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文府。
宇文朔在所居院落的小厅接见,于一角坐下后,宇文朔皱眉道:「何事这般严重?」
龙鹰游目四顾,宇文朔的居所出奇地朴素,实而不华,除所需的桌、椅、几等基本家具外,没任何装饰布置,令龙鹰记起风过庭在洛阳女帝赐他的房子。
当时的风过庭生无可恋,现今眼前的世阀新一代领袖,透出的是苦行者式的生活态度。
龙鹰沉声道:「田上渊刚到七色馆找小弟,发出驱逐小弟离境的最后警告。」
宇文朔精神一振,道:「愈来愈刺激哩!范兄如何应付?」
龙鹰道:「小弟向他许诺,七色馆开张的那晚,与原属竹花帮的兄弟,拉大队离开。」
宇文朔先是一怔,然后沉吟道:「这不像范兄一贯玩命的作风,内里有何乾坤?」
龙鹰苦笑道:「关键在尤西勒,小弟一直有个错觉,就是此人是田上渊渗透韦后族人的重要棋子,可是看今天田上渊十足把握的模样,事情恐怕非似表面显示般的简单。宗楚客、田上渊和韦族,该已连成一气,先设法削少尹大人之权,现时则集中力量对付我。」
宇文朔沉声道:「你真的走?」
龙鹰点头。
宇文朔沉声道:「宗楚客和田上渊,岂肯放虎归山?」
龙鹰笑道:「这才是小弟离京的真正原因,以退为进也。噢!差点忘记告诉宇文兄,田上渊在武功上作出全面的突破,成就震古烁今。」
接着将自己对田上渊「忘牛得牛」的看法,详细道出。
宇文朔听罢叹道:「世间竟有此异事?不过!若然如此,他更不肯放过范兄。」
又注视打量他,好半晌后,不解道:「任我想破脑袋,仍想不到范兄安返南方之策,除非皇上派水师护航。」
龙鹰笑道:「故此小弟不得不来找宇文兄帮忙。」
宇文朔皱眉道:「纵然多了我和干舜,可是大河是在北帮的控制下,田上渊绝不予我们公平对战的机会,而是凭压倒性的优势,令我们舟覆人亡。落水后,乱箭足杀得我们一个不留。」
龙鹰从容道:「没些儿手段,怎敢口出豪言?大河的一截,小弟应付。可是西京方面,须倚仗老兄。」
宇文朔不满道:「你说话总是说一半,不说一半,没开心见诚这回事。帮你的忙,宇文朔义不容辞,却不可讳莫如深,令本人有被你摆布的不愉快感觉。」
龙鹰赔笑道:「宇文兄息怒,因此事有着前因后果,不是几句话可解释清楚,须从头说起。」
接着正容道:「宇文兄可晓得,突厥人已击垮了突骑施,威凌大漠,其挥兵南来,是迫在眉睫之前的大祸?」
宇文朔双目爆闪精芒,心神被龙鹰峰回路转的说话吸引,道:「范兄的话,有卖点哩!本该为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件事,怎扯到-块儿去?愿闻之!」
龙鹰道:「前因仍离不开鹰爷,他人虽不在中土,可是他的精兵劲旅,却密藏在小弟的江舟隆内。此旅由一个原为大周将领,现则名义上解甲归田,叫丁伏民的人主持。」
说到这里,龙鹰暂停说话,以让宇文朔有思索和提问的空间。
宇文朔摆手,着他继续说下去,显出宇文朔的老练,蓄意不问,令龙鹰不知对方何所思,何所想,本身已是一种压力,逼得龙鹰不得不透露多一点。
争取宇文朔的支持,关系到整个撤退大计的成败,不容有失。除了自己的身份外,其他-切几全无隐瞒。
龙鹰续道:「勿以为鹰爷旗下的劲旅,自此改行做生意,事实上是鹰爷留下来厉害至极的一着棋,虽蛰伏大江,却形成一张笼罩塞内外的情报网,以郭元振大帅为中心,方均大将驻于外,丁伏民居中土之南,以飞鸽传书和驿马连成一气,一旦有事,可迅速全面动员,以应付突厥人为主目标,让鹰爷去得安心,陪娇妻爱儿在南诏过几年安乐日子。」
宇文朔目闪奇芒的瞧着他道:「内部有事又如何?」
龙鹰道:「小弟问过鹰爷同一个问题。他答,一天李显坐在皇座上,他没干预的闲情。劲旅被保留下来,是大帅的意愿,责任在大帅身上。」
因利乘便:,这是龙鹰可想出来最合理的解释。
宇文朔道:「与田上渊的事,又有何关系?」
龙鹰岔开道:「一个针对突厥狼军南犯的告急奏本,今早送至皇上的龙桌上,万事俱备,只欠皇上批核。然而在皇上盖玺签署前,整个我们昵称为『鹰网』的军事结构,已早上几个月启动。劲旅的主班底,再非身处大江,而是藏身大河南岸,等待时机。」
宇文朔讶道:「鹰爷的劲旅,也听范兄的调度?」
龙鹰道:「该说有商有量。小弟若给田上渊宰掉,对他们有何好处可言?」
宇文朔思索道:「虽说经长期征战训练,整体作战力之强,无庸置疑,却欠真正的高手。田上渊方面,我们所知的,与他真正的实力,出入可以很大。」
龙鹰道:「宇文兄有所不知哩!劲旅再非纯为汉族,而是囊括了塞外各族经得起考验的顶尖级高手,十根指头数之不尽。至于本族高手,在鹰爷、风公子悉心栽培下,至不济的那几个人,出来闯江湖亦会成为响当当的人物。除此之外,他们拥有精良的武器,群战之术堪称天下无双,否则怎得大帅看重?在大江混了好一段日子,经过改良的战船,肯定在性能和杀伤力上,胜过北帮任何战船。哼!对战船的识见,田上渊只能在小弟后面吃尘。」
宇文朔点头道:「在下比较明白范兄的位置哩!教人意想不到。」
又问道:「范兄会否参与对抗狼军的战役?」
龙鹰暗叹一口气,晓得随之而来必然的后果,却又没法昧着良心说假话,更不愿对宇文朔一个谎话接-个谎话。答道:「小弟义不容辞。」
宇文朔点头道:「在下可否将范兄视为鹰爷阵营的人?」
龙鹰微笑道:「精确点说,该可把小弟视为军方的人,打开始就是如此。到现在,与军方的关系千丝万缕,鹰爷以往当然比重最大,可是现今比重转移到郭大帅处。对江舟隆来说,是互惠互利的关系,特别在北帮视小弟为眼中刺的时刻,说到底仍是个求存的问题。」
宇文朔从容道:「就像对付张柬之的五王,宗楚客是兵部尚书,掌天下兵权,只要得皇上点头,可以政治手段剥夺郭大帅的兵权,范兄有何应对之策?」
龙鹰答道:「皇上不会这样做,皆因先帝有遗命在先。宇文兄清楚朝内微妙的变化吗?」
宇文朔叹道:「宇文破终为武官,有些事不可能知道,纵晓得仍不大明白。范兄有以教我。」
龙鹰道:「只说一事,就是立李重俊为太子,以李多祚为太傅,绝非娘娘、武三思或宗楚客所愿见。此事意义深远,对政局起着决定性的作用,更代表皇上的觉醒,同时种下祸根。既有第一次,便有第二次,而这个『第二次』,将在今天发生。」
宇文朔一怔道:「我不明白范兄在说甚么?」
龙鹰道:「有关西疆和北陲重大人事调动的圣旨,于明早公布,假如郭大帅被调,一切休提。可是,若非如此,郭大帅的权力反进一步巩固,宇文兄当清楚小弟所言非虚。」
宇文朔苦笑道:「在下颇有点重温马球比赛的滋味,范兄总能令人莫测深浅。」
龙鹰诚恳的道:「我们仍是合作的伙伴吗?」
宇文朔深吸一口气道:「在下要参与对付田上渊的计划。」
龙鹰道:「以个人的立场,当然无任欢迎,可是就大局言之,却非常不智。」宇文朔讶道:「范兄胸臆内的大局,究竟是怎么样的大局?」
和宇文朔般的超卓人物说话,须非常小心,不可用错一个字。
龙鹰沉声道:「就是将北帮及其背后的支持者,连根拔起的部署,牵涉的是整个天下的形势。现在我们江舟隆和竹花帮的命运挂了钩,反击北帮的最佳手段,莫如让黄河帮趁北帮阵脚未稳之际卷土重来,首目标是洛阳。从何处倒下,从何处站起来。正是洛阳帮的覆灭,截断了竹花帮和黄河帮,陷黄河帮遭两面夹击的绝地。幸好现时的政治,再非尽倾北帮一方,管洛阳的是纪处讷,他只眼开、只眼闭,我们可放心办事。」
宇文朔道:「武三思反击了?」
龙鹰道:「宗楚客愈来愈不放武三思在眼内,因有韦后的外戚站在他的一方。宗楚客更是目前京师内最懂利用政治乱局的人,只是在刺杀陆大人一事上露了馅,惹起武三思的警觉。以我看,不只武三思,连皇上亦身处险境。对这方面,我们无能为力。」
宇文朔沉吟道:「刚才范兄说过,一天位子仍由皇上坐着,你们不会干涉。若再非如此,你们怎办?」
龙鹰避重就轻,道:「鹰爷答应圣神皇帝,会支持唐室子弟里的贤者。」
宇文朔沉声道:「这个人绝不是河间王,对吗?」
龙鹰欣然道:「大家心照不宣。有一件事是肯定的,就是鹰爷对皇座并无染指之心,在这方面,我们与宇文兄没有分歧,都是唐室的支持者。」
宇文朔现出深思的神色,缓缓道:「我可以在哪方面帮范兄的忙?」
龙鹰道:「给小弟瞧着七色馆。」
宇文朔道:「『明枪易挡,暗箭难防』,一旦范兄与田上渊交恶,七色馆成田上渊出气的对象。不过!范兄高估我了,我或可约束关中本地的势力,可是对宗楚客、田上渊或韦氏族人,却力有不逮。幸好非是没有解决的办法。」
龙鹰大喜问计。
宇文朔道:「让独孤家加入成为老板之一,凭倩然世妹与八公主的关系,八公主又与范兄关系良好,保证谁都不敢动七色馆半根毫毛。在适当时机,我放话出去,说太医大人和在下、香怪关系密切,如此更可万无一失,就是这么多吗?」
龙鹰沉声道:「我想与咸阳同乐会龙头陈善子秘密会面,请宇文兄安排。」
宇文朔点头道:「不过举手之劳,在下立即处理。」
接着皱起眉头道:「危险的事,由范兄一手包办了。须知我们和田上渊,有着血海深仇,这般的隔岸观火,我很不自在。」
龙鹰正容道:「一切待见过陈善子再说,宇文兄心里有个准备便成。在茫茫大河上,对方有备而来,杀田上渊谈何容易,却肯定是重创对方精锐的千载良机。唉!我还要去见武三思。有甚么事,可由郑居中转告。」
武三思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,大怒道:「田上渊岂非全不把我武三思放在眼内?」
到大相府前,龙鹰先返七色馆,见到七色馆候他进一步指示的荒原舞,商讨未来行动的细节后,两人分头行事。
龙鹰答道:「大相千万勿动气,不要质问宗尚书,因宗尚书大可推个一乾二净,说成是江湖的闲事,是老田和轻舟间的恩怨。」
武三思眉头大皱,思量半晌后道:「轻舟答应得太爽快。」
龙鹰坦然道:「因仍未到与他撕破脸皮的时候。虽没说出来,但若田上渊向七色馆的手足下手,便防不胜防,与其每天提心吊胆,何不暂让他一着,当我将他在洛阳的势力连根拔起,他才晓得大相是惹不得的。」
又道:「轻舟唯-难以理解的,是田上渊凭甚么有这个胆量?」
武三思道:「朝廷的事,轻舟不用理会,我自有主意,我现在最担心的,是轻舟能否活着到洛阳去?」
武三思在此点上,与宇文朔不谋而合,着眼处却有所不同。
宇文朔是设身处地,因深悉「范轻舟」的厉害,故有田上渊不肯「放虎归山」之语;武三思则从权力斗争的角度出发,将心比己,知宗楚客既要削他的羽翼,不会半途而废。
宗楚客来势汹汹,双管齐下,一方面削陆石夫的兵权,另一方面对「范轻舟」穷追猛打。
龙鹰微笑道:「大相放心,若轻舟这般易被宰掉,早死了不知多少次。如论真正实力,现今的北帮,与当年的大江联,仍有距离。」
武三思见他成竹在胸的模样,轻松了点,道:「轻舟凭何有此看法?」
龙鹰解释道:「北帮看似实力强横,以狂风扫落叶的姿态,先歼洛阳帮,又在短短两年内,将黄河帮打至七零八落,原因在得大相和宗楚客的大力支持,也就是官府的明帮暗撑,令黄河帮的威势一落千丈,原本依附的地方大小势力,至乎帮内不够坚定之辈,生出离心。可是黄河帮创帮超过百年,根基深厚,田上渊又过于躁进,致元气大伤,因此在关中已力不从心,似强实弱,故而当失去大相的支持,田上渊对付轻舟之法,惟有刺杀一类的手段。」
武三思不住点头。
龙鹰续道:「大江联刚好相反,被官府全力讨伐,仍可保持实力,且能化整为零,全身而退,换过是田上渊的北帮,早变残兵败将,不足言勇。」
武三思道:「有道理!」
龙鹰道:「轻舟应付之法,离不开『逆取顺守』四字真言。只要大相令官府不偏不倚,没偏帮任何一方,江湖事,江湖决,轻舟有信心颠覆阵脚未稳的北帮。」
武三思道:「如此我放心多了。」
又颇有感触的道:「轻舟今次到京师来,令我看穿宗楚客这个忘恩负义的奸徒的真面目。哼!待我处理一些事后,再和他好好算这笔帐。」
龙鹰心忖武三思是最没资格骂别人忘恩负义的人,而以武三思的性情,仍不得不暂忍一时之气,既因在利益上与宗楚客关系密切,更因宗楚客与韦族外戚结盟后,势大难制。
商量妥各方面的细节后,特别是有关七色馆未来的发展,龙鹰告辞离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