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妲玛的修为,不论遇上任何情况,仍不该有这样的反应,可是她偏是这么反应了。有两个可能性,一是她确失控了,一是她故意凭此表达心意。
现时他们虽相隔逾丈,却是「心有灵犀一点通」,双方心知肚明,表面上不闻不问似的,其实互相监察,暗里留神,即使看不到,仍因微妙的气机感应,任何微细的举动,均瞒不过对方。
哪一个可能性也好,妲玛明确表示,如符太「胆敢」接受上官婉儿的邀请,责任自负。
他们交往至今,尚是首次出现「第三者」的问题。
妲玛嫉忌?
符太生出飘然欲仙的动人感觉,丑脸上当然不露丝毫痕迹,朝美眸深注地瞧着他的上官婉儿道:「刚才遇上宇文统领,他似有事找鄙人,上官大家不用理会鄙人。」
上官婉儿白他一眼,向韦后告退,翩然去了。
候在门外的侍臣、宫娥,一拥而入,伺候主子。
韦后一副动身返内休息的模样,目光落在符太身上,讶道:「太医不是要去见宇文统领?」
符太笑嘻嘻道:「是假的,想和妲玛夫人聊两句才是真的,求娘娘赐准。」
如此不眨眼地公然犯「欺后之罪」,而韦后又莫奈他何者,该只「丑神医」一人。
即使最得宠的安乐,亦难免受斥责。
韦后没好气的道:「本宫赐准便可以吗?」边说边站起来。
符太轻松的长身而起,施礼。
妲玛仍安坐不动,对厅堂这边发生着的事,视如无睹,听若不闻。
侍臣、宫娥,来到韦后两旁。
韦后目光从符太处,投往远在另一边的妲玛身上,眼睛闪动着讶异之色,却没再说话,在簇拥下离堂而去。
符太好整以暇的踱步走到妲玛旁的椅子,隔几坐下,侧身过去道:「夫人在绣甚么东西?」
在符太看清楚前,纳入香怀内,别过头来美目圆瞪的盯着他,道:「如非不时听到太医大人尚在人间的传闻,还以为大人若不是毒发身亡,就是畏罪潜逃。」
美人儿仍肯和他说话,即使冷嘲热讽,符太不但受落,且是其乐无穷。哑然笑道:「原来夫人可以这般的谈笑风生。哈!夫人见谅,鄙人是待至有好消息,方敢见夫人。」
妲玛不放过他,淡淡道:「大人今天并非专程来见妲玛。」
符太对答如流,道:「因好消息尚未证实,不过,该是二、三天内的事。唉!鄙人想见夫人,比夫人想见鄙人的意愿大多了。」
妲玛大嗔道:「谁想见你?」
符太笑嘻嘻的道:「见时容易别时难,不想见便不想见。」
不让她有反驳的机会,道:「如鄙人所料无误,快则十天,迟则半月,此家伙必到。」
妲玛闻言秀眸闪亮,旋又变得没精打采,忧心忡忡的道:「来又如何?哪有闲情管人家的小事?」
符太勉强扮出正经款儿,道:「只要是对付老田,没一件是小事,夫人见到那家伙,自然明白。嘿!今夜鄙人可否到大角观,与夫人共膳,届时可报告得更详尽。」
妲玛气结了的道:「太医是挟恩望报,还是乘人之危?」
符太涎着脸道:「甚么都好!鄙人自懂事以来,从未尝过家常便饭的滋味,只夫人可予鄙人这个福缘。」
妲玛盯着他,轻描淡写的道:「你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?」
符太很想掌自己嘴巴,对着妲玛,乐极忘形便口不择言,笑道:「是打个譬喻,夫人明白哩!」
妲玛狠瞪他-眼后,不再看他,轻轻的道:「你爱来便来,禁中谁敢拦阻。」
符太大喜。
妲玛接着道:「但是!」
符太一怔道:「还有甚么?」
妲玛唇角飘出促狭的笑意,从容道:「但是,是否陪你共膳,又或让你孤单的吃,妲玛却有自主权。对吗?」
符太头痛的道:「有何条件?」
妲玛朝他看过来,碧绿的眸珠异采涟涟,语调却静似不波止水,轻柔的道:「若大人可毫不含糊证明给妲玛看,确是无父母的孤儿,妲玛陪太医吃一个家常便饭。」
龙鹰掩卷。
符太「上得山多终遇虎」,今趟故意冷落妲玛,作用该为试探妲玛的心意,岂知竟予妲玛重新思考「丑神医」的机会,愈想愈多疑点,而妲玛更晓得其他人不知道的事,就是「丑神医」练成了「血手」。任符太舌粲莲花,仍没法就此有合理的解释。
妲玛乃「明系」的得意传人,对「暗系」的终极功法,既有深刻的认识,也因本身的「明玉功」而有特别的感应,符太怎都否认不了。
「血手」并非一般的拳脚功夫或内家心法,而是复杂深奥的武功体系,修炼过程漫长艰辛,走火入魔的风险极高,故即使严选传人,仍罕有人练成,百不得一。且没有半途出家这回事,如非自小修行,事倍功半。天份高如「影子刺客」杨虚彦,仍止于「黑手」的阶段。像符太般超离了黑和红的「血手」,说是由「符太」这个徒弟,教晓「王庭经」的师父,妲玛第一个不相信。
偏在这个关键时刻,符太自揭乃「无父无母的孤儿」,还不正中妲玛下怀。
这个混蛋太不长进。
龙鹰梳洗时,仍回味昨夜的读录。
他奶奶的,本想一口气读下去,岂知符小子接着叙述的竟是几天后的事,令龙鹰废然而止。符太摆明故意留白,令龙鹰没法尽窥他和妲玛间的情事。
却又难以怪他,每个人都有些东西不想让别人晓得,自己须识趣点,勿提这段跳过而不录的节段。
记起无瑕的邀约,心中填满异样的感觉,不得不承认爱见她,纵然每次见她都是一趟冒险。希望今天不那么忙,而怎么忙也要抽空到她的新居去。
为此他到工场去,向香怪要了一个更香盘、三饼「更香」,将装载的小包袱背在肩上,正要出门,给陆石夫在门口截着,说武三思要见他。
龙鹰早猜到武三思这几天会找自己,只没想过这么快,与陆石夫并骑驰往曲江前后均有陆石夫的随从高手开路护持,颇大阵仗。
宗楚客指使田上渊刺杀陆石夫,如捅开蜂巢,群蜂乱舞,就看殃及何人。
陆石夫道:「武三思晨早找我去说话,说我的少尹之职,须一分为二,是为东少尹和西少尹,东少尹管万年县、西少尹管长安县,说时愤慨难平。哼!我看武三思始终斗不过宗楚客。明知向我下手的是田上渊,仍不敢吭一声。」
龙鹰道:「武三思不吭一声是事实,斗赢斗输言之尚早,因有我们站在他的一边,互相利用。」
陆石夫道:「宗楚客厉害处,是一直躲在背后,不露影迹的煽风点火,他则坐收渔人之利。这么重大的变动,蓄意挑这个向五王发难的关键时刻进行,就是要武三思顾此失彼,坐看宗楚客得逞。」
两人约束声音,不虞被偷听。
龙鹰道:「剩看表面,宗楚客并没有得益。」
陆石夫道:「可削武三思之权,就是得益。你清楚人事上的新安排吗?」
龙鹰道:「听说新少尹一职,很大机会由成王李千里出任,得长公主和相王全力支持,本身为皇族,武三思很难说不。」
陆石夫道:「韦后反对便成,不过今天看武三思的神态,似打不响韦后这张牌,真奇怪!」
龙鹰心中一动道:「这是宗楚客精心策划的政治行动,陷韦后和武三思于他布置的处境里,使他们若想李显对五王狠下心肠,须在其他地方顺李显之意。李显虽然没主见,但怎都倾向由皇族分享郭城的兵权,故对皇弟、皇妹的话格外听得入耳,只要再有人从旁提点利害,这个要职李千里坐定了。」
又道:「忘了告诉大哥,符小子已向李显落了药,保证李显不会对五王下处决令。」
陆石夫显然像符太般,并不关心张柬之等所谓五王的生死,皱眉苦思道:「李千里分去城卫一半兵权,对宗楚客真的有好处吗?依表面形势看,削武三思之权,等于削宗楚客之权。」
龙鹰道:「东、西少尹之职,如何分配?」
陆石夫叹道:「此正为武三思找我去说话的原因,想我可以提供理由,必须由我掌管万年县,偏是我没法想出个道理来。」
龙鹰讶道:「管哪一边,竟如此重要?」
陆石夫道:「关键处在曲江归万年县,属东少尹的职权。现时芙蓉园已成皇族和公卿大臣聚居地,公主府、大相府和尚书府均位于曲江。非由自己的人管辖,岂到武三思不提心吊胆。」
龙鹰叹道:「陆大哥说得对,武三思确斗不过宗楚客。」
陆石夫讶道:「我仍看不到由李千里任东少尹,于宗楚客何利之有?」
龙鹰道:「如将太子李重俊计算在内,可勾划出未来的情况。武三思弊在一直以五王为最大的敌人,没想过真正的大敌窥伺在旁,处心积虑的算计他。而直至现在的一刻,武三思醒觉了,仍要为忙五王的事,没法全力反击。」
陆石夫沉声道:「你认为宗楚客暗中勾结太子?」
龙鹰道:「上上之计,是通过种种手段,操控李重俊的发展,此正为大江联对付唐室之计。宗楚客的手法同出一辙,先壮大李重俊,借刀杀人,武三思一去,权力将尽归于他。」
此时转入往南直路,大雁塔耸立右前方,曲江在望。
龙鹰续道:「大哥的职位一分为二后,大哥亦陷险境。」
陆石夫微笑道:「李千里只是个没经验的嫩鸟儿,没几年经验,休想管得住半个西京,下面的人亦不听他的,有甚么风吹草动,还不是瞒不过我。」
龙鹰道:「小心点总是好的。请大哥给我留心太子的情况,看他的手下里,最近有否多出些生面人?」
陆石夫一怔道:「参师禅?」
龙鹰道:「这个可能性很大。」
两人驰进相府去,停止交谈。
进入相府前的车马广场,入目的是一辆停在一边的马车。
之所以惹龙鹰注意的原因,是马车旁有六、七个道士,道人们无一是寻常之辈,个个精敛神藏,乃难得一见的高手。
龙鹰晓得谁来了,就是贵为道尊,名义上掌管全国道教的洞玄子。
心呼厉害。
须顾及的事太多了,遗漏了台勒虚云手上这张在某种情况下,可发挥无穷威力的牌。
这样的情况,正出现眼前。
在武奸鬼最需要有人为他提供意见时,洞玄子及时出现。
台勒虚云正营造出他们行动最佳的政治形势。本三心两意的武三思,在他信任的洞玄子推波助澜下,面对的是生死存亡,不到武奸鬼不下决定让龙鹰的「范轻舟」
不用白走一趟。
武三思加洞玄子和「范轻舟」,形成反宗楚客和田上渊的坚固联盟。
龙鹰轻拍正注视洞玄子从人的陆石夫肩膊,随迎来的侍臣入相府去。
内堂。
武三思据主位,洞玄子和龙鹰分坐下首两侧,客套几句后,武三思大致述说宫内宫外,环绕右羽林军统领和少尹两重要军职可能出现人事、职权的变化,结论道:「没一件事是偶然的,全冲着我武三思而来。本相做人的宗旨,是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。田上渊先后向轻舟和石夫下手,用心路人皆见,若说没人在后面撑田上渊的腰,本相第一个不信。」
洞玄子接入道:「冒犯大相者,敢情是吃了豹子胆,既不自量力,又不知个『死』字怎么写。贫道告诉大相,对这些人绝不可姑息,不可退让。」
武三思道:「大家自己人,轻舟有何想法,放胆说出来。」
武三思对「范轻舟」的态度,明显和以前有分别,该归功于洞玄子。
洞玄子要说服武三思信任「范轻舟」难度不高,因「范轻舟」与武三思现时利益一致,宗楚客和田上渊成为了他们的共同敌人。
龙鹰沉吟片刻,诈作思索,缓缓道:「最佳策略,莫如『逆取顺守』四个字。」
武三思道:「何谓『逆取顺守』?」
龙鹰道:「先说『顺守』,就是守稳现时西京之局。」
武三思双目杀机大盛,点头同意。
洞玄子苦口婆心的劝道:「轻舟所提出的顺守,关键在一个『顺』字,西京始终是高门望族盘根之地,在这方面宗楚客的根基比我们深厚,韦后的族人亦较倾向他。正因宗楚客有恃无恐,才敢肆无忌惮。在站稳阵脚前,切忌轻举妄动。」
武三思泄了气般,苦笑道:「『逆取』又如何?」
洞玄子目光灼灼的瞧着龙鹰。
龙鹰淡然自若道:「『逆取』,取的是田上渊,等于拔宗楚客的虎牙,绝不容易,非不能办到,却须依我的办法去做。」
武三思忿然道:「我早看这家伙不顺眼,只要能割下他的臭头,轻舟不论干甚么,本相全力支持。」
龙鹰道:「北帮已成势成形,我们又不可大张旗鼓,如引发动乱,将被宗楚客反告我们一状。」
洞玄子适时赞赏道:「轻舟果然是明白人,听轻舟想得这么周详,贫道放心哩!」
龙鹰双目闪亮的沉声道:「逆取北帮之法,就是借力打力,攻其力所不逮、却又必救之处。大相肯点头,轻舟愿效死命。」
武三思大喜道:「愿闻其详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