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色馆的招牌横匾高悬铺门上,以红纸包起来,等待四天后面世的大日子,准备的工作火热进行。在这里,一切异于平常,别人累月才办得妥的事,于此只花几天的工夫。忙碌着的,除本馆增至一百五十人的兄弟外,还多了逾百工匠、艺匠,大半是闻风来帮忙的城内能手。
终于踏入馆门。
郑居中迎上来,扯着他衣袖朝内进走,低声道:「有客从幽州来。」
龙鹰大讶道:「是谁?」
若他说的是王昱,龙鹰不以为异,可是幽州来客,却想破脑袋仍猜不到。
郑居中道:「他自称姓方,虽然操流利汉语,外貌亦像我们中土人,但我总感到他言行举止似外来人,是个非常特别的人。」
又道:「现时四个铺子、工场、内进、外进,处处是人,我只好安排他到我的房间去。」
龙鹰在中进和内进间的天井止步,问道:「甚么等级?」
郑居中道:「绝对是高手,长得很俊,但最特别的,是他一举一动,均潇洒好看,我不知该怎样去形容。他又有种衷心真诚的味儿,令人愿意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。」
龙鹰心中一动,道:「是否舞蹈的感觉?」
郑居中不迭点头,道:「对!对!确像舞蹈,没更好的形容了。」
龙鹰一把扯着他继续走,大喜道:「我的娘!竟是老荒来了。他姓荒而不是方,是荒山野岭的『荒』,确是自家兄弟。唔!此事必须保密,待我想清楚再决定。」
见郑居中一脸惊异神色,放开他,拍他肩头道:「反攻北帮的机会终于出现,迟些和你说。留意王昱或来找我,可请他到房间来见面。郑堂主清楚王昱是谁吗?」
郑居中兴奋的道:「当然知道!」
「遮弩被默啜杀了!」
虽然晓得此事早晚发生,消息入耳,龙鹰仍感震骇。
荒原舞续道:「圣神皇帝驾崩、鹰爷离国的消息传至默啜,准备充足,正蠢蠢欲动的突厥狼军,立即通过拿达斯要塞,先收复失陷于回纥人的土地,使其西进之路通行无阻,势如破竹的攻陷弓月城,遮弩仓皇逃往碎叶城,岂知遇上早布置途上的埋伏,当场战死,突骑施从此再不存在。整场歼灭战,只花半年时间,令默啜声威大振。」
龙鹰深悉战事发生的地理环境,咋舌道:「这么快!遮弩骁勇善战,突骑施人亦以悍勇见称,竟然如此不堪一击。」
荒原舞道:「此战以匐俱为主帅,一个叫凌宇当雄的年轻将领为副,据传此人由金狼军大统领莫哥全力推荐,智勇双全。军功虽尽归小可汗匐俱,但人人晓得实因有此人从中策划,遮弩的首级便是由凌宇当雄割下来的。」
龙鹰道:「这家伙本身武功如何?」
荒原舞道:「恐怕突厥人才清楚,不过,有个可信的传闻,乃此人为拓跋斛罗的嫡传弟子,故能得默啜重用。」
又道:「默啜灭突骑施后,西塞各族噤若寒蝉。尤可虑者,回纥之主独解支忽然发病,西塞群龙无首,令默啜更肆无忌惮。幸而清除突骑施残部需时,突厥人仍算收敛。不过,据郭大帅的分析,不出半年,默啜必然南犯中土。」
龙鹰道:「你见过郭元振?」
荒原舞道:「我是应方均之托,走一趟幽州,向大帅提出警告。郭大帅确知兵之将,竟不惊反喜,认为此乃狠挫默啜的良机,关键是鹰爷能否抽身帮忙,再组劲旅。」
龙鹰道:「突厥人锋锐正盛,恐非那么容易吃,最怕他们避开幽州,令我们有力难施。」
荒原舞欣然道:「一切尽在大帅算中。对突厥人历来南侵的路线、战略,大帅下了苦功,巨细无遗。突厥人不来则已,来则肯定中计。大帅的定计,是针对突厥人避开幽州而设,故此由我们出手,因大帅必须坐镇幽州,此计方能奏效。」
龙鹰心忖由此可知,调走郭元振是多么愚蠢,如守幽州的是长败的武攸宜,默啜不用想的先破幽州,然后长驱直入,锋指洛阳,即使攻不下,可是对中土造成的损害,将永难弥补。
道:「大帅有何奇谋妙计?」
荒原舞道:「此计须贵朝配合,方有机会成事。大帅预测,不取幽州,另一最利于突厥行军的路线,将为朔方,因着默啜只顾忌郭元振一人,又以为鹰爷远赴南诏,没道理舍易取难,不经朔方而采其他路线。」
龙鹰赞叹道:「看似简单的预测,其中包含多大的思量和智能。向以神出鬼没著称的突厥狼军,竟被人掌握了进军的大致路线和时间。」
荒原舞微笑道:「不是大致,而是精确的路线,至乎时间。」
龙鹰大奇道:「有可能吗?」
荒原舞道:「此正是大帅下苦功的最大收成。」
然后压低声音,神秘兮兮的道:「原来突厥人每次挥军南下,主帅都会先到某处祭狼神。」
龙鹰失声道:「祭狼神?」
荒原舞现出笑意,点头道:「是入庙拜神。」
接着解释道:「大帅从捜集回来的资料,发现突厥人每次大举渡过大河前,总会在大河北岸勾留一、二天,然后渡河。可是,依其行军和渡河的路线,这样的勾留,非但没必要,且为延误,于理不合。遂派人遍捜其勾留位置数百里的范围,终有大发现。」
龙鹰兴致盎然的聆听。
荒原舞沉声道:「探子发现了一座密藏林内的狼神庙。」
龙鹰恍然道:「确是天大的发现,教人难以相信。」
荒原舞道:「在朔方大河北岸,有座山叫狼山,山顶怪石嶙峋,形似仰天嗥叫的恶狼,旅人遂称之为狼山,就在此山南坡的一座密林内,突厥人建起一座石庙,非常隐蔽,如非有心搜寻,不可能发现。」
龙鹰大喜道:「他奶奶的,明白了。这座狼山,对突厥人肯定是吉兆祥瑞,认为他们的南侵,得狼神庇佑,遂在石山下秘处建石庙祭祀狼神。故而每次南犯,渡河前其主帅必先到此庙祭祀狼神,以求旗开得胜,而结果确每战皆胜,从此入庙祭神,变成渡河前的必然动作,惟恐不如此做,触怒狼神,得不到庇佑。」
荒原舞欣然道:「大帅的看法,与鹰爷相同。」
龙鹰道:「大帅有何定计?」
荒原舞道:「大帅这些年在贵土北疆,培养出不少杰出的人才,其中一个叫张仁愿者,特别出色,立下无数功劳,积功为大将。大帅遂使他统率一支仿效我们精兵旅的精锐部队,贵精不贵多,原本只有七百多人,但因田归道的千骑飞骑御卫来投,增加至一千二百人,大帅保证在张仁愿的悉心操练下,绝对是精兵里的精兵。」
接着双目闪闪发亮,盯着龙鹰道:「现时万事俱备,只欠一个掩饰鹰爷身份的方法。」
龙鹰心忖如非得郭元振在北疆主持大局,后果不堪想象。中土幅员广阔,北疆长达万里,突厥人南来,只要避强击弱,可轻易突破,可说防无可防。唯一办法,是枕重兵于大河南岸,待敌人渡河现踪,加以拦截。可是敌人是有备而来,己方仓卒应战,故没一次不吃大亏,反予敌方歼灭己军主力的良机。像今次般先一步掌握对方进犯路线,绝无仅有,实千载一时的良机,错过了永不回头。如若成功,可令默啜在未来一段长时期,不敢再来。
龙鹰道:「小弟如何配合?」
荒原舞道:「大帅准备上书皇上,虽短小,却精简,大意是默啜已破突骑施,南来犯我,指日可至,必须加强边防,而唯一之计,是任命张仁愿为朔方大总管,大帅愿为此背负军令状,否则只要突厥大军避过幽州,中土大祸即至。」
龙鹰苦恼道:「大帅的奏本,肯定给宗楚客那奸贼压着不放。」
荒原舞笑道:「武瞾早有鉴及此,禅让时下了数道李显必须遵守的遗命,大部分与国防有关。其中一项,是举凡边疆大臣以红漆封印、红绸包装的密奏,可不经兵部直达贵皇,而贵皇必须立即启阅,并于三天内批核。」
龙鹰心忖竟有此事,不由不佩服女帝的高瞻远瞩,亦明白了郭元振当年因何这般有把握,可让方均出镇西塞。
荒原舞续道:「大帅调校好时间,我知会鹰爷后,立即去通知送密奏的小将,以让鹰爷运用影响力,促成此事。」
龙鹰断然道:「这个包在我身上,岂到李显不点头。」
荒原舞微笑道:「说完公事,到说私事的时候哩!」
龙鹰关切的道:「秀美?」
荒原舞含笑点头,道:「她诞下了女的小龙鹰。」
龙鹰欢欣如狂,本因诸事四面来袭,又事事关系重大,以致沉重至难负荷的脑袋,忽然释下所有重负,宛如飘然云端。
只要想想花秀美得女的喜悦,龙鹰似连胜百仗的充满成就的感觉。即使与花秀美相隔万水千山,他们的女儿,仍将他们紧密地连系在-起。
荒原舞叹道:「秀美后继有人矣!」
拍拍龙鹰肩头,道:「我去办事。晚上回来,再与你商讨行事的细节。」
荒原舞去后,王昱来了。
久别相逢,大家非常欢喜,稍叙离情后,转入正题。
龙鹰向王昱说出「先帝报梦」和「才女献计」之策,道:「这招是对皇上的左右夹击,觑准皇上的破绽弱点,不愁皇上不同意。微妙处,乃谅武三思不会反对,否则就是推武攸宜入火坑,更令他武氏子弟失掉在京城的军权。」
此时龙鹰已返回卧室,在自己的房间接待老朋友。
王昱欣慰的道:「自在大江碰上鹰爷,每遇危难,鹰爷总可想出没人可想出来的奇谋妙计,化解危机。今次『能战而后能和』之计,更是妙绝一时。」
又沉吟道:「但与吐蕃交恶,始终不是办法,且予正虎视眈眈的突厥人可乘之机。唉!鹰爷可知在这么重要的国防会议上,竟没人肯讨论默啜的威胁,似如不存在般,随意迁调边防大将。」
龙鹰知他满腹牢骚,道:「吐蕃王之所以与我们反目,是因武三思那奸贼鲁莽拒婚,令吐蕃王以为我们不想与他修好,暗怀讨伐之心。『解钤还须系铃人』,故解决之法,须由和亲入手,现在却未是适当时机。」
王昱苦笑道:「甚么大唐复辟,然复辟成这般的烂摊子,不要也罢!皇上登位才年许光景,已是这个正事不理、政治黑暗、危机处处的局面,真不知如何捱下去?鹰爷…………」
龙鹰截住他,道:「一切待应付过眼前危机再说。」
王昱痛心的道:「我很担心婉儿表妹。」
龙鹰讶道:「她现在甚得皇上宠爱,权势与日俱增,王大人有何担心?」
王昱叹道:「表面的风光,掩不住内里的凶险。昨天我曾向她指出:『武氏,天之所废,不可兴也。现在表妹附于三思,若武氏子弟一旦出事,势受牵连,此灭族诛家之道。』请她三思。」
龙鹰心忖,惟有王昱和上官婉儿的亲族关系,方可以说得这般直接坦白。
道:「她如何反应?」
王昱道:「她没作声。依我瞧,她听不进我的话。」
龙鹰道:「她不是听不到你苦口婆心的忠告,而是很难向你解释皇朝现今的复杂形势。你表妹伺候女帝多年,比任何人更清楚李显是多么烂。你表妹亦非只得武奸鬼作倚赖,不过,可依附谁呢?在朝廷,即使韦后,谁不是身不由己?」
王登道:「表妹想见你。」
龙鹰欣然道:「正好我也想见她,愈快愈好,因有另一件紧急的事,须借助她对皇上的影响力。」
王昱讶道:「何事迫切至此?」
龙鹰遂说出郭元振对付突厥入侵的大计,因必须通过王昱去让上官婉儿晓得事情的严重。结语道:「看似天南地北的两起事,却密切关连,如不能同时化解,极可能使大唐由盛转衰。内忧已不可免,可是,至少在应付外患上,我们可以尽一点力。」
王昱道:「表妹告诉我,遇上重大决定,皇上不时会问表妹意见。嘿!不是问她的意见,而是问表妹关于圣神皇帝以前惯用的手段,特别在国防上。所以宗楚客那奸贼数次要将郭大帅调返京师,皇上均不予批准,否则恐怕北疆早崩掉。」
龙鹰怒道:「竟有此事!岂有此理。」
王昱试探道:「鹰爷当不坐视,对吗?」
龙鹰道:「多年兄弟,你老哥该晓得我是怎么样的人,很多事心照不宣。」
王昱默然片刻,道:「有一事想求鹰爷。」
龙鹰奇道:「大家兄弟,何用这般客气,只要办得到,绝不教你老哥失望。」
王昱道:「我想请鹰爷不论在何等情况下,都保着婉儿表妹。」
龙鹰|怔道:「对你表妹,王大人是否过度的悲观?」
王昱叹道:「恳请鹰爷应承。」
龙鹰肯定的道:「你老哥可以放心,我龙鹰有一口气在,定保着她。」
王昱道:「我现在立即回去见表妹,看怎样安排。鹰爷最好留在馆内。」
龙鹰送客。
门外有车马兵卫候驾,连串事件后,大官重臣出入,保安上一丝不苟。
王昱笑道:「真没想过,范爷到西京来,大做合香的生意,听说你的『七色彩梦』,未开卖已红遍西京。」
龙鹰笑道:「有兴趣吗?有便先送你一盒,让王大人品评。」
王昱哈哈一笑,登车去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