皇帝非是对人世感到厌倦,今天坐在帝座上的仍然是她。」
宇文朔倒抽一口凉气道:「鹰爷字字玄机,然而所说的,都是在下最想听的事。宇文朔远赴天竺,存着求道之心,立誓终身不娶,为的也是至道的追求。圣人有云:『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』请鹰爷指点。」
龙鹰放下最后一丝心事。
好此道者,比如法明、席遥,天地之秘凌驾于人世一切物欲、权力、财富之上,且永不改变。
宇文朔明显是这类人,建立起「人世伙伴」的关系后,再没有事物可动摇他的心。
现在大家坦诚相对,畅所欲言,感觉丰盛动人。
龙鹰仰看天色,道:「这两天找个机会再详谈,嘿!再提醒你,无瑕如何高明厉害,想想当年的棺棺可知大概。我要回去哩!」
返馆前,龙鹰往无瑕香居走了一转,见不着她。「更香」在燃点着,使他心生异样。
无瑕仿似一个谜,比台勒虚云更难明白了解。对着她时,在她防不胜防的媚术下,应接不暇,大部分时间忘掉以得她芳心为目标,能勉力自保,已是额手称庆。可是,对她是否受到自己的攻势影响,却如真似幻,令人无有着落。直至今天,最了不起的成就,是重吻了她香唇一回,不过那是两刃利器,以魔种敲动她时,自己同样中招,故此不时想她,也因而忍不住来找她。
确有一丝化不掉的失落。
七色馆两间打开门做生意的前铺,已备规模,只欠些执漏的工夫,当各式香料摆上货架,肯定不失礼。
郑居中截着他道:「皇上的御题来了,送了出去给西京首屈一指的雕刻匠方老刀赶制。是由高副宫监亲身送来,他现时到了工场处趁热闹。」
龙鹰正有事要找高力士办理,闻言朝内走去。
郑居中追在他旁,道:「王昱王大人也来了,说边参观,边等范爷。」
与宇文朔「终极结盟」后,龙鹰心情之佳美,非任何言词可形容。大烦小恼,全抛诸九霄之外,更想到凡事利弊交杂,瞧的是取态。
笑语道:「还有谁?」
郑居中压低声音道:「尚有都凤的婢子青玉,她不想抛头露脸,我安排了她到范爷的房间等候。」
龙鹰下意识的摸了摸藏在外衣内袋的《实录》,庆幸没放在枕底,否则立告完蛋大吉。又发奇想,假如无瑕发现自己是龙鹰,她怎么办?想归想,他绝不尝试,甚至为这个想法战栗。
以现时的形势论,台勒虚云根本不用花气力,揭破「范轻舟」是龙鹰,可达借刀杀人的目标。
郑居中又道:「大相的人来找过你,留下说话,大相要见范爷。」
龙鹰大感分身乏术,与宇文朔的长谈,用了超过一个时辰,眼前就是回报。
道:「先见王大人。」
龙鹰在后铺被辟作临时仓房的中进厅堂见王昱,在货堆如山的环境里,放置两张椅子,坐下说话。
没几句,王昱大骂宗楚客,道:「他是懂外事的人,却睁着眼谎话连篇,无一句不在赞自己如何英明神武、调配得宜,吐蕃则似不堪一击,幸好皇上没听他的鬼话,还不住着我发言。」
龙鹰好奇的道:「王兄说了甚么?」
王昱满足的道:「我问宗楚客,守西疆,究竟是莽布支适合?还是郭大帅较佳?守北疆,又有谁比郭大帅更胜任?道理何在?」
龙鹰喝采道:「说得好!将难题打马球般交到他鞠杖下,看他如何接,如何打。」
王昱道:「此人是老奸巨猾,避而不答,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,甚么事有缓急轻重之分,莽布支远在东北塞等等,-口歪理。」
龙鹰叹道:「他中计哩!」
王昱道:「确然如此。没想过的,皇上跟着问兵部侍郎崔日用,对我问题的看法。」
龙鹰忖,李显在圣神皇帝「启发」下,在一些关乎自身的事上开始有坚持,对李显有利还是有害?有一天,李显醒觉过来,晓得自己将遭父王高宗同样的命运,李显怎么办?
龙鹰沉吟道:「崔日用该是宗楚客的人,否则不可能坐在这个位置上,岂敢说出宗楚客听不入耳的话?」
王昱道:「他走的是中间的路线,先指西疆比北疆的形势更吃紧,如莽布支不是赴任需时,确是郭元振外另一适当人选。」
龙鹰道:「这个人很不简单,既没开罪宗楚客,也没开罪你,皇上会认为他说话中肯。」
王昱道:「皇上来个一锤定音,说赴任时间不成问题,因可调莽布支的亲叔赞婆率本部先往西疆布防,朝廷全力支持便成。我看宗楚客压根儿没想过赞婆和随他投诚的吐蕃精兵,立告哑口无言。哈!真痛快!谁斗得过我们的鹰爷?」
龙鹰道:「事情尚未解决,说到底仍要从与吐蕃王和亲-事入手,解开死结。」
接着沉吟道:「你有没有办法与横空牧野私下取得联络?」
王昱道:「说易不易,说难不难,我有办法办妥。」
龙鹰道:「这就好了,我想和他秘密会面。」
王昱问道:「何时何地?」
龙鹰道:「看他的方便,远-点对我不构成问题。」
王昱担心的道:「鹰爷仍可以分身?」
龙鹰苦笑道:「不能够也要变能够,如让两国的关系恶化下去,不堪设想。我处理好北疆后,立即赶赴高原。」
王昱道:「我如何向你传递消息?」
龙鹰道:「知会江舟隆便成,他们有一套高效的传讯方法。记着!勿列出人名。」
王昱点头表示明白。
龙鹰问道:「有万爷、公子等人的消息吗?」
王昱道:「正要和你说,他们乐不思蜀,鹰爷的娇妻爱子,迷上了南诏的风光,现时他们住在风城,还准备到另一边去。」
又道:「不过万爷明言,他们做好了随时回来的准备,等鹰爷的指示。」
龙鹰道:「胖公公呢?」
王昱道:「听说生活过得很写意,还说在那里终老。」
龙鹰点头道:「他老人家比任何人更须过安乐日子。王兄何时走?」
王昱道:「今晚走。」
再谈几句后,龙鹰伴他出铺门,殷勤道别,以此送行。
掉头返工场,高力士正在试香,与香怪立在工作桌旁,一高一矮,相映成趣。
高力士背对龙鹰,瞧不见他走进来,可是当龙鹰目光落在他后背,这小子竟生出感应,别头瞧来。
见到龙鹰到,慌忙走过来,压低声音道:「皇上召范爷入宫见驾。」
香怪亦转过身来,隔远和龙鹰打个招呼。
龙鹰含笑回应,心生异样,眼前的香怪,似与往常熟悉的香怪,有点差别,予龙鹰心宁神和,而非一贯地处在绷紧着的状态里。
在香怪身上发生了甚么事?
心虽有所思,口上应高力士道:「你在这里待一会儿,应付了美人儿后,才和你一道入宫。」
高力士道:「市门外备有马车,小子在马车旁候范爷大驾。」
高力士离开后,龙鹰虽心切见无瑕,仍按不下好奇心朝香怪走过去,抵他身前,问道:「发生过甚么事?」
香怪讶道:「不明白范爷在说甚么。」
龙鹰道:「今天的你,有种闲适自然的神态,是小弟从未在老板的身上发现过的。」
香怪如梦初醒的略一点头,道:「范爷的眼很利,今天醒来后,确有神舒意畅的滋味。」
又凑近点低声道:「昨晚我到秦淮楼去。」
龙鹰不敢相信的失声道:「甚么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