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哎呀!这个气味很宠纵人呢!」
仍在工场门外的龙鹰,听得心中异样。
可以这么说,只有纪梦独有、慵懒而带点放任、温柔如枕的声音,不假修饰地说出心内的感觉,语调和内容配合至若天生一对,全无斧凿、造作,能长驱直入攻占每-个人的心绪。
龙鹰愣住了,移往-旁,挨到-旁的门壁处。
工场内人人屏息静气,纪梦娇柔的声音似凝止在内里广阔的空间。
清韵的声音随着呼吸的起伏,与打在瓦顶的雨声和应着似的,欣然道:「鲁大哥呵!梦儿还是首次这样去形容一种合香哩!」
清韵和纪梦的声音,宛如春兰秋菊,都是那么的诱人。
一个唤「韵妹」,一个唤叫「鲁大哥」,可见两人间的关系,亲切了些儿。或许清韵是在笼络香怪,也可以是「怜才」。
龙鹰愈发感到自己在此时刻走进去,不但破坏气氛,还喧宾夺主,因香怪才是「正主儿」。
只须想想,何凡康不知在东大寺外守候多久?白等了多少天?就为隔远偷看纪梦一眼。他奶奶的!现在大美人送上门来,任君饱餐其生香活色,还加赠风韵迷人处令龙鹰这个见惯绝色者也告倾倒的清韵大姐,众人的感受可想而知。
虽在闹市内,然而两女的「自天而降」,却把充满汗水的七色馆,辟为尘嚣之外的仙界妙境,如置身于鲜花绽放的幽秘花园。
从香怪踏足秦淮楼的|刻,秦淮楼与七色馆结下不解之缘。
香怪开腔了,出奇地笃定自信,还有种权威的意味,徐徐地道:「我们开窗户,让外面的大自然流泄进来,花香草味,伴随着香洁的阳光,与我们息息与共,事实上我们一直生活在气息的丰盛和奢华里,只是不自觉。合香就是大自然的精华,可千百倍地提升我们的感觉,引导我们重归自然。我们七色馆可在明天赶制出第一批『七色彩梦』的成品,送往秦淮楼。」
清韵大喜道:「我们还未谈好价钱呵!」
香怪傲然道:「这方面和范爷谈。」
该是清韵询问的目光投向郑居中,后者恭敬的道:「范爷天亮前刚回,怕尚未起来。」
清韵道:「当然不可扰他。范爷为皇甫长雄的事,很伤脑筋呵!」
听她这么说,龙鹰猜到「三天之期」的较劲,已传到秦淮楼去,否则龙鹰为何伤脑筋?依他估计,是翟无念、京凉一方,还以为有韦后出马,提早放人十拿十稳,于是大力宣扬,尽量扫龙鹰的颜面,比事后夸耀,威力和效果大多了。
郑居中难藏心内的成就感,却故意轻描淡写的答道:「清韵小姐再不用担心范爷,昨夜于亥子之交释放皇甫长雄,事情圆满解决。」
清韵大讶道:「亥子之交?」
纪梦「噗哧」娇笑,如在黑夜里擦着驱走黑暗的火熠子,照亮的却是人心。意兴盎盎的道:「韵姐呵!.放人的位置是联接昨天和今天的桥梁,-边是范爷和陆大人,另一端是皇甫先生的支持者,光阴给冻结哩!」
听着继聂芳华后的第一名妓,以充盈意象的语言,诉说世俗寻常的权斗角力,谁不动容?
工场内的兄弟,全像着了魔般保持屏息,惟清韵和纪梦的声音余韵绕梁。
龙鹰愈发感到不该于此时闯进去。
远方传来扣门的轻响。
虽不愿离开,但不得不离开。
启门。
宇文朔魁奇古伟的容颜映入眼帘,龙鹰挤出门外,关门,道:「我们边走边谈,小弟刚醒过来。」
宇文朔欣然随他冒雨朝市门举步,道:「昨夜辛苦你哩!」
龙鹰道:「也辛苦了你老哥。」
因下雨的关系,市街行人稀疏,多是匆匆而行,没了平时的驻足游赏。
离开西市,右转,沿永安渠南行。
宇文朔叹道:「在昨天风头火势的情况里,可以做的着实不多,我是稍尽绵力,将球传到范兄的鞠杖下,岂知范兄竟能把拖延之计,演变为攻门妙着,看似和局收场,事实上在没有输家下,再一次保持不败者正是赢家,比之在飞马牧场时的明输实赢,巧妙处不遑多让。哼I.早警告过他们,却听不进逆耳忠言。」
又道:「本人可保证那群蠢材人人虚虚荡荡,若有所失,既无以为继,对范兄更不知该于何处着力,弄成如此不上不下的,肯定他们中没人曾料想过。」
龙鹰问道:「宇文兄清楚皇甫长雄的现状吗?」
宇文朔道:「今次事件的两大输家,是皇甫长雄和左朝锋。」
稍顿,续道:「皇甫长雄私下煽动左朝锋五人到秦淮楼闹事,并没有得翟无念等人同意,却累及他们。当然!如果范兄被逼提早放人,翟无念等会赞皇甫长雄错有错着,现在则刚好相反,皇甫长雄成众人发泄怨气的对象,令皇甫长雄苦上添苦,恐怕有一段时间,须躲起来不见人。陆石夫那一掌掴得好,掴醒了仍关起门来造梦的关子弟。」
龙鹰一怔道:「你老哥不正是关中子弟?为何说的似别人的事?」
宇文朔仰头任雨点落在脸上,天上乌云疾走,酝酿着更大的雨势。
沉声道:「神龙政变,是我醒过来的一刻,龙鹰只手撑天,顶着了我们所有人,其鬼神莫测的手段,着着领先。唉I.纵然不想承认,但天下确再不是我们以前的天下,随着人口大幅增加、迁徙、流通,塞外、海外和中土在各方面的往来日益频繁,两次迁都,武则天的起用寒门,科举的普及,大运河的通航,权力正不住往下移,早被大幅削弱的权力壁垒,已不合时宜。」
龙鹰心忖宇文朔确为世族里的有识之士,对己身的处境毫不含糊。口中却道:「没那般严重吧!」
宇文朔苦笑道:「本来没想得这般严重,因押中了皇上这个宝,然而范兄大驾光临,正正暴露了我们表面的风光下,掩不住的暗里憔悴,是百孔千疮,令人感慨。」
龙鹰讶道:「竟关小弟的事?」
话犹未已,豆大的雨点洒下,再不是先前的小雨,两人避往岸旁一株茂密的老树下,继续说话。
宇文朔该有别的事来找他,可是一时感触,转往有关高门世族兴衰的话题上。
河风夹杂雨点,横空袭至,尚未入秋,已有秋寒的滋味。头上茂密的枝叶给打得沙沙作响,大雨在大树的隔泸下,化为绵密的细雨。
天地迷蒙,水气弥空。
宇文朔似被雨水打醒过来般,不好意思的道:「不知如何,竟说起没关系的事来,范兄不用放在心上。」
龙鹰诚恳的道:「因为小弟既是外人,也至少是半个朋友,故宇文兄可将郁藏的心事,畅所欲言。」
宇文朔再不愿就这方面谈论,道:「另一个大输家是左朝锋,几是不堪一击,败得窝囊透顶,声誉丧于一夜之间,再难在西京立足,今早已黯然离去。先有长安帮易果然、关西兄弟会的堂主白向等人,后有左朝锋,一一栽在范兄手上,引发出关中人一个大疑问,就是究竟因范兄特别了得,还是关中武林的水平,与关外的水平差上大截?」
龙鹰叹道:「教小弟如何答宇文兄?」
宇文朔淡然自若的道:「答与否没分别。清楚的是,关中子弟根本追不上当今天下的形势,也不懂如何面对。」
又道:「除非有新的变化,范兄已成西京权力的新贵,暂时牢不可破,排斥范兄的诸般势力,分裂崩颓,一时间再难组织统一的阵线,范兄是站稳了。谁想得到,不过几天,范兄成为没人敢惹的人物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宇文兄勿抬举小弟,欲去我而后快者,也分明的和暗的势力,到现在仍潜藏的敌人才可怕,因不晓得他们有何阴谋诡计。」
宇文朔道:「范兄自出道以来,一直处于这个情况下,故到飞马牧场光明正大的参加盛会,独你遭人行刺,看你现在仍是活得风风光光,知范兄的能耐。否则田上渊何用劳驾,于范兄初来甫到的第I天,以对待陶过的手段,作为见面礼。」
龙鹰哑然笑道:「宇文兄说得有趣。宇文兄对小弟的支持,小弟非常感激。」
宇文朔叹道:「我前世该是欠了你一点甚么,今世须还。由遇上你的那一天开始,始终没法视你为敌,又或是凝起敌意,:所以藉些因由,就放你一马。现在更是泥足深陷,成其并肩作战之局,真不知是福是祸?」
雨愈下愈大,大树挡雨的功用被削减,外面下大雨,树下落小雨,两人发、衣尽湿,却似没任何感觉。
风雨阵阵,寒气侵人。
一边的永安渠仍隐约可见,另一边迷茫空蒙。
车马道上不见行人,只间中有马车匆匆驶过。
龙鹰道:「这就是人生,没一件事可清楚分明,你以为是清楚分明时,只是错觉。怨起恩中,敌友交缠,谁说得清楚。不过,宇文兄该知道的,不论我们间的关系如何变化,小弟永远视宇文兄为友。」
宇文朔表面似不为他的示好所动,目光投进水气茫茫的天地去,徐徐道:「昨天与范兄分手后,在下登门拜访倩然世妹,探问情况,才知她果如范兄所料,往见娘娘,并知她曾在八公主为范兄在画舫举行的午宴,与范兄碰头。这是避无可避,我没怪你。」
龙鹰舒一口气道:「幸好宇文兄是明白人。」
宇文朔沉声道:「可是,范兄晓得此事背后的意义吗?」
龙鹰颓然道:「我不想猜测。」
宇文朔朝他瞧来,平静的道:「今次见到倩然,乍看似和以前没大分别,可是我总感到与前不同,多了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,或许是因能打击皇甫长雄,泄出心内怨郁之气,更可能是因为范兄,也如范兄所说的,老天爷方清楚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收到了!」
宇文朔道:「不!范兄猜错了。让我说出见倩然时的感受,就是吹皱一池春水,干我何事。从范兄到西京后引发出来的连串事件,惹起在下很大的感触,对过去和今天重新思考。倩然世妹在独孤家内,是继独孤善明后最受我看重和尊敬的人,她有着异乎常人的慧眼,对事物有天赋的洞悉力,所以遇上疑难,我请教她。昨天,当我告诉她在对付田上渊上,与范兄结成同盟,你道她说甚么呢?」
龙鹰暗里既惊且喜,又是矛盾。听宇文朔的语气,似不愿再干涉他和独孤倩然的暧昧关系,改采新的立场和态度。障碍虽去,但事情怎会如此简单,先不说风格独特的美女是否有足够的情意,从现实的角度瞧,际此强敌环伺的境况,绝不宜节外生枝,在最不应该涉足男女私情的时候和高门美女谈情说爱,商月令正是前车之鉴。
无奈的道:「倩然小姐怎么说?」
宇文朔用神审视他毎个微细的表情、反应,悠然道:「她说,这是她今天的第二个喜讯。」
龙鹰暗忖宇文朔好,独孤倩然也好,均为高门里有先见之明的智者,再不会以父辈,又或祖父辈的眼光去看眼前的现实,权力已不由门阀垄断。寒门晋升最高权力阶层的机会,与他们均等。
龙鹰硬着头皮道:「倩然小姐的触觉很厉害。」
宇文朔淡淡道:「就是这样吗?她是否晓得些我宇文朔不知道的事?勿忘记现在我们是并肩作战的伙伴。」
龙鹰苦笑道:「原来宇文兄今天来找我,是为要问这么的一句话。」
宇文朔摇头道:「范兄猜错了,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岔到这个话题上。不为难你哩!我是要来告诉你,田上渊不在城内。」
龙鹰一怔道:「怎可如此肯定?」
宇文朔道:「范兄所以心生疑惑,皆因昨天着我去查,今天有答案,不知在下已做了大半年工夫,对宗楚客一系和北帮在西京的物业财产、活动的范围了如指掌,有何风吹草动,瞒不过我。」
龙鹰道:「如田上渊躲在北帮其中一个物业,足不出户,宇文兄如何晓得?」
宇文朔仰首观天,道:「雨云散哩!」
接着朝他瞧来,不经意的道:「假设有个人,能掌握不测的天气,知风雪何时始,何时止,你还要强与之为敌,是否非常不智?」
龙鹰心叫不妙,知他说的是自己。那晚在上阳宫,龙鹰对着汤公公、武三思、宇文朔等十多人,指风雪即停,宇文朔印象深刻,铭记至这一刻,现在说将出来,当然不止于告诉龙鹰某件往事般的简单。
唉!问题出在符太身上。
宇文朔清楚符太的为人行事,如此热中帮忙「范轻舟」,非是他一贯的作风,任何解释都是牵强的,只有「范轻舟」是龙鹰本人,又或与龙鹰有关系,方说得通。
这就是忙中见漏,乱里生瑕,百密一疏。宇文朔默默旁观,再比对独孤倩然对「范轻舟」的反应,不怀疑才不合理。
龙鹰不解道:「宇文兄因何有此假设,难道真有这样的奇人异士?」
宇文朔哑然失笑,望他好一阵子后,好整以暇的道:「言归正传。西京的户籍法规,比任何地方都要严格,违者受重罚,故此人人循规蹈矩,莫敢逾越,所以田上渊若要躲起来,只能选他北帮的物业。当然,以田上渊的身手,随便找个大户人家的后院,藏上几天没问题,可是田上渊非是丧家之犬,堂堂北帮之主,不用这么犯贱,更重要的是若如此做,等于与外界断绝通讯,不清楚外面形势的发展,没法在暗里操控大局。对吗?」
龙鹰服气道:「确是如此!」
宇文朔忘记了此前向他步步进逼提出过的诸般疑问,道:「如此就简单了,范兄的一个提示,指出乐彦并不晓得田上渊对范兄的刺杀行动,成为指标,令我们可大幅收窄要查的范围,限于几个乐彦从未到过的北帮物业。」
龙鹰担心道:「宇文兄亲身往探?」
宇文朔微笑道:「这是最下乘的方法,动辄打草惊蛇。大半年的工夫,在这个情况下显现奇效。」
微一沉吟,道:「在下先解释一下做过甚么事,其中一项是人事调査,属死功夫,就是开列一张所有与北帮有往来者的名单,分门别类,通过长时间的观察、査探,纵有误差,该离实况不远。」
龙鹰心想这就是符太在洛阳的因,在西京收成。田上渊多出宇文朔这个劲敌,将成为他致败的一个主因。
欣然道:「小弟是找对了人。」
宇文朔道:「范兄可想象以田上渊为核心,画出从内而外的圆圈,有资格列名最内圈者,就是有资格直接见田上渊的人,这个内圈名单上,包括了乐彦、虚怀志、郎征等领袖级的人马,田上渊的亲随、亲信、心腹,也有十多个可归类为通风报讯,又或为田上渊耳目的人。无一例外,内圈名单上的人物,莫不武技强横,且大部分出身来历不明,似外族多过像中土汉人,至乎起居习惯亦与我们有别,亦只有这个圈子,是我们没法渗透的。」
龙鹰喜道:「这么说,是否已成功渗透较外围的圈子?」
宇文朔道:「北帮要在关内展拳脚,落地生根,须如常人般生活、与其他人往来,这方面以乐彦为代表,融入了西京的社会去,我所谓的渗透,是有和他们谈话、接触,至乎论交的机会。」
龙鹰道:「田上渊在洛阳时告诉我,他是雅集的常客。」
宇文朔道:「大致如此,但他只出席政治性的雅集,虽说他是来自塞外,可是他对中土文化有颇深的认识,文采风流,不乏对他倾倒的西京仕女。」
又道:「岔得太远。雨停哩!」
阳光在层云后,若半掩玉容的佳人,乍现乍隐,含羞答答。
宇文朔道:「若田上渊藏身城内,怎都有点蛛丝马迹,例如不住有心腹亲信秘密地去见他,报上最新情况。现在不单没有,还发觉内圈名单上的人,出入安化门、明德门和启夏三个南城门的次数,比前频繁,但若不是得范兄提醒,我们则特别留神,绝察觉不到异常之处。」
龙鹰大喜道:「那他就是躲在城外南郊某处,宇文兄这个情报非常管用。」
宇文朔双目精芒闪现,沉着的道:「若要动手杀他,不可漏掉在下应有的一份。」
龙鹰头痛的道:「让小弟先向宇文兄坦白,小弟确属鹰爷一系,鹰爷远征塞外的五百精锐,目前大部分人给安置在小弟的江舟隆内,王太医肯大力帮忙,原因在此。」
宇文朔现出笑容,.以带点嘲讽的语调道:「要范兄说出这番话,并不容易。」
接着眼神变得更锐利,淡淡道:「鹰爷身在何处?」
龙鹰凝起道心,射出湛然道光。这是唯一可令宇文朔信服自己非是龙鹰的方法,因魔种道心,截然不同,宇文朔肯定对「龙鹰」魔目的印象,深至无从改移,那不是有神或无神,而是眼睛乃精、气、神聚焦处,不同的神采,代表不同的人。
毫不犹豫地道:「鹰爷确到了南诏会妻儿。小弟自设计活擒成都的采花盗后,与鹰爷站在同一阵线和大江联周旋,大家可算是松散的联盟,竹花帮的桂有为在联结我们上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,由他穿针引线。」
宇文朔收回锐利的目光,不解道:「这与杀田上渊有何关连?」
龙鹰道:「不是我长他人的志气,如田上渊一意逃走,加上宇文兄恐怕仍拦不住他。」
宇文朔更不明白,问道:「然则范兄为何想晓得他藏身之所?他不是受了伤吗?」
龙鹰坦然道:「为的是妲玛夫人。」
再加几句,先发制人,道:「小弟甫抵西京,太医大人透过陆石夫知会我,请小弟出手帮忙,为夫人从田上渊处取回师门失物,那也是夫人远道而来的原因。」
宇文朔欣悦地道:「大家终有点知心好友的味儿哩!愿闻其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