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清晨。
龙鹰醒来,仍在回味与佳人飞檐走壁返独孤大宅的滋味,以送行为道别,别开生面。
和独孤倩然从相遇到相识,从碰不得的美女到她回复自由身,中间始终隔着高门、寒门的藩篱,对此她毫不讳言。独孤倩然是高门礼规的遵守者,故认了命的肯嫁与李重润为太子妃,明明芳心向着龙鹰,仍不稍有逾越,言词谨慎。相比下,商月令就是无法无天的野丫头了。
飞马牧场毕竟大异于关内保守的环境气氛,如非在飞马牧场遇上独孤倩然,恐怕连说几句话亦属不可能的事。
龙鹰明白独孤倩然的为难处,即使做不成太子妃,但论武功、智慧、影响力,她已成独孤家的代表和象征,若她「失守」,是独孤家承受不起的另一沉重打击,整个独孤家全赖她撑着。
动人处是她对自己的防御能力若有实无,李重润遇害后,她第一个找的是龙鹰,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,只恨时不我与,他不得不令伊人再次失望。
「神龙政变」后,有关龙鹰本模模糊糊的事,全变得清晰起来,连最不信任龙鹰者,亦晓得龙鹰对帝座权力没有野心,更以铁铮铮的事实、惊天的手段,向朝野展示出「新少帅」锐不可挡的能耐。
「校场之战」,奠定龙鹰中土第一人的地位。「魔门邪帝」之名,再非沉重的包袱,反更添其威势,也是魔门人物首次荣登正道的主流。
假设龙鹰以本身的身份露脸,高门的藩篱,势在他的声名威望前土崩瓦解,问题在他是「范轻舟」,在可见的未来仍持着这个身份,故此美女只好保持与「范轻舟」的关系,让形成的现实继续下去。
可是,她芳心对龙鹰非但没有高、寒之隔,且不设防,所以对龙鹰夜访香闺,无丝毫不悦,至乎来个礼尚往来。最后直呼「鹰爷」之名,尽显心意。
独孤倩然所指的某i不得而知的东西,他是明白的。
经历了席遥前世今生的异事、仙门之秘、公子的隔世之恋,他比任何人更有资格掌握,而台勒虚云对他也有大启发。关键在乎人们对一切离奇、隐含深义、谜样的存在视而不见,空空如也,想象力愈收愈窄,一切沦为平凡、狭隘、大概粗略,兼欠缺意义。超凡脱俗,变得平庸无奇。这个搜寻只能从「自心」开始,最终重归「自心」。
郑居中来了,表示全体兄弟聚集在工场内,候他说话。
龙鹰偕他出房,问道:「睡一觉后,大家的情绪是否稳定多了?」
郑居中点头道:「确是如此,事实上没甚么大不了的,只是难接受范爷被逐一事,在他们心里,没事是范爷应付不来的。」
龙鹰笑道:「希望愈大,愈失望。对症下药,就是根本不用失望。」
两人踏入工场,二百多人挤在一起,鸦雀无声。香怪坐在长木桌处,神态悠闲,比之其他兄弟愤慨、屈辱、不忿之色,成强烈对比。
龙鹰神态轻松,目光掠过李趣、何凡康等人,叹道:「大家兄弟,却只有一个人真正明白我范轻舟。」
众人见他目光最后落在香怪身上,均随他注意香怪。
香怪好整以暇的道:「勿看着我,事实上我压根儿不晓得范爷有何回天手段,能在范爷眼里胜你们一筹,只因习以为常。事发前猜不到,事发时不知所措,事发后拍案叫绝。今次岂会例外?」
郑居中插言道:「以前是埋身搏斗,高下立见;今次隔远叫阵,尚未有短兵接的机会,你们竟不战而溃,辜负了范爷的一番心血。」
李趣道:「我开始有点明白了。可是,范爷不在,有起事来,他们怎办好?」
郑居中道:「范爷人虽不在,威势犹在,谁敢碰七色馆,等于与范爷为敌。」
龙鹰心中一动,问香怪道:「雕个牌匾,须多久?」
负责这方面事宜的兄弟谢成代答道:「若只是『七色馆』三字的牌匾,日夜赶工,今天送出去,明天交货。」
龙鹰道:「加上『御笔』或『御题』两字又如何?」
众皆哗然。
龙鹰心内宽慰,空口白话,说得多漂亮都没用。意志坚定者,不用你去提醒;薄弱者,任你鼓励仍朝坏处想。可是若来个皇帝御题,最不懂事的亦知七色馆立即练就铁布衫、金钟罩一类外门奇功,刀枪难入。若再加关中世族照拂,老田又要扮和「范轻舟」友好,有没有「范轻舟」,再非大不了的事。
龙鹰明白李显,自己开口求他,他不会拒绝,难就难在肯否立即挥毫。谁敢催驾?
谢成道:「那至少要多一天的工夫,因要跪着来雕。」
工场爆起震瓦大笑,颓唐之气,一扫而清。
跪着怎雕牌匾?人人晓得谢成说笑,但负责的工匠确会因而诚惶诚恐,不容有失下多花时间。
龙鹰道:「此事立即着手进行。各位兄弟请哩!」
龙鹰抵公主府,报上「范轻舟」之名,门卫一副「如雷贯耳」的神态,给他火速通报,负责的兵头原来早在画舫的洗尘宴见过他,招呼他到待客室,非常殷勤,又问他关于香料的事,若非没带货在身,龙鹰定塞一条「七色彩梦」给他。
等了片刻,没想过的,竟是安乐公主的正驸马武崇训来迎,这家伙显然视他为自家人,态度合作亲切,领他到内府见安乐。
有武崇训在旁,龙鹰心中大定,知安乐不论如何放浪大胆,谅也不敢在丈夫面前公然勾引,且龙鹰从上一趟的画舫重聚,感到安乐对自己的「范轻舟」,确有一份于她来说罕见的敬重,是妹子对兄长的尊崇,再不似在飞马牧场时的秋波频送,不吝啬媚眼儿。
沿途所见,公主府虽美轮美奂,极尽奢华,却难得地没半丝俗气,不知是否出自沈香雪独运的匠心。自南往北,轿厅、正厅、亭、楼、内府,其间或有天井、庭园相隔,或以游廊连接,上至穿斗式和抬梁式的建筑结构,下至梁檐构件、廊前挂落,均精心配衬、华丽多变。整体则高低有序,错落有致,疏密得当,雅俗得体。
现时的安乐,乃韦后外最有权势的女子,影响力尤在太平和上官婉儿之上。后两女若要影响李显,须转转折折,巧施手段.,安乐撒娇便成。
安乐心内该有个「价目表」,富商巨贾来向她「买官」,依价收费。龙鹰现在来求她办的事,肯定非是在「价目表」上的项目,且须她立即亲身出马,限时达成,若要收个合理价,天才晓得该付多少酬金。
想想也觉好笑。
人就是这般奇怪,偏在最不该的时候,想着无谓的事,正是在这个心情下,龙鹰在「水琴」厅见到明丽照人的美丽公主。
「水榭东来香入座,琴房月照静闻声。」
名虽一厅,实为一个建筑组群。主厅东西有轩,后有穿堂、后堂,翼以两庑。屋顶外观接连两个悬山顶,梭柱月梁、斗拱雀替,规整中求变化。内堂如此,全府建筑可见一斑。
成为新朝天之骄女的安乐,对「范轻舟」确与别不同,不摆公主的架子,离座出迎。
艳娥月明、月影,早从武崇训手上接收龙鹰,一时如入众香之国。
分主客坐好,龙鹰接过月明奉上的热茶,呷了两口后,将茶杯放置旁边的小几上,向以闪亮明眸打量他的安乐道:「小弟今次来见公主,是向公主辞行。」
接着向她打个眼色。
安乐知机地令两女离厅,嘟长嘴儿道:「本殿尚未有机会和范大哥好好相聚,大哥便要离京。」
龙鹰没误会她的「相聚」,等于「欢好」,因感应不到她任何波动,知自己猜测正确,安乐对「范轻舟」只有孺慕之心,没视之为情欲对象。
人皆有血有肉,具感觉、感情,即使穷凶极恶者,仍须情有所寄。如女帝、胖公公,出身魔门,为求成功,不择手段,但女帝有人雅,胖公公则是自己这个圣门最后的希望,是他铁石心肠的缺口。
安乐出身最不讲伦常亲情的皇族,虽得父母溺宠,却绝非正常的爱,培养出她任性而为、纵情淫靡的作风。可是,说到底,她仍是个年轻女孩,有着连她自己亦弄不清楚,对无私亲情的憧憬和渴望。
「范轻舟」于她受屈辱、无助的当儿,挺身而出,压下二张的气焰,大大为她出了一口气,还落得被逐的收场,感觉就像兄长为妹子捱棒打、刀砍,心痛兼无奈,就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,安乐与「范轻舟」建立起在别的情况里不可能建立的「亲情」。
看着眼前的美丽公主,龙鹰百感丛生,一如以前在大江联总坛当卧底的滋味,投入不该投入的情绪里。
安乐如何恃宠乱政,如何庇护贪赃枉法的官员,极尽奢华,符太的《实录》既没记载,故该是他知感外的事。以符小子的为人,压根儿没兴趣理会这些事。所以在龙鹰心坎里,安乐只是个在畸形环境长大被宠坏的小女孩,令他生不出憎恶之心。
如让眼前形势继续发展,安乐和她的母后,将被视为一党,成为敌人。
唉!
当卧底或许是天下间最矛盾和痛苦的事,归根究柢,就是「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」。
安乐续道:「昨天本殿晓得后,着人去找范大哥,大哥却不知溜到哪里去。人家忍不住哩,找母后问原由,母后却不准我理这件事,真气死人。后来给人家逼紧了,才说这是田上渊和范大哥间早订下的协议,属江湖的事,不到人家干涉。」
龙鹰意外地听得韦后的立场,原来田上渊看似临时随意的一着,竟先得韦后首肯,进一步证实了宗楚客与韦族的外戚连成一气,故敢来动武奸鬼的人。
并不代表韦后舍弃武三思而选宗楚客,因「范轻舟」在皇甫长雄一事上,多少令韦后感到不满,后来又当众击杀韦捷旗下的尤西勒,韦后虽难拿此和「范轻舟」算账,但肯定心存芥蒂,故若有人提议,例如她堂兄韦温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遏「范轻舟」离开立即天下太平,韦后实没有不鼓掌喝采的理由。
韦后首肯此事,加深了武三思和宗楚客两奸的嫌隙。
龙鹰感激道:「公主肯为小弟出头,小弟永远铭记于心。」
安乐苦恼道:「还要说这种客套话,人家没法子为范大哥办点事,睡觉也不得安宁。」
龙鹰道:「今次来谒见公主,除辞行外,尚有一事相求。」
安乐摆出慷慨赴义之态,道:「本殿做得到的,绝不令范大哥失望。」
龙鹰遂说出御笔题匾的计划,解释其中的意义和时间上的刻不容缓,因为后天七色馆便要开张。
安乐当仁不让的站起来。
龙鹰连忙恭立。
安乐靠过来,依偎着他,丝毫不具男女亲热的意味,有的只是美丽公主对「范大哥」的亲切依恋,轻轻道:「安乐立即入宫见父皇,无论如何,正午前将父皇题字送至大哥的七色馆。」
目送安乐的车马队远去,龙鹰返馆去也,仍在曲江池区的当儿,武延秀策马迎面驰来,龙鹰猜他该在路上遇上安乐,特来找他。
武延秀使手下让出坐骑,龙鹰上马后与他并骑而驰,往西市的方向走。
龙鹰嗅到他一身酒气,又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样,皱眉道:「昨夜又到秦淮楼?」
武延秀没精打采的道:「还有更好的去处吗?」
不用猜,也晓得在争夺羽林军统领一职上,武延秀败下阵来,纵得安乐支持,仍不起作用。
武氏子弟里,现时仍坐稳重要军职的,得武攸宜一人,可是当陆石夫被削去一半的城卫兵权,武攸宜亦被架空了一半的权力。
武延秀没法更上一层楼,是武三思严重的挫折,代表着武氏子弟逐渐失势,此退彼进,太平、宗楚客和外戚的势力,膨胀起来。
武延秀勉强提起精神,沉重的道:「听说田上渊出马来逼范兄离城,是否确有其事?」
龙鹰心忖谣言的传播最快,一天工夫,全城沸沸扬扬,连躲到青楼醉生梦死的武延秀亦得悉其事。
龙鹰点头道:「确有此事,后天七色馆开张后我当夜坐船走。你知我知,这是战略性的撤退,勿为小弟抱不平。」
武延秀精神略振,问道:「大相可晓得?该说范兄曾和大相商量过了吗?」
龙鹰答道:「大相比任何人清楚,可以这么说,事情非是结束,而是开始。但郡公心知肚明便成,勿传出去。」
武延秀见他推心置腹,言无不尽似的,虽实质上没透露甚么,仍大感深交知己的味儿。欣然道:「范兄可绝对信任我。」
话锋一转,道:「大少、清韵和纪梦小姐都很为范兄抱不平,田上渊是欺人太甚,他们着我告诉范兄,若范兄事忙无暇到秦淮楼去,他们联袂来参加七色馆的开张盛典。」
龙鹰自己知自己事,只希望纪梦对他的吸引力不是那么大,否则肯定若有所失。谦虚道:「绝不像因如坊那般隆重,纯是开门做生意,揭牌匾、烧两串爆竹,茶酒糕点。哈!」
又道:「表面上,小弟与老田不但未撕破脸皮,外看还亲如兄弟,搂搂抱抱的,差点忘了告诉你老兄,老田将为小弟举行饯别宴,亲身送小弟上船。」
武延秀大为错愕,好一会儿才说得出话来,道:「范兄确妙不可言。」
龙鹰道:「来!我们跑快点,他奶奶的i.『一寸光阴一寸金』,是形容小弟目下情况的贴切词句。」
武延秀笑道:「来!我们比比骑功。」
说毕两人快马加鞭,逢马过马、逢车过车的驰往西市。
武延秀的从人在后方追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