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离开因如坊,朝东市和兴庆宫的方向走,不入东市,改朝北行,抵达龙首渠南岸,到了约定地点,宇文朔早来了。
宇文朔撑着小船在等他,龙鹰登船后,宇文朔递上竹笠,让他戴上。小船开出,往西走。
漫空烟雨下,宇文朔坐在船子中央,问道:「清楚时间了吗?」
在竹笠的暗影里,宇文朔的面容格外古奇魁伟。
龙鹰说出因如坊开张的良辰吉时,笑道:「甚么择日择时,肯定全无作用,谁不择日择时,成功者固有之,失败的也不少,可见成败仍看运数。」
宇文朔沉吟片刻,点头道:「事实确然如此。」
接着问道:「范兄和荣士的交情是怎样来的?」
龙鹰从容答道:「是旧识,在大江一些场合见过几次面。」
宇文朔道:「荣士出身南方士族,怎会干起赌坊的生意?且是西京历来最大的赌坊,更出奇的是美女如云,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女子,是从哪里来的?」
龙鹰讶道:「宇文兄也像我般曾到过坊内去?否则何知内里美女如云?」
宇文朔哑然笑道:「何用到坊内去看?坊内的姑娘如一般人的生活,总有抛头露脸的时候,出来添衣治装,购买胭脂水粉,又或品尝地道美食,惹得议论纷纷,未开业已先声夺人。」
说话时橹桨轻拨,小船于交汇处,左转进漕渠。
雨愈趋绵密,于此天气下游城,别有一番醉人滋味。
龙鹰趁机问道:「因如坊的姑娘们住在哪里?刚才在坊内不觉有供她们住宿的地方。」
宇文朔道:「因如坊在北里的位置,得天独厚,比秦淮楼更优胜,因北里靠漕渠,可用上河道的方便。坊内人员的住宅,就在北面崇仁里龙首渠北岸,荣士一口气购下十多间宅第。舟船往来,轻松便捷。」
龙鹰道:「怎可能呢?」
宇文朔淡淡道:「若经长期筹划,便非不可能,现在是转让。」
龙鹰晓得因香霸锋芒过露,令宇文朔动疑,问道:「宇文兄如何看这个人?」
宇文朔道:「早在荣士偕武三思买下翠翘楼,我便留神他,他的财力从哪里来,到现在仍是个谜。范兄又怎瞧他?」
龙鹰道:「翠翘楼背后的大老阅,与荣士当脱不了关系,至乎是同一人,小弟甚至想过荣士与大江联有一定的关系,只是没有证据。」
这番话不能不说,试问天下间,谁有这般的人力物力,先有翠翘楼,后有因如坊。
听得龙鹰这么说,宇文朔似松了一口气的微微颔首,道:「范兄的猜测,合乎情理,但如非范兄一直与大江联周旋,不容易联想到他们去。」
要取得宇文朔的绝对信任,是没可能的,但起码须令他不怀疑自己,找不到破锭。
宇文朔仰首观天,道:「这样的天气,对行刺的一方有利。」
目光落往龙鹰脸上,道:「范兄有多少成把握?」
龙鹰从容道:「不低于九成,此为最难得的机会,既可掌握陆少尹的行藏,又可藉鞭炮燃点作掩护,且一石数鸟,同时打击武三思、小弟和以韦温为首的地方势力,掀起天大风波,老田则趁机混水摸鱼。何况老田以为只举手之劳,怎想得到有我们在旁?最诱人的机会,是最危险的陷阱。」
宇文朔道:「在下并非怀疑少尹的武功,可是从田上渊力能搏杀陶过于长街的惊天手段,此人当有奇功异技,能使武功强如陶过者,亦被他杀个措手不及,当场飮恨。」
言下之意,就是陆石夫的武技是在陶过之下,纵有预防,该好不了多少。问题在陆石夫不能向护驾高手发出预警,那时人人打足精神,目光灼灼的监察四方,陷阱再非陷阱。
龙鹰淡淡道:「他懂『血手』。」
宇文朔愕然道:「范兄意何所指?」
龙鹰道:「上次匆忙,很多事没解释清楚。」
接着实话实说,藉妲玛所知,说出田上渊的来龙去脉,以及大明尊教的「明玉」和「血手」、光明和黑暗两大绝学,并解释「血手」的特点。
最后道:「直到现在,世上恐仍未有能破『血手』的武功,故此那晚小弟只能坐看田上渊脱身逃掉,亦不可能困得住他。所以今次我们只将目标定在为妲玛夫人取回本属她教派之物,玉成她的心愿。」
宇文朔道:「就这么一个理由?代价可能非常高昂。」
龙鹰心忖「山人自有妙计」,只恨没法说出来,避重就轻的道:「是值得的。据妲玛夫人透露,五采石对修炼其教『明玉』或『血手』,有神奇效用,且可治愈任何严重内伤。田上渊得五采石随身,等若成了没人杀得死的恶魔,如虎添翼。夺去他的五采石,与取了他半条人命无异,对他是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。故此,即使他猜到是小弟干的,我仍认为是值得的。当然I.小弟不会以本来面目去对付他。」
宇文朔道:「在下做好本份,只要少尹抵得住他全力一击,我可保证没第二个机会。不过,在下须声明在先,如田上渊伤上加伤下,大失水平,我将毫不留情趁机取他的狗命。」
龙鹰点头道:「能杀他当是最理想的结果,我和太医会尽力一试。」
宇文朔沉吟道:「我们怎都要留有一手,就是当他留在城内,找他将比在城外困难。假若有人帮手,则是另I回事。」
龙鹰道:「人多易乱,势弄巧反拙,宇文兄须扮作恰巧在附近,故可及时帮忙,亦只有宇文兄单独行事,可瞒过田上渊。以老田的小心谨慎,行事前会踩清楚场子,如没有良辰吉时这一招,恐怕宇文兄仍避不过他的耳目。于小弟而言,第一个念头通常最正确,临时变阵,心中不舒服。」
又道:「他根本没想过我们在城外守候他,而他撇掉宇文兄的方法,莫如趁水闸未下前借水遁,故而目标明显。」
宇文朔道:「城外荒山野原,跟踪田上渊而不被他发觉,难度非常高。」
龙鹰心忖窍妙就在这里,不愁田上渊不选城外而拣城内,因此入彀,又是没法说出来。胡诌道:「宇文兄对小弟的跟踪之术,须有信心。」
宇文朔还有甚么话可说的,话锋一转,道:「倩然世妹想见你。」
龙鹰一呆道:「见我?」
宇文朔道:「她表面的借口,是要亲自多谢你有关皇甫长雄的事。」
龙鹰道:「内里又如何?」
宇文朔道:「她想你光明正大的登门造访,不想偷偷摸摸。哈!这全是我猜的,代她说出来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老兄勿耍小弟了,她若想见小弟,有她的办法,对吗?」
不解道:「倩然小姐何时向宇文兄表达这个想法?是在甚么情况下说?」
宇文朔答道:「大家邻居,是她来问及有关皇甫长雄获释的情况,当听到任何人亦该因而叫绝的『亥子之交』放人,她竟然丝毫不以为异,还似认为事该如此,唯-与平常有别处,是心情挺佳的,说要亲自多谢你。」
龙鹰头痛的道:「老兄是否在怀疑,我和倩然小姐曾偷偷摸摸见过面?」
宇文朔洒然笑道:「范兄不耐烦了!」
船子泊往岸旁,停下。
龙鹰道:「岂敢!岂敢!求教宇文兄,在这样的情况下,小弟该怎么办?」
在宇文朔前,他最大的破绽始终是独孤倩然。宇文朔熟悉这位高门贵女,不论她掩饰得多么好,仍可从蛛丝马迹察觉出美人儿的不同处,且美人儿与他在应付韦后上也太天衣无缝,对此宇文朔感受极深,其「偷偷摸摸」之语,意有所指。
以宇文朔的豁达大度,要管的不是他们间的私情,而是想晓得独孤倩然所知道的,而他却不知道的事。
龙鹰清楚他在怀疑甚么。
今趟与他通力合作,对付田上渊,疑点不减反增,刚才他说甚么找人帮忙,诸如此类,意在试探。
唯一仍能保住自己是「范轻舟」的原因,是放着这么多深悉龙鹰者,如太平、武三思、上官婉儿,以前洛阳时的张柬之,至乎「李清仁」,没人怀疑「范轻舟」是龙鹰乔扮的,独宇文朔有这个想法,确站不住脚。
归根究柢,就是「范轻舟」锋芒过露,处处显出能人之所不能的本领,宇文朔提出今晚行动多处可能出现漏失的地方,「范轻舟」依然信心十足、成竹在胸,不启他疑窦才怪。
英雄所见略同,宇文朔现时对「范轻舟」的看法,就是台勒虚云在证实「范轻舟」身份前的瞧法,宇文朔因欠了台勒虚云「分头验人」的手段,故疑虑未消。
宇文朔深深看他一眼,道:「在下是顺口一提,范兄不用将在下的话放在心上。范兄到西京后,掀起的风风雨雨,至今不但没有平息之象,且愈演愈烈,隐有失控之势,无人可置身事外。像今夜,如一切依范兄所料发展,后果难测,一旦范兄给认出来,斗争将从暗转明。」
龙鹰道:「认出来又如何?老田哑子吃黄连,张扬出来就是自认为刺客,十个宗楚客都护不住他。」
宇文朔咬着「暴露身份」不放,是因宇文朔想不通,「范轻舟」体型非常易认,又曾与田上渊交过手,加上满脸须髯,罩头蒙脸仍可隔远将「范轻舟」认出来,偏是「范轻舟」并不当此为一回事。
应付宇文朔,比对付田上渊更困难。
宇文朔若无其事的道:「如果今夜范兄没邀在下出手帮忙,是否仍依计行事?」
宇文朔问出了最令他难解,也是最关键的问题,就是陆石夫凭甚么,能硬挡田上渊蓄势以待、雷霆万钧的突袭?
即使田上渊内伤未愈,可是陆石夫亦非陶过,两下扯平。
陆石夫在十足准备下,能捱过田上渊的首轮攻击,第二轮又如何?情况一如陶过的遭遇,在「血手」下陆石夫和他的护驾高手似陷梦魇,有力难施,田上渊得手的机会,不在刺杀陶过之下。
没有龙鹰种入陆石夫体内的「魔气伏兵」,压根儿解释不了「范轻舟」的有恃无恐,一点不担心陆石夫的安危。
宇文朔恁是厉害,先问些没那么关键性的题外题,乱龙鹰之心,于他左支右绌之时,来个单刀直入,好杀龙鹰一个措手不及。
到西京后,两人既如兄弟般合作,亦像敌手般交锋,只差没动刀动枪。
幸而龙鹰早猜到他有此一问,道:「那时小弟和太医就在北里而非城外,直追老田至天涯海角。」
宇文朔道:「可是少尹仍须硬挡老田的全力一击,肯定非常难捱。」
龙鹰没犹豫的道:「小弟试过少尹的底子,凭小弟曾和田上渊交手的经验,挡老田一击、半击该没有问题。」
宇文朔不解道:「少尹为何肯不惜冒生命之险,与范兄合作?武三思知道吗?」
龙鹰淡淡道:「鹰爷到神都后的第1一天,便碰到陆石夫,自此结下不解之缘。」
宇文朔现出惊讶之极的神色,欲言又止。
龙鹰祭出终极法宝,一下子镇着宇文朔,道:「宇文兄尚有甚么想说的?」
宇文朔仰首望天,道:「雨停哩!」
接着目光回到龙鹰脸上,道:「陆石夫之所以能连升几级,是不是与鹰爷有关?」
龙鹰暗呼厉害,一个似没何相关的问题,却最易使人不经意下误坠其中,随口答是或不是,下-个问题势为范兄又非鹰爷,凭何知悉个中情况?
皱眉道:「这方面小弟并不清楚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到现在此刻,在下才真正明白鹰爷确对皇位没有野心。当时他手上不但有飞骑御卫,原来城卫也因有陆石夫给他控制在手。凭鹰爷的威望,背后尚有武则天,是稳操胜券。只要将我们牵制在玄武门,然后发动城卫,我方肯定没-个人能活命。」
龙鹰暗松一口气,知因触动了宇文朔心底对自己的敬意,再不那么计较。
此时不走,更待何时?
道:「今晚少尹的安危,全倚仗你老兄了!」
宇文朔点头。
龙鹰告辞离开。
龙鹰离开玉鹤庵,离天黑约个许时辰。
天色阴暗如前,密云不雨,午后曾有小段时间见到阳光。看天色,若再下雨,肯定雨势汹汹。
龙鹰在庵内度过了动人的两个时辰,绝不涉肉体交欢,可是其热烈缠绵处,不在男欢女爱之下。
经过多年精修,丹清子的高徒明惠,继师妹明心之后,内丹初成,早斩断男女之欲,明心见性。
正因如此,明惠像明心般,无心理会尘世事,更不愿卷入道门的斗争里,决定返回道山,继续修行。
对龙鹰,她眷恋如旧。龙鹰有过与明心道丹结缘的珍贵经验,在明惠的静室内,凭其「至阳无极」,引发明惠的至阴之气,双方同时得益。
在全无男女之防的爱恋里,激发出魔种的特性,亦因而宣泄疏通龙鹰过犹不及、偏阳偏刚的死结。
因壮大了体内的至阴之故,龙鹰踏出庵门的一刻,浑身舒泰,更有信心度过从「老妖」变回「范轻舟」的天大难关,可保证令田上渊绝不怀疑他是其中一个老妖。
此事至关重要,属成败的关键,否则收之桑榆后,失之东隅。
此时的状态,与早上有着天渊之别。
龙鹰展开脚法,到大慈恩寺会符太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