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卷 第三章 巴蜀来客

在厅子一边靠墙的高几上,龙鹰移开原先的小摆设,放置小铜盘,燃点「七色更香」。道:「来时小弟算好时间,现在该是午未之交,第一颗小铜珠掉下盘底,就是申时开始的剎那,光阴从此可以香来量计。」

无瑕依偎他旁,香肩挤着他,瞧着开始那一截红色「更香」升起袅袅轻烟,接着闭上美眸,嗅吸香气。

龙鹰忽发奇想,若无瑕的出身确与秘族有渊源,她嗅到的,该比身具魔种的自己更深入、更本源,因是与生俱来。只恨嗅觉并非景物和声音,较类近味觉和触觉,效果直接个人,如人飮水,没有共通的语言。

他永远不晓得无瑕嗅到的是怎么样的气味,与自己所嗅有何分异。

无瑕睁开眼睛,迎上他的目光,眸神闪闪生辉,似陷进某一神秘、古老的异境,柔声道:「这个香的香气很特别,不断渗出芳香,却是间歇性的,前剎那还爆发浓郁的气味,下剎那鼻子清清净净,但因出现、消失间的分隔迅似电闪,人们遂生出延绵不休的错觉。」

今次轮到龙鹰闭上眼睛,以前所未有的集中,依无瑕的启发重新嗅吸香怪的「七色更香」,好一会儿后,睁眼道:「果然如此,大姐的鼻子真厉害,这样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?」

无瑕道:「是天大的好事,更显出香怪在调配上的真功夫。感觉如与鼻子捉迷藏,没有比它更挑逗人的香气哩!」

龙鹰深有所感的道:「大姐才是香怪真正的知音人。」

「七色更香」加上无瑕独有的幽香,尤其在晓得大姐她并没出卖他的秘密,从未试过如此刻般与无瑕的亲近。

这是爱的感觉吗?

与无瑕的关系复杂难言,敌友不分,双方均筑起防线,强攻严守,绝不像与仙子、小魔女的来如冰川解冻,一泻千里;亦不似和人雅诸女、美修娜芙、商月令的不须任何克制保留;较接近花秀美和秘女万俟姬纯,然又不尽相同。

和眼前娇娆的关系是一点一滴累积起来,却非没有随时烟消云散的可能。所以,两情相悦的时刻,如眼前般的此情此景,弥足珍贵。

龙鹰道:「得大姐提醒,小弟格外留神,本虚无缥缈的嗅觉,变得实质起来,感觉非常古怪。」

无瑕喜孜孜的道:「究竟是何种感觉?」

龙鹰露出思索的神情,在发掘可以形容的词句,沉吟道:「有点像长满河床的水藻,感受着水流一波一波的冲击,款摆不休,充盈活力。」

无瑕由衷的道:「说得真动人!」

听着她枕边细语似的甜美声音,轻柔的呼吸、香气盈鼻,龙鹰生出没有明天的滋味。唉!他奶奶的!情愿从未听过台勒虚云「光阴层次」的理论,一切如以前的信念,事无大小,都是命中注定,他与无瑕的未来亦是情定三生,可是若光阴流经每个层次,均有改变的可能性,有缘便非定是有份,这种不确定性,使他对未来再没以前的把握,「听天由命」变成被动和消极的人生态度。

台勒虚云在思想上对自己的影响力,不容小觑。

龙鹰心忖如此刻离开,今次来送礼的行动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终结,纵然将来反目,今天这段记忆仍保留下来。

道:「看!刚好一刻钟,光阴从未这般准确把握。多么希望能听到第一颗珠落铜盘的响音,但因俗务繁忙,不得不向大姐说出最不想说出来的话。」

无瑕双目掠过讶异之色,或许在奇怪他强大的自制力,颔首浅笑,挽着他臂弯,送他出门。

铺子在望,给高力士截着,坐上他安排的马车,往兴庆宫去。

驾车者是十八铁卫的人。

龙鹰知有大事发生,问高力士。

高力士道:「王昱求援来了!」

龙鹰的心直沉下去,最不希望发生的事,终告发生。

高力士续道:「左拾遗大人昨天抵京,入住曲江池的昭容府,今早到大明宫见皇上和娘娘,皇上立即召开内廷会议,与会者除左拾遗、大相、宗尚书、韦尚书、魏相、昭容、李大统领、宇文大统领外,还有长公主和安国。」

龙鹰问道:「谁是『安国』?」

高力士道:「安国就是相王。会后相王召临淄王到安国府说话,临淄王返兴庆宫后,往见太医大人,大人更着小子来找范爷。」

龙鹰道:「形势似乎非常紧急。」

高力士道:「临淄王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,情况该不乐观。」

龙鹰道:「王昱现时在哪里?」

高力士答道:「仍在宫内。」

龙鹰沉声道:「他会来找我。」

高力士为之-怔。

龙鹰道:「王昱是自家人。」

高力士恍然点头,却说不出话来,显然大感讶异。

龙鹰叹道:「王昱上京的真正目的,不是来见皇上,又或娘娘,而是找我。唉!像武三思、宗楚客之辈,满脑子权力斗争,哪来兴致去理会国土安危?午前我见过武三思,对这方面他一字不提,可知根本没放在心上,忘掉了此事是他一手弄出来的,若答应了吐蕃王的提亲,今天怎会有王昱上京告急的事?」

高力士沉重的呼吸了几口气,受宠若惊的道:「多谢范爷和小子说这些话。」

龙鹰瞧他两眼,道:「不和你说这些话,该说甚么?临淄王之所以给副宫监看到一脸忧色,恐非只因吐蕃人犯境,而是娘娘、武三思等视此为去我龙鹰羽翼的千载一时之机,这才真的头痛。」

高力士担心的道:「怎办好呢?」

龙鹰沉吟道:「王昱是有智计的人,会透过上官婉儿影响皇上,只要一天未发出圣谕皇令,仍有转机。我们就走着瞧。」

马车驶进兴庆宫西南角的金明门。

「砰!」

李隆基一掌拍在桌面,勃然怒道:「祸国殃民,莫过于此。武三思竟还敢沾沾自喜,夸言早知吐蕃有不臣之心,故将吐蕃王派来提亲的使臣逐走。亏韦氏那贱人大赞奸夫有先见之明,宗楚客大声和应,皇上夸奖,旁人尚有何可说的?」

听雨楼。主厅。

龙鹰坐在李隆基对面,符太、高力士坐圆木桌的两侧,齐听李隆基大吐苦水,泄出心内愤懑不平之气。

龙鹰问道:「现时西界情况如何?」

李隆基道:「吐蕃之主赤德祖赞,在青海集结兵力,蠢蠢欲动,与边防军发生了几起冲突,形势危急。」

又叹道:「假设鹰爷仍在,岂会出现这般情况?」

符太问道:「据相王所述,会议间有人提及鹰爷的名字吗?」

李隆基苦笑摇首,道:「我猜人人心里都想到鹰爷,只是没人说出来。当然!武三思和宗楚客想的与其他人不同,乘机算计,一肚子坏水。」

高力士往龙鹰瞧来,双目射出钦佩之色,因龙鹰早预测到两人的情况。

符太问道:「两个奸贼提出甚么奸计?」

李隆基面无表情的道:「调郭元振往征吐蕃,郭元振的位置则由武攸宜取代。」符太一怔道:「害郭元振是意料中事,可是调武攸宜这个长败之将到北疆,岂非推武攸宜进火坑,武三思怎会这么蠢?」

李隆基道:「郭元振出征吐蕃,以振国威,显示新朝的气象,由武三思提出。以武攸宜代郭元振,则是宗楚客的建议,宗贼颠倒功过,把武攸宜吃过的败仗,全说成胜仗,明捧暗害。武三思亦非没反对,提议由李多祚代郭元振,却被长公主和王父大力反对,原因清楚不过,李多祚如给调离京师,太子将任人宰割。」

龙鹰笑道:「武奸鬼今次『哑子吃黄连,有苦自己知』,没有了武攸宜,等于没有了现时的陆大哥。」

符太笑道:「范爷心情不错呵!」

龙鹰道:「原本大坏,现在却大好。」

李隆基精神大振,忙问其故。

龙鹰道:「混水方能摸鱼,现在的朝廷,正是一滩混水。」

李隆基用神思索。

符太轻松的道:「临淄王莫费神,这家伙又在使卖关子的惯技,因这家伙的脑袋是不正常的,想出来的东西,正常人绝想不到,故无谓白花精神。」

李隆基欣然道:「与两位大哥相处,没一件事是正常的,隆基本忧心如焚,现在却大感乐在其中,苦事变乐趣。唉!请鹰爷点醒我正常的脑袋。」

高力士赞叹道:「鹰爷、经爷和临淄王均非常人也。」

符太失笑道:「小子真懂见缝插针。好哩!混蛋快说,否则我和你大战三百回合。」

龙鹰悠然自得地道:「论道行,太医大人该属修炼过千年成精的老妖级,竟这么没耐性。小弟必须先弄清楚个中情况,方可厘定摸鱼之计。哈哈!」

符太为之气结。

龙鹰转向李隆基道:「相王因何召你去见?」

李隆基道:「为想晓得北疆的情况。」

他在幽州经年,清楚北方的边防,熟悉郭元振。

又道:「王父对突厥人的恐惧,远大于吐蕃。」

龙鹰道:「即是说,相王并不希望将郭元振调离幽州,代表的肯定是与会者韦后、武三思和宗楚客的意见,因郭大帅等于北方的长城,失掉了,突厥人可长驱直入。武三思还另有想法,就是不愿让武攸宜到北疆出丑,这样便形成我们所需的混水,也只有我们能提供针对两方的解决良方。」

符太没好气道:「可以说了吗?」

龙鹰道:「此招叫双管齐下,以李显为目标。一管是『先皇报梦』,另一管是『才女献计』,保证皇上变得坚定不移,难题迎刃而解。」

高力士叹道:「鹰爷卖关子,比任何人高明百倍。」

李隆基点头道:「隆基深有同感,虽明白话面的意思,仍感无从猜估。」

符太笑道:「这就是这家伙的『技术就在这里』,他奶奶的,说还是不说?」

龙鹰好整以暇的道:「事关重大,思量可行之计,须同时考虑各方面的情况,吐蕃人的心意,当然不可忽略。」

见三人聚精会神的听着,方续下去,道:「大唐和吐蕃之争,转折点为『大非川之战』,大唐虽以名将薛仁贵督师十万,仍大败而回,吐谷浑落入吐蕃手上,从此吐蕃统一青藏高原,在河陇地区打下坚实的根基,进而有与大唐争天下的实力,故此大唐一旦势弱,吐蕃来侵,乃必然的事。」

李隆基道:「鹰爷对我们和吐蕃间的情况,分析入微。幸好我方有黑齿常之,际此关键时刻,连败吐蕃,并加强青海一线的防御,自此吐蕃难作寸进,且因内有钦陵之乱,故横空牧野远道而来修好,还与鹰爷结为兄弟,共同应付突厥人。然而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,谁想得到圣神皇帝一去,我们竟要与吐蕃兵戎相见。」

符太冷然道:「大家做兄弟的,不得不提醒临淄王,国与国间,讲的是个『利』字,没天理人情可言。『能战而后能和』,其他全为废话。」

李隆基迎上符太凌厉的眼神,颔首认同。

龙鹰道:「太医大人果然不是和稀泥,一句命中小弟所卖关子的核心去。我的提议,就是要营造出『能战』的形势,且是不须经过连场大战,杀个日月无光,血流成河,吐蕃人才明白我方有战的实力。」

符太苦笑道:「难怪你这混蛋的军事才能,天下无人不惧,像我这么熟悉你,又听你说了这么多话,到此刻对你甚么娘的计策,竟愈听愈胡涂。临淄王和高小子有同感吗?」

李隆基心情明显转佳,笑吟吟瞧着高力士道:「我确满腹说话,方可表达心内的感受,但亦知不论怎么说,仍及不上副宫监的言简意赅,这方面我自认望尘莫及。」

龙鹰、符太听得哑然失笑。

高力士毫无惭色,先感谢李隆基的赞赏,道:「经爷已说得很清楚,所谓的『有鬼神莫测之机』,该就是鹰爷这样子。『夺石之战』如是,今天亦如是。」

李隆基鼓掌道:「说得好!」

龙鹰道:「勿要夸奖小弟,只因我晓得一些各位兄弟不知道的事。」

接着现出个伤感的神情,叹道:「人生实充满无奈的事,可是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,不得不作出无奈的选择,也是不容选择。」

双目射出沉湎于过去某一刻的回忆,缓缓道:「横空牧野曾求我为他办一件事,就是将一个人调离与吐蕃接壤的西疆,我依言照办,回来禀上圣神皇帝,先帝遂将此人调往东北,代替方均。」

李隆基拍腿道:「莽布支!鹰爷厉害。」

又向符太和高力士解释,道:「莽布支为钦陵之子,钦陵兵败后,与亲叔赞婆率部投我大唐,先帝封赞婆为归德郡王,莽布支拜左玉钤卫将军、酒泉郡公。赞婆从此率其部众守洪源谷,以防吐蕃。莽布支一直与突厥作战,功劳显赫,对我大唐忠心耿耿。如得莽布支重返西疆,结合赞婆本部兵马,将如虎添翼,吐蕃人若想东侵,必须考虑能否过得莽布支和赞婆的一关,再非全无顾忌,收到鹰爷所说兵不血刃的奇效。」

高力士崇慕的道:「临淄王的识见,京师内除鹰爷、经爷外,无人能及。」

符太没好气道:「勿将我扯在-起,老子像你般的无知。」

李隆基不理他们说甚么,径自向龙鹰道:「以莽布支代郭元振,不但可两全其美,且营造出太医大人所说『能战而后能和』的大好形势。反对的,该只宗楚客一人,以他见风转舵的性情,大概不敢再说半句话。」

符太喝道:「还不说!」

龙鹰笑道:「太医大人息怒,小弟怎敢不说,还要说快点,好让王昱找小弟时,小弟可在七色馆大门处迎接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