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鹰掩卷赞叹。
高力士轻描淡写的几句话,隐含人生某种颠扑不破的道理,看似消极,听天由命,却是无为胜有为。横竖现时朝廷内外乌烟瘴气,政治因李显和韦武集团的祸国,陷入自唐开国以来,前所未有的黑暗,何来论功行赏?能否坐上大宫监之位,纯看各方势力较劲的结果。
龙鹰绝不相信韦后、武三思、宗楚客等属意的人是高力士,虽然对高力士该无恶感,原因高力士逢迎捧拍的功夫,肯定宫内认第二,没人敢认第一。
关键处仍在李显,就看他对汤公公「临危授命」的坚持力。
李显对高力士,类近他对丑神医的心态,知没了丑神医,头晕身热时没人打救。大宫监之位落在其他人手上,等于起居飮食操控由人,一举一动全落入韦、武等人的监视下。
不过,这个畏妻皇帝有决心,并不代表情况会朝他龙心的意旨发展,否则大宫监之位不会暂时悬空,而是由高小子坐了上去。
幸好李显在此事上有支持者,第一个就是上官婉儿,在谁属意谁上用上模糊之计,此着非常厉害。若给竞逐大宫监之位的四个副宫监,晓得谁是韦后推荐的人,肯定不敢与之争锋,因怕开罪韦后,更须为将来着想,至乎为小命着想。
另一个肯帮上一把的是太平。
她属意者肯定非是高力士,而是她的心腹宦侍,然而审度形势,知被她所荐者绝无胜出希望,又像上官婉儿般清楚龙意,那退而求其次,改为支持高小子,不失为明智之举。
说到底,关键仍在符太的丑神医,纵然李显是胡涂昏庸的皇帝,肯定已给汤公公点醒了,清楚没了丑神医,将睡难安寝,高小子愈显示属丑神医一系,愈令李显对高小子放心。
因着胖公公的前车之鉴,在宫廷斗争里,一个强势的大宫监,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,故而谁敢轻疏?
即使较弱势的汤公公,仍力能与韦后抗衡,算了韦后一着,令韦后在册立太子一事上,失去话语权。
能影响李显者,就是他身旁的人,论亲近程度,汤公公尤过韦后。故此大宫监之位花落谁家,成为现时各大势力交锋的刃尖。
内斗固是方兴未艾,另一个危机亦逐渐成形,就是韦后对李重俊肆意打击迫害。
龙鹰认识李重俊,又清楚与他命运挂了钩的李多祚。
新太子李重俊从来不是善男信女,好勇斗狠,向往江湖刀头舐血的生涯,当年曾来求符太指点他武功,若明知死路一条,定铤而走险,博他一铺。
李多祚更是掌兵权的大将,其底线是绝不容人动摇其羽林军大统领的权位,然而此乃终有一天会发生的事。李多祚曾和龙鹰联合作战,富谋略,手下追随者众,此亦为韦、武向张柬之等五王开刀时,避过他这个山头的原因,但人算不如天算,李显在汤公公忠言死谏下,任命李多祚为太子之师,直接巩固了李多祚的权位,也令韦、武一时间奈何不了他。
李多祚有胡人血统,支持唐室,又对女帝提拔他,铭记心内。李多祚参加神龙政变,主要是反对二张,在二张剪除他前,先发制人。如此一个人,要他坐以待毙,绝不可能。
在李显既没尽父亲应尽之责,又没有后续的匡扶手段,任韦后自把自为,以近亲佞臣抑制李重俊,变乱的种子,已植入沃土里,萌芽生长。
动李重俊,等于动李多祚,反之亦然。
安乐对「太女」之位被夺,以她情性,肯定心有不甘,不肯放过李重俊,现在名义上的丈夫武崇训成为东宫重臣,在她怂恿下,情况更趋恶劣,由隔岸过招,变为直接冲突。
想想已教龙鹰心烦。
符太叙事功力深到,虽搁笔多时,可是寥寥数页,道尽形势。
窗台「啲啲嗒嗒」,离天明个许时辰之际,又再洒雨。雨势不大,却似预示明天的天气好不到哪里去。可是于龙鹰来说,是老天成人之美,让老田有更佳的刺杀形势,大增他行动的意欲。
说不担心是骗人的。若老田按兵不动,他就是把话说得太满。魔种的预感,与命运同样虚无缥缈,未到真正发生,谁不患得患失?
以地理位置言之,大角观在大明宫内得天独厚,静处一隅,远离其他殿堂。西面的玄武殿、玄武门,南面韦后的珠镜殿,全在一里之外,更是太液池区内,离太液池最远的楼房。
大角观是典型的园林厅堂,有别于宅第,讲究灵秀多姿,以小池为中心,分南北两区,南为主堂在处,北为宿处,围墙内遍植树林,临池处设小亭。
主堂四面厅结构,体量不大,单檐卷棚歇山,环以檐廊,窗明几净,步入院门,颇有与世隔绝的动人感觉。
符太心忖只要选在非打扫的时刻到这里来会佳人,可神不知、鬼不觉。不像以前在洛阳东宫般,途中怎都碰上人。
妲玛静坐堂内靠窗的几椅,外面的青松、南天竹、腊梅透过她后面的窗框映进小厅,令她更是清雅素朴,美得令人屏息。
直至符太在旁隔几坐下,美女才道:「人家像听不到扣门声?」
符太毫无愧色,若无其事的道:「鄙人是越墙而入,免去夫人启门或回应。哈!以我们今时的关系,还须拘于俗礼吗?」
妲玛故作不悦,道:「太医大人想得美!谁和你有甚么不清不楚的关系?」说到最后,唇边逸出笑意,显然并不介怀。
符太岔开道:「夫人今天不用陪伴娘娘?」
妲玛浅叹道:「没那个心情。别忘记你答应过人家的事。」
符太道:「这小子没那么快到。依我看!怕要过年后才成。」
妲玛撒娇的道:「尚要等几个月哩!」
符太无奈的摊开双手,表示对此无能为力。
妲玛别过俏脸朝他瞄两眼,轻轻道:「他真的肯帮忙?他偷偷回中土干甚么?即使来了,有闲情去理此等小事吗?」
这些问题不知在她芳心内转了多少遍,一口气说将出来。
她的担心非是无的放矢,依正常情况,龙鹰到长安定有所谋,百事待举,权衡轻重下,不论和丑神医交情如何深厚,事情有着缓急轻重之别。为妲玛讨回五采石,肯定是节外生枝,以龙鹰的雄才大略,以大局为重,撇下其他所有事来完成妲玛梦想的可能性,微乎其微。
即使他肯立即帮忙,亦须对事情从头了解,定计、行动不知还须蹉跎多久的光难怪美人儿愁眉不展,心情低落。
符太好整以暇的道:「夫人听过外人对鹰爷的一个看法吗?」
妲玛嗔道:「有那么多的看法,妲玛怎晓得你指哪一个?」
符太欣然道:「有那么多的不同看法,就是众说纷纭,因没人看得准,没一个说法可让人信服。所以现在小弟特别提出来对这家伙的一个看法,别具特殊意义。」
妲玛没好气道:「说就说,恁多废话。」
符太悠然道:「鄙人即将提出来的,正是针对夫人的疑虑,废话非是废话,而是要让夫人明白自己犯了其他人同样的错误,分别在夫人因犯错而高兴,不像其他人悔恨交集。」
妲玛大嗔道:「你究竟说还是不说?」
符太笑道:「最爱看夫人大发娇嗔的样子。噢!说哩!」
迎上妲玛圆瞪的碧目,道:「不论你如何高估那小子,到最后仍发觉低估了他。」
妲玛说不出话来。
符太道:「神龙政变,夫人亲历其境,肯定当时你们没人敢低估龙鹰,应对之策,全经千思万虑,人人认为万无一失,校场以七压一之战,更断定任那家伙三头六臂,绝无幸免。结果如何?」
妲玛呆瞪着他。
符太道:「任你们高手如云,智士如雨,人强马壮,众志成城,理直气壮,斗志滔天,从鹰爷踏足皇城的一刻,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,幸而他没夺位之心,否则今天在皇座上者,该另有其人。」
又道:「总言之,这家伙是能人之所不能,默啜对此体会最深,夫人听过沙陀碛里的拿达斯要塞吗?在大漠有永不能被攻陷的美誉。事实上龙鹰不但到过堡内,又从容离开,可怜默啜由上到^——<人懵然不知。好笑呵!」
妲玛淡淡道:「太医大人又怎晓得?难道你曾随他一起入堡?」
符太措手不及下,给她问得哑口无言,知为增加她对那混蛋的信任,说过了头,也因而说漏了口。
妲玛狠狠道:「太医大人再不老老实实,妲玛今天绝不放过你。」
轮到符太哑口无言。
《天地明环》卷六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