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漫雨丝,洒空而来,倏忽间由疏转密,填满廊桥两边的广阔空间,与桥下湖水连成整体,烟雨濛濛,前方如三足鼎立,一前两后的三大赌厅,也像退藏融浑其中。
江南的景色确令人怀念,即使远在北方,重塑江南庭园者仍大不乏人,沈香雪之所以这么吃香,正因她为江南建筑名师。
老天造美下,烟雨为本来似欠了魂魄的人工景色,添上所欠缺的生命力,如诗如画,美得使人神思迷醉,心绪纠缠,欲断难休。
居中的主赌厅传来“邓胖子”邓叔方说话的声音,每当他说完一段话,随之就是进三十个女子的娇笑声,看来该是对负责赌局的旗下女将进行开张前的最后集训,由于他语调轻松,妙语如珠,气氛热烈融洽。
香霸确有一套做赌坊青楼生意的手腕,邓胖子就是执行者。
邓胖子管赌,湘夫人管人,是天衣无缝的组合,赌色合一。
龙鹰立定,诈作凭栏欣赏湖色雨景,约束声音问道:“言志情况如何?”
他从来没担心过弓谋,却一直担心宋言志,如他变节,将形成对龙鹰致命性的打击。比起弓谋,宋言志正常多了,秉持的是虚无缥缈的理想,面对的确实酒池肉林的实质诱惑。两相较量,任何热情均可冷却,人对财富、美女的欲望是有增无减,特别对方可触动媚女级的美人儿,龙鹰的担心非是杞人忧天。
弓谋听出他的忧虑,传音道:“范爷可以放心,现在宋先生对香家的鄙视和憎厌,尤过于我弓谋。”
龙鹰大讶道:“因何如此?”
弓谋道:“原因简单,因着宋先生国人的才具,特别在管钱、管人的能力上,连香霸也自叹弗如,今天因如坊能如期启业,宋先生是背后大功臣之一。”
稍顿,续道:“故此香霸对宋先生依仗日深,宋先生也成为了能参与香家事务的唯一外人,不像我般是圈内的局外人,也因此知悉部分不为外人晓得之秘,愈清楚,愈发觉香家豺狼成性、丧尽天良。表面的风光背后,做尽令人发指的事。现在宋先生正千方百计追寻香家人口贩卖方面的蛛丝马迹,俾可报上范爷,让范爷处理。找个机会,让范爷与宋先生碰头,掌握最新的情况。”
龙鹰听得心内一怔。对!自己只因看到表象,致疏忽了真正的情况,人口贩子之所以令人深恶痛绝、不齿,正因其泯灭了人性,视别人为财货,彻底剥夺人作为人的最严。
当年自己亲眼目击洞玄子之徒池上楼放火烧船,将一群无辜女子活生生焚为焦炭,沉尸河底,悲愤至极,故后来对池上楼毫不容情,还送他返神都由酷吏招呼,受尽折磨而死,心内只有痛快而没一毫歉疚,正因曾目睹其恶行。
可是眼前的香霸,如仙界蜃楼般的因如坊,他瞧见的是华美的外衣,却没法联想到成就眼前局面底下的不仁和残忍,故被表象所惑。沉声道:“香霸在岭南的代理人肯定是符君侯,此人亦是香家子弟。现时香家内该有人负起与符君侯通讯联系的工作,只要能寻出这个关键人物,可以解开我们大部分的疑问。
弓谋道:“之所以难查,是因此人秒面上与香家或大江连没任何关系,像以前的符君侯,运送人口的方式肯定迂回曲折,宋先生正就这方面着力。不宜耽太久,我们去见香霸。”
路过主大厅,邓胖子抽身过来,与范轻舟寒暄几句,态度一如以前,热情如火。又明示暗示,若看上他哪个乖女儿,说一句,他可妥善安排。剩看正等候他继续集训,仍未换上正式制服的三十多个妙龄荷官,个个莫不是百中挑一的美人,向着他们媚眼儿乱抛,龙鹰不须邓胖子说废话,便晓得女色的威力,更明白香家的经营之道。
两人避过左右大赌厅,在烟雨弥漫的天地,沿迂回游廊,深进香家的梦幻王国,途上不时碰上往来的去年轻侍女,燕瘦环肥、形形色色,固然是目不暇接,饱尽眼福,最难抵挡是眉挑眼逗,只要是正常男子,不心痒者稀矣。
对弓谋他们态度恭敬,显示出弓谋在她们心里,属因如坊的大人物。
龙鹰向弓谋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,道:“杨清仁占出的吉时是何时何刻?”
“霜落寒空月上楼”。
沈香雪巧移江南园林之景,深植北里闹市之内,令因如坊没丝毫铜臭的味道,以厅堂、水榭为主,水石他、亭阁为衬,复道回廊与湖石贯穿分隔,高低曲折,虚实相生,愈是深入其中,体会愈深刻,左弯右转下,连龙鹰也有点忘记到这里来的初衷,浑然忘事,置身其中,可见环境的威力。
在这个仰首可观明月、低头能弄月影,厅堂依水而筑,既各自独立成园,又以因如湖为共同空间的天地里,随行得景,相互因借,本身已有“因如”的意味。
于因如坊东北一座全楠木结构的水榭,寻着正和几个手下说话的香霸,内容离不开今夜开张事宜,见范轻舟到,撇下重任,偕范轻舟到榭外平台,凭栏密语。
弓谋告辞离开。
香霸难掩雀跃兴奋,道:“对敝坊有何看法,请范爷坦诚相告。”
他竟不先计较范轻舟因何事早来,反乘机寻问范轻舟对因如坊的印象,可知香霸完全被重开赌坊的情绪支配,其他事均难上心。
龙鹰笑道:“两个字概括,就是‘抢钱’。”
香霸微一错愕后,捧腹大笑,笑至呛出泪水,指着龙鹰,辛苦的道:“非常风趣!非常风趣!”
龙鹰陪他笑了一阵子,当时贺礼,想到眼前或许是与香霸相处里,此邪恶世家的继承者唯一出自真的笑,岂无感慨?
香霸终收止笑声,喘着气道:“老弟言简意赅,虽然促狭,却极之贴切,有种将事情退掉衣衫,还其真正面目的味道。哈!忘了问老弟这般早来,想帮寒生布置地方吗?”
龙鹰道:“小弟所以早到,是因今晚不能参与荣老板的开张大典,因不宜参加也。”
香霸沉吟片刻,点头道:“老弟确肯为我着想。”
龙鹰心忖你肯这么想就最好。双方都明白,在过去几天,范轻舟与本地势力,多次交锋较量,对方没一次不吃亏,故如范轻舟出席今晚盛会,会因过去的纠纷,关系尴尬。特别是与范轻舟“埋身拼搏”的翟无念和京凉,遇上范轻舟,肯定不自在。
香霸的因如赌坊,做的是关中本地人的生意,必须与翟、京等保持良好关系,而表面上,荣士与范轻舟无交情,这般邀范轻舟来参与盛会,颇有找来翟、京的对头人的味儿,如弄的不欢而散,便大为不妙。
香霸当日送贴时,如晓得情况发展至现今的形势,肯定不送出请柬。
龙鹰微笑道:“早点来,这不是一样吗?我范轻舟谨此恭贺荣老板一本万利,诸事顺遂,生意愈做愈大。”
香霸连忙道谢,知“范轻舟”不会勾留,送“范轻舟”出榭,尚未踏出榭门,一个女侍迎上来施礼道:“夫人有请范爷!”
女侍打起伞子,为他挡雨,领他踏上一道离水面不到一尺的长木桥。大别于其他廊桥,此桥只有低矮不过膝的木栏杆,且属聊备一格,宽度容两人并行,但须肩靠肩的,走在桥上,颇有水波上漫步的奇异滋味。际此烟雨茫茫的当儿,视野难及远,附近的楼阁游廊,化为不真实的幻影,走不到一半,已像置身于迷蒙深处,忘掉了仍在北里最大的赌坊之内。
前方隐约现一小石亭,呈灰白色,令小亭更似融入了环境里去。
女侍领他离开与香霸会见的水榭后,朝坊门相反的方向深进,往北行,明显地离开了赌坊的主范围,有点似到了主宅的后花园,可肯定非是如翠翘楼般的宿园,因楼阁数落,林木转趋茂密,更多林间小径,以碎石铺筑,别致优雅。
半边香躯靠入怀里的年轻女侍,令他想起在大江联总坛曾伺候过他的康康和惠子,后来被他驱逐。眼前俏秀的女侍该属康康和惠子那级别的女子,以前他认定为玉女宗新一代的女弟子,好为杨清仁争天下出力。
事实上,玉女宗的存在,就是为杨清仁夺回大隋的江山。对此,白清儿煞费苦心,从各地千挑万拣寻觅有资质天分的徒儿,以传其衣钵,结果就是无暇,湘夫人和柔夫人。或许还加多个现时和鸟妖在一起的无弥,但可能性不大。
玉女宗的心法武功,几是无可传授的,近乎佛家的“拈花微笑”,讲的是悟性、资质、性情、天份,将魔门的“天魔大法”、“天魔妙舞”、“姹女大法”共冶于一炉。其中任何一术,能练出成绩已难能可贵,何况须融会贯通,另出机杼。
无暇该没收徒,柔夫人也不似有这方面的闲情,只湘夫人负起此责。然而即使资质高如霜荞和沈香雪,与湘夫人和柔夫人仍有段明显距离,更不用说无暇。
为了栽培无瑕,白清儿不惜万水千山的带无瑕去见妲玛的师尊,因白清儿比任何人更清楚,一个婠婠,胜过千军万马,白清儿正是要培育出新一代的婠婠。
龙鹰有个直觉,当杨清仁争霸天下的成败见分明之时,成也好,败也好,玉女宗将再不存在。
玉女宗的成立,只有一个目的,就是助杨清仁坐上皇帝的宝座去,完成白清儿的大愿。
没想过的,湘夫人和柔夫人现身亭内,坐在小石桌两边,下着五子棋。
侍女送他入亭后,迳自离去。
两女正用神下棋,对棋局外的事不闻不问,神情专注。不过,剩是两大玉女争妍斗丽的对坐亭内,本身已具夺人心魄的震慑力。
龙鹰潇洒从容的坐入两人间的石凳子,低头观棋,一片迷茫里,小亭自成一国,亭外的世界一下子消失了。
龙鹰分心二用,一边观两女棋盘争锋,心内思潮起伏。
首先想到的,是由无瑕亲自出手对付范轻舟一事,已成台勒虚云一方共识。故此,湘君碧见他,有柔夫人伴同,以免“两情复燃”。从今天开始,以前与范轻舟有交往者,例如霜荞、沈香雪等等,均退避三舍,不与范轻舟有单独接触的机会,免节外生枝,又出岔子。
其次,是柔夫人仍未从符太的“情劫”彻底复元,表面当然不见痕迹,可是龙鹰直觉感到她的媚力略逊从前,就是铁证。
最后,也是最重要的,是无瑕仍守着承诺,没将他的“秘密”,泄露予己方的人。
如此想法,纯为魔种灵异的触感,先从香霸身上,后于两女,均察觉不到任何异样的情绪、变化。
假设无瑕将秘密泄予台勒虚云,以台勒虚云的智慧,势对他做出全新的评估,并调整对他的全盘策略。而不像如眼前般,仍当他是自家人似的怀柔笼络。
湘君碧娇笑道:“终赢回一局哩!”
美目朝龙鹰瞧来,打量着他道:“仍未忙坏了吗?”
龙鹰先迎上柔夫人一双明眸,颔首打个招呼,方转回湘夫人道:“本来剩下半条人命,幸好昨晚提早休息,今天才有精神来向师父请安。”
柔夫人垂下目光,自然而然进入某种难以描拟的静态,使人感到她只愿旁观,不愿参与。
湘夫人喜孜孜的道:“有你这么一个徒儿,是为师的不幸,随口谎话连篇,你不单不晓得师父在这里,还要为师派人去三催四请,才懂得来。是否要为师将你逐出门墙?”
龙鹰对于她惯了的“师徒骂战”,有着无比亲切的愉悦,也令他松弛下来,至少于此一刻,忘忧无虑。
欣赏道:“赶走徒儿,乃师父的损失,以后还有谁来陪师父说废话?”
湘夫人笑得花枝乱颤,媚态毕露,又瞥对面如老僧入定的柔夫人一眼,道:“不再和你胡扯,告诉你一件事,最近我们的人,在西京内发现一个叫尤西勒的契丹人的踪影,当时如他非正与北帮的冯征走在一道,我们因而特别留神,会疏忽过去。”
龙鹰讶道:“师父为何特别提起这个叫尤西勒的家伙,西京的外来人多如天上繁星,多一个,少一个,有何分别?”
湘夫人淡淡道:“皆因此人与别不同,乃东塞有名堂的人物,曾追随过尽忠一段日子,后尽忠遭龙鹰割去首级,尤西勒惭愧护住无力,黯然隐退,自此失去踪影,到近年方传出他投靠默啜的消息,并得重用。”
龙鹰点头道:“很有趣!”
湘夫人哂道:“那就瞧徒儿怎样看。此人善使双短戟,在东北所向无敌,人称“夜枭”,武功身法,契丹族内无人能出其右,只恨遇上的是邪帝,非战之罪也。徒儿勿要托大,田上渊既曾行刺你,必不罢休,“夜枭”尤西勒现身城内,很可能冲着你而来。”
龙鹰道:“老尤现在何处?若小徒可以分身,就会去向他打个招呼。”
湘夫人道:“他独自出城后,不知所踪。”
龙鹰心里打个突兀,难道老尤见老田去了?
柔夫人终开腔了,以她独特的腔音,轻轻的道:“范先生因何故早临?”
龙鹰搬出同一套解释,乘机告辞,亦知柔夫人的插入,是不想湘夫人继续和自己聊下去。
湘夫人秀眸射出无奈神色,道:“勿轻敌,田上渊是我们所遇的人里,除龙鹰外最难缠的人。”
龙鹰欣然道:“真高兴师父再不视小徒为敌人,幸好不论田上渊有多高能耐,仍难与小可汗相比。小徒也有个忠告,若尤西勒确是默啜派来的,那冲着你们而来的可能性,与冲着小徒而来同样地高。”
湘夫人白他一眼,道:“目无尊长,快滚!”
龙鹰笑着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