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昱送龙鹰出府门,在门外话别。
龙鹰问道:「王兄何时返巴蜀?」
王昱叹道:「事情有着落后,立即回去。」
又道:「真希望和范兄有多点相聚的时间,只恨在目前的形势下,不宜多见,令人无奈。」
龙鹰伸手和他紧紧相握,百感交集,道:「王兄放心,所托之事,范某定尽力而为,不会令王兄失望。」
婉辞了王昱以马代步的提议,步行离开。
夺石成功后,诸事接踵而来,应接不暇,以龙鹰的坚强和善于应变,兼有魔种为后盾,仍感吃不消,漫步长街,是最佳的解压办法。在荒谷小屋生活的一段日子,漫游山野是每天的习惯,那时心无垩碍,无忧无虑。现在环境换了晚夜的长安,心欲静,脑筋却没法歇下来,难怪修行者要斩断尘缘,因浮沉人世的苦海,悲欢离合,再不由自己作主。
与长安各大势力的周旋,和田上渊的斗争,比对起张柬之等五王面临诛族之危,西、北两疆告急,已非他心之所系。幸好在这个艰难的时候里,得悉花秀美为他诞下爱女,仿似在绝对的黑暗里,看到一点永不泯灭的亮火,燃起了他奋战的斗志。
想想龟兹美女得偿所愿的满足和喜悦,心里填满难以言表的深刻滋味。回想与花秀美的爱恋,龟兹夜舞,多么希望光阴可停留在那一刻。冷淡离漠、深得龟兹舞乐精粹的娇娆,内里蕴藏着强烈的焰火,一旦释放出来,没有人为的堤防可以抗御。在大漠的美好日子,只要他们在一起,帐内夜夜春色,毫无保留的恩赐、奉献,荒唐处成为他俩间永不可告诉第三者的秘密。
上天待他绝不薄,他没半句怨言。
从仍是公主的太平踏足他小石屋的一刻,他的人生永远不能回复以前的样子,命运的滔天巨浪一个接一个的迎来,不没顶就是另一个新的天地、新的阶段。
甫抵神都,一战成名,还获女帝赐赠人雅和陪嫁的姊妹,就在搏杀薛怀义前,遇上将他生命导往另一方向的仙子。
犹记得董家酒楼,于第三层楼的厢房内,俯望着俏秀无伦的小魔女,怒马彩衣从天津桥奔驰而过,当时他有否想过,小魔女下嫁他龙鹰?
龙鹰但愿能忘掉世上所有斗争仇杀,剩记牢人生里值得他无限珍惜的人与事。
返七色馆后,给郑居中拉了去与香怪等商讨铺子开张的事、有关的安排。大致上,并没有如因如坊般的启业盛典,不会铺张,循例揭牌匾、烧两串爆竹,以茶点招待来贺的嘉宾,却在送礼上着墨,「更香」加上「七色彩梦」,既可宾主尽兴,又收宣传效用。
谈妥细节,已是二更时分,龙鹰倒头大睡,翌晨被清韵的动人声音弄醒,她和香怪就在卧室和工场间的天井说话。晨早听到迷人美女仙籁般的甜美话语声,龙鹰视之为天大吉兆,因今天事情的发展,关系重大,不容有失,故任何事自然而然扯到这方面去。
龙鹰心情大佳的匆匆梳洗更衣,到外面与清韵打招呼问好。
清韵与香怪站得很近,喁喁细语。
她绝不是故意吵醒龙鹰,一直低声说话,问题在龙鹰的听觉太敏锐了,而换过是其他人说话,他可以天然排斥,听若不闻,独抗拒不了,也不愿抗拒她别树一格的说话韵味。
清韵一双妙目朝他看来,笑盈盈的道:「终见到范爷哩!」
龙鹰来到她身前,似瞧着个奇迹,她肯定通宵未睡,竟仍然容光焕发,艳色四射,毫无倦容。比香怪高半个头,丰腴撩人的娇躯,婷婷俏立,腰背挺直,自然有股说不出来的骄傲,但立在香怪身旁,却像依人小鸟,令本全不合衬的配搭,变得水乳交融地和谐。
香怪亦异常地神气,没半丝自惭形秽的神色,看得龙鹰心内啧啧称奇。
笑道:「我是颠倒晨昏,人人早起工作,我仍抱着枕头寻梦。」
清韵笑道:「看来奴家的作息生活,比范爷更有规律,与鲁大哥和范爷说早安后,便回家睡觉。」
香怪解释道:「韵妹看中了我们另外两种合香。」
清韵道:「范爷亲配的『洛神』非常棒,我们秦淮楼当然要捷足先登。」
又道:「奴家的女儿小梦曾来过呢,只是范爷仍高枕安卧,致缘悭一面。」
龙鹰知道接着来必是邀约,抢在前头道:「这几天是无事忙,然确忙得不可开交,待七色馆开铺后,定到秦淮楼拜会大姐和纪小姐。」
清韵千叮万嘱龙鹰记得答应过甚么后,告辞离开,香怪送她由北面的铺门走。
正要趁有闲之际,到工场看情况进展,郑居中来了,神色凝重。
龙鹰讶道:「何事?」
郑居中沉声道:「田上渊来找范爷。」
龙鹰大为错愕,问道:「只他一人?」
郑居中点头应是,道:「他在铺门外,见铺内乱糟糟的,知趣地没进来。」接着吁出一口气道:「虽然清楚他杀人不眨眼、心狠手辣,但外表斯文秀气,半点看不出他是龙头老大。明明没分毫气焰,但总感到他随随便便站在那里,已是不可一世,霸气十足。」
龙鹰道:「害怕吗?」
郑居中颓然道:「确为他的气势所慑。如此人物,是我平生首遇。难怪自冒起后,无人能撄其锋锐。」
龙鹰探手搭着他肩头,道:「如果你晓得最近他接二连三受重挫,会更佩服他仍可气定神闲。如他般的高手都是这样子,斗志精钢似的坚定,超离成败。不过!我敢肯定他本无缺的心灵,已出现不该出现的缺口。」
拍拍郑居中,出铺会田上渊。
当他向郑居中说出此番话时,信心十足,心忖怎都错不到哪里去,因设身处地,自问受不起沉重至此的连番打击,特别是失去随身十多年的「五采石」。
可是,当他见到田上渊,方晓得自己错得厉害。
乍看下,站在行人道上的田上渊,与在洛阳相见时,无甚分别。儒服儒巾,一副高人雅士的气派,悠闲自得,眼神深邃处不可测度,白皙至近乎奇异的肌肤在日照下闪闪生辉。诚如郑居中形容的,随随便便负手立在那里,比起熙来攘往的行人,确具鹤立鸡群之姿、出尘之态。
直觉告诉龙鹰,眼前之子,不但没因接连受重创,致负上在短期内难以痊愈的伤势,又或因失掉「五采石」,颓唐失意,反比以前更强大难制,突破了之前的境界,充盈邪异的慑人气度。
田上渊已蜕变为他所不认识的异物。
怎可能呢?
明悟泉涌而来。
他奶奶的!正因他们夺走了田上渊的「五采石」,令他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。可以想象,一直以来,行、住、坐、卧,「五采石」从不离身,虽受其益,亦被其限,笼罩在「五采石」的影响力里,情况一如「清神珠」之于符太,过犹不及。
龙鹰和符太假扮两大老妖,强夺「五采石」,竟帮了田上渊一个大忙,就在田上渊陷于似是绝境的失意里,绝处逢生,做出了蜕变式的突破,办到此前没法办得到的事,将处于明、暗两个极端的「明玉功」和「血手」,成功共冶于一炉。
我的娘!
田上渊再非以前的田上渊,他的成就,不论在正教或支教,肯定空前绝后。
「失牛」、「忘牛」后,田上渊将从符太初恋情人处劫夺回来的「明玉功」,与「血手」浑融为一,终于「得牛」。
龙鹰现时面对的,乃除「小三合」外,没任何凡世武功可克破的可怕劲敌。
过往的帅气和潇洒,转为他某种难言的特质,强化了他的冷酷和邪异,如从十八层地府下钻出人间世来作恶的混世魔王,不受任何约束、节制、禁戒。
龙鹰头皮发麻的朝他走过去。
刚才仍向郑居中口出豪言,此刻却塞满得而复失的挫败滋味。宛如手风畅顺的赌徒,一铺接一铺的赢下来,忽然将手上的筹码全赔进去,在筹集新的赌本前,没有翻身的希望。
田上渊笑了。
笑意从唇边逸出来,往两边扩展,双目闪烁着龙鹰从未在其他人眼内见过的金芒,张开双手,摆明是请君入瓮,要和他来个塞外流行的拥抱礼,就看龙鹰有否这个胆量。
他的自信全回来了。
龙鹰何来其他选项,绝不可让对方看出他「作贼心虚」,不过任田上渊以天作胆,仍未至于在市街上公然杀他,亦杀不了。
下一刻,两人紧拥在i起。
田上渊凑到龙鹰耳边,以充满感情,糅集同情、惋惜、伤感的声音语调,平静的道:「兄弟!走吧!」
以龙鹰的修为,亦给他的奇兵突袭,攻个措手不及。田上渊作出奇迹般的武道突破,上窥大明尊教无人曾踏足的秘境,随之是敌我形势逆转过来,龙鹰得来不易的喘息空间化为乌有,被逼落下风,主动掌握在对方手内。
龙鹰若仍诈傻扮懵,或重申说词,不但于事无补,徒令对方看不起自己。
田上渊轻拍他背部两下,似飘浮乏力,然每一下都像有个尖锥凿在他的心脉上,再扩散往全身经脉,少点功力绝禁受不起。
这是甚么武功?
现时龙鹰最渴望的,是立即翻脸动手,痛痛快快与田上渊大干一场,胜负不在考虑之列。然而「小不忍则乱大谋」,当务之急,是应付随时南下的突厥狼军。
台勒虚云将田上渊牵制在关中的如意算盘,已因田上渊的「先发制人」,再打不谨曰。
自己知自己事,到西京后辛苦经营的优势、取得的成就,因田上渊的两句话,尽付东流。问题再非如何抗击,而在如何体体面面的做出技术性的撤退。
对方有备而来,他猝不及防。
田上渊放开他,含笑瞧着,没半丝剑拔弩张的味儿,却比祭刀拉弓更令人心生寒意。
市街上车来人往,喧闹震天,蓝天白云下的西市明媚灿烂,虽身处闹市,龙鹰的感觉如在无人的孤岛上单独面对成精的妖魅,没人可帮得上忙。
龙鹰晓得犯了大错误。田上渊的变化乃非战之罪,超乎想象,可是他的确低估了宗楚客,此人智计之高,不在他任何大敌之下,关键处在尤西勒,对此人之所以出现在韦捷的随从里,他一直没作深思,实关连重大,喻示宗楚客、田上渊与韦族外戚的结合,已成武三思亦难逆转的政治洪流。
表面上,是北帮之主田上渊与他龙鹰的正面交锋、埋身搏斗,实质上仍是背后实力的较量。那从任何一个方向看,龙鹰仍处于暂时不可能翻盘的劣境。
田上渊以知心好友、闲聊两句的态度,友善的道:「回大江去吧!那处才是范当家的乐土和归宿之地。今次随范当家来的一众竹花帮徒,勿有半个留下来。如此,晚生保证你我间『河水不犯井水』的协议,继续生效。」
龙鹰化去他攻入体内,可使功力稍逊者「永不超生」的不寒不暖之气,若无其事的微笑道:「范某欣赏田老哥的直接坦白,可是呵!范某人惯了做事有始有终,岂能说走便走,-切须待敝馆开张后,方可予大龙头-个圆满的交代。」
田上渊笑吟吟地道:「没问题,只要范当家将七色馆连铺卖给晚生,宽限多几天又如何?条件价钱保证兄弟你和桂帮主满意,现时属本地长安人的雇员全体续获聘用,有专长者如『香怪』鲁丹,更可分享红利。」
龙鹰哈哈笑道:「大龙头做生意的手法,如若征战江湖、爽脆利落。不过,大龙头既特别提起桂有为桂帮主,当知非是范某人说了就算。」
田上渊环顾四周,见路过者无不对他们侧目而视,道:「这处不方便说话,我们走几步。」
领头朝市门举步。
龙鹰晓得触怒了他,使他动杀机,同时心内奇怪,任田上渊如何霸道,若动手杀自己,不论成功与否,等于公然不放武三思、至乎皇上、安乐等在眼内,非常不智。
当然,不理田上渊变得如何厉害,龙鹰何惧之有?夷然追到他身旁,并肩离开西市。
两人沿永安渠西岸漫步。
田上渊语重心长的道:「我是为范当家好,缺了范当家的照拂,贵馆的兄弟无权无勇。若托人照拂,有所谓长贫难顾,顾得一时,顾不了一辈子,但变成我北帮的物业,与范当家在背后支持,毫无差别。这是个我们不懂的行业,不会干涉七色馆的日常运作。」
龙鹰生出异样的感觉,难道猜错了他杀自己的决心?否则何用说这么多废话?
试探道:「大龙头言之成理,然而卖铺的事,怎都要得桂帮主点头,如此须待小弟返洛阳后,方可有一个肯定的答复。」
田上渊止步,别过脸来向他,道:「范当家何时离京?」
龙鹰明白过来,田上渊非是不杀他,只是不在京师内杀也,且做好了部署,不容「范轻舟」活着返回大江。最厉害的一着,是他必须和郑居中等竹花帮兄弟一起被逐,遇事时令龙鹰没法舍弃兄弟,独自逃生。
从容道:「敝馆哪天开张,那夜离京。」
田上渊淡淡道:「一言既出!」
龙鹰道:「驷马难追!」
田上渊现出笑意,点头道:「但愿我们永远是好兄弟。」
拍拍龙鹰肩膊,径自去了。
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龙鹰心情复杂,不知该开心还是屈辱。
无论如何,田上渊帮了他一个大忙,就是离京的借口。
现时唯一可凭恃的,是自己可鸟瞰式的视野,知己知彼。反之,田上渊虽智计过人,手段灵活,始终给局限-隅,没法看通全局。
正是这个缺失,他有信心令田上渊再一次阴沟里翻船,吃个意想不到的大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