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实录》〈洛阳篇〉至此终卷。
若法明在就好了,可问得妲玛师尊的名字,边想边将《实录》毁尸灭迹,又忖道自己生就一条「焚书命」,由《道心种魔大法》开始,到胖公公师父的毒经、千黛的《行医实录》、符太呕心沥血的巨著,通通毁掉,想想亦感古怪。
看情况,由妲玛责怪他「乘人之危」,破天荒首次开口承认对符小子非是「无动于衷」这一天开始,直至登上开赴西京的船,没写过半只字,符小子眞懒。
际此片刻必争的非常时期,离开铺子近两个时辰,天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,会否有人去找他晦气。岂敢怠慢,立即赶去起出符太的〈西京篇〉,顺道瞧符小子留下的暗记。
龙鹰隔远看呆了眼。
尙未开张的七色馆外人头涌涌,灯光火着,幸好不是来看热闹,而是正忙碌地搬运各式各样的材料、器具等东西,最触目的是两个大木柜,旧东西,却是上等红木所制。
郑居中主持大局,敞开两个铺门,督导交通。
对街停着近十辆驴车,一副刚卸下货物的情况。
陆石夫立在郑居中之旁,他的十多个手下,散布四方,瞧热闹多于监视,个个神态悠闲,自然而然提供着保护。
陆石夫见龙鹰回来,与郑居中说两句后,往他迎来,而郑居中忙至只能打个招呼。
龙鹰移往人稀的街角,此时市内大部分商铺均已关门,兼是晚膳时刻,西市人流大减。
陆石夫来到他身旁,叹道:「范爷没想过吧!皇甫长雄入狱的消息轰传全城,以往受他迫害的香料业同行,蜂拥而来,有力出力,有物出物,顿然令七色馆实力大壮,货、人均不缺,成为不论任何一方面,亦可与香安庄分庭抗礼的规模。七色馆再非另一个商号,而是深入民心的传奇,没人愿见它倒下。」
龙鹰听得心中一动。
陆石夫说的是事实,可是表象之下,有更深层的意义,影响深远,可由此见微知着,掌握时势的大趋向。
关中乃高门大族最后一个堡垒,是从东汉「九品中正制」发展延续而来,根深柢固、盘根错节的政治、经济力量,全盛时垄断一切。其间自有起伏,晋室被一介布衣的刘裕取代,是门阀的首次崩颓,然高门世族仍占据着绝大的优势,超然的社会地位,体现于李渊以高门得天下。李唐建国,世家大族复苏,本该大有作为,可是武曌崛起,架空李治,遂惹来高门
世族的反扑,却以失败告终,自此两方间从未停止剧烈的斗争。
即使以武曌的威势和手段,也要避开关中这个高门世族的地盘,迁往洛阳,一边大杀李唐宗室,一边戮力提拔寒门,巩固权力,炮制舆论神话,方敢登上九五至尊之位。由此可见高门世族,余势犹在。
然而,在女帝不住打击下,高门世族确失去了其政治特权的合法性,代之而起是新兴的布衣阶级,成为新的统治阶层,如此风气,蔓延全国,关中这个高门世族盘根之地,亦不能免。
今次李显把京师迁返长安,高门欲来个「借尸还魂」,似有中兴之象,事实上历史潮流一旦开始了,实非人力能逆转。
眼前盛况,表面是受压迫的香业同行,藉七色馆对皇甫长雄报复,内里则是关中布衣平民阶层,在长期的不满下,积蓄已久的愤懑大爆发。
皇甫长雄的被掌掴、入狱已成一个象征,有着绝不寻常的意义。
翟无念、京凉、韦温一众高门领袖,为此奔走出力,并不只私人的关系,为的是关中高门大族的切身利益。
龙鹰从未想过,与皇甫长雄的争执,最后演变为高门和寒门的对决。
龙鹰吁一口气,有感而发,道:「我的娘!眞没想过。」
陆石夫凑近点,低声道:「何时放人?」
龙鹰竖起三根手指。
陆石夫失声道:「三个月?」
龙鹰道:「不!是三天,有很大压力吧!」
陆石夫道:「当然有压力,正式检控近乎不可能,但三天似乎快了点。」
龙鹰道:「这是见好就收。兼之我曾向翟无念暗示三天之期,故关三天已达目标,足够在关中立威。忘了告诉大哥,现时最蠢的人,亦清楚陆大哥对武三思能起的作用,须防田上渊重施对陶过的故技,我已将此想法告知武三思。」
陆石夫恍然道:「难怪武三思硬塞了几个所谓的高手来我左右。范爷放心,自洛阳心有所归后,因有着明确目标,在武技上我没一天松懈下来,自问不住突破精进,该可应付任何险厄。」
龙鹰道:「我早看出来,亦一直放心,不过田上渊的『血手』非一般武功,骤然遇上,措手不及下很易被他所乘,陶过是最好的例子。有机会找符小子,着他向你露两手,陆大哥当有个谱儿。唉!愈想愈眞实,趁田上渊仍内伤未愈,我们须利用这段时间,未雨绸缪,做足准备,再狠挫田上渊。」
陆石夫皱眉道:「你总不能整天跟着我,有何办法?」
龙鹰欣然道:「陆大哥刚提出了应付的方法,就是不用跟在你旁的追随左右。小弟虽懂易筋洗髓之术,却没法用在大哥身上,因大哥本身的根基扎得比我还稳固。而正因大哥的根底无可动摇,固该受得起小弟的魔气,因而想出保证大哥能硬捱田上渊全力一击的妙法,令田上渊阴沟里翻船,不但可使他不敢再对陆大哥起妄念,又可削弱他的自信。」
陆石夫大喜道:「若眞的可以这样,捱他一击时,我陆石夫定有回报。」
龙鹰道:「天下间,怕惟我方办得到,就是将一股庞大的能量,送入陆大哥气海深处,这股能量,陆大哥可当它为有灵性的护身符,平时蛰伏,大哥也须当它不存在,想都不要去想,遇事时,它会挺身护主。」
陆石夫听得瞪大眼睛,难以相信的道:「天下竟有这么神奇的眞气?,」
龙鹰道:「不是眞气,是异能,超乎常理,且拥有我的精神烙印,像符小子,便给我注入魔气,扮起神医来方可这般得心应手。然非常不容易,须各方面条件配合,否则无益有害。」
陆石夫担心道:「对范爷有损害吗?」
龙鹰道:「损耗是必然的,可是我很快回复过来。坐言起行,我们立即到馆内的地下密室,进行此事。」
离开密室,搬运的盛况告一段落,由外转内,到工场和两个后铺堂喧闹起来,一时也弄不清楚场内有多少人在忙碌着。
手下来报,关中剑派的京凉在前堂恭候大驾,陆石夫自行离去,龙鹰则去见京凉。
客气两句后,两人坐好,京凉开门见山的道:「今早我见过陆石夫,请他释放敝派弟子长雄,给他一口拒绝,说此事已惊动皇上,且苦主身分特别,不容草草了事,故来见范兄,希望范兄给本人少许面子。说到底,此事既属一场误会,闲事一桩,希望可小事化无。」
当他说到「苦主」两字时,加重语气,充满讽刺意味,令龙鹰非常不爽,更表示出如京凉般的世族子弟的一贯态度,认为世族凌驾于皇法之上,一般刑规,对他们并不生效。
不过京凉词锋厉害,话里有话,一个不小心,被他拿着把柄,自己势落下风。
龙鹰讶道:「仍未解决?今早翟兄来找小弟,明言已请韦尙书去见娘娘,着小弟不用出力,京兄竟不知此事?」
京凉微露尴尬之色,认既不是,不认更不是,含糊的道:「听过此事,然而到现在长雄仍释放无期,故来向范兄说话。」
接着压低声音道:「我们现在最怕惊动师尊他老人家,故竭力隐瞒,然纸包不着火,一旦被他知道,肯定非常痛心,因而不得不来请范兄帮忙。」
龙鹰心叫厉害,这就是以德高望重的丘道约来压他,将问题转化,如仍不放人,惊动到丘道约,使他难堪,罪不可恕,他「范轻舟」也成关中剑派的公敌。
龙鹰心忖原来三天这般难捱,难怪陆石夫感到压力,看来武三思好不了多少。来个拖延之计,道:「没想过有这方面的情况,坦白说,此事若惊动皇上,又惊动娘娘,恐怕非是小弟这个苦主说了算数,还得看皇上和娘娘的意旨。正如京兄说的,到现在皇甫长雄仍被关在牢狱内,事情本身异乎寻常。这样吧!明早我去看情况,有消息立即知会京兄。」
京凉见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,为之气结,又拿他没法,不悦道:「任何事情,均离不开一个『理』字,长雄伙人去挑衅,是他不对,然而,他的目的只是来找范兄说话……」龙鹰截断他道:「有甚么可以说的?」
京凉立时语塞,双目闪动怒火,沉声道:「确没甚么好说的,且不会是好话,可是朝锋五人,人人指天立誓,说范兄甫见面立即动手,令他们不得不反击以自保。」
龙鹰以比对方凌厉的目光反视之,冷笑道:「后生小子闯祸后,当然为自己开脱,京兄有否问秦淮楼的人?事实倶在,岂容狡辩。换过京兄是小弟,有人声势汹汹的在出门处等你,事情仍可善罢?」
龙鹰对付皇甫长雄是经过深思熟虑,布局完美,为的是要应付眼前的状况。
京凉一时间再没法在「道理」上坚持,龙鹰如有实质的眼神亦使他吃不消,软化下来,道:「范兄勿动气,能妥善解决此事,对你我双方均有利。上趟范兄在福聚楼处事的态度,尙书大人非常欣赏。」
龙鹰敛去魔芒,和颜悦色的道:「小弟怎敢对京兄动气,只是以事论事。这样吧!我明天去见大相,探听风头火势,尽量在一、二天内放人,京兄多瞒令师两天,该无难度。」
接着又道:「不过!京兄最好提醒皇甫长雄,勿再来找小弟碴子。要拚就拚做生意,大家货比货。对吗?」
京凉还有甚么好说的,告辞离开。
因耳目众多,龙鹰再不能学以前般向众兄弟爱说甚么就说甚么,找着香怪和郑居中,私下说密话,先报告有关皇甫长雄的情况。道:「我们只关他三天,再放他出来,让他垂死挣扎,看他逐寸逐寸地失守,方有乐趣。」
香怪两眼发光的道:「昨夜瞧着陆石夫掌掴人面兽心的皇甫长雄,感觉就像是我亲自落手,那是我在梦中常做的动作。」
郑居中担心道:「光明正大的斗做好香料生意,当然不怕他,最怕他旁门左道的手段,层出不穷。现在大家撕破脸皮,皇甫长雄再无顾忌。」
香怪道:「你高估他了,想讨另一记掌掴吗?他怎够我们范爷硬?我清楚皇甫长雄,遇上比他更强横的人时,绝不敢吭半声。」
龙鹰问道:「『七色彩梦』何时面世?」
香怪沉吟片晌,肯定的道:「十天时间便成,开始时只推出小批量,用的是昨夜给清韵那样的包装,之后其他种类陆续而来,包装方面我们有最好的巧匠。」
郑居中头痛的道:「我一点不担心卖东西,却担心卖东西的地方,现在我们的铺子怎见得人?」
龙鹰道:「门面怎么漂亮也没用,最重要卖的是甚么,这方面可灵活变通,先依诺卖一批『七色彩梦』给秦淮楼,同时向须巴结的贵女们送出赠品,惹起轰动,到铺子正式开门做生意,自然门庭若市。」
香怪道:「我们还要继续从南方运来香料,令原材料的供应源源不绝。」
郑居中道:「这方面可交给我处理,有我竹花帮和江舟隆携手合作,水运上不可能出问题。」
龙鹰欣然道:「堂主开始有信心哩!」
郑居中道:「托范爷洪福。」
龙鹰道:「我明天设法解决铺子门面的问题,先处理一间铺堂,快有快的做法,尽量在十天内赶出个样子来。」
香怪赞叹道:「范爷眞有办法。」
龙鹰道:「防人之心不可无,又有兵贵精不贵多的明训。请老板对来加入我们的人进行严格筛选。首先,只可挑认识多年的人,其次是品格上没问题,最后,看我们眞正的需要决定聘用的人数。现在是和皇甫长雄开仗,撑他腰者全是在西京有权有势的人。亦须视此为布衣和高门一场决战,我们成功了,便显出世上只有才具的高下,而没有高门、寒门之别。他们的美好岁月,已成过去。」
初更时分,龙鹰终舒舒服服躺上榻子去,打定主意看几页《实录》的〈西京篇〉首卷,便寻梦去也。
翻开第一页,并非符太往常叙事的方式,而是符太为自己逾两月没动笔的解释。
因迁都的事波及尙药局,符太也不能身免,尙药局的药材、设施,以及大部分人员,均要早一步到西京,在那里设立新的尙药局。
符太不但留后,且被差派特别任务,须和李显、韦后等坐同一艘楼船到西京去,沿途伺候照顾。
汤公公留在洛阳,于这个老太监来说,等若回乡归隐,从此耳根清净,颐养天年,希望可以安安乐乐地,等待百年归老的时刻来临。
李显的船队于七月中秋凉之际起程,只楼船便十艘之多,战船达二百艘,保安森严之极,沿岸更有兵员放哨守望,调动兵员逾十万。
同时禁止其他船只往来,待皇帝驾临西京后,方重新开放大河。
其他不论,只看李显船队赴西京的阵仗,知如何劳民伤财。
贵女、夫人、宫娥们大多还是平生第一次乘船,风浪绝不大,但已有很多人受不起,背负神医之名的符小子,施尽浑身解数,加上「血手」的特殊效力,勉强保住招牌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符太想摇笔杆却没那个精神,加上船上人多耳杂,亦没甚么好写的,索性停笔。
与妲玛坐同一条船,可是直至抵达西京,仍未有机会与她说半句话。
幸好公主们坐的是另一艘楼船,否则旅途寂寞,天才晓得她们玩甚么花样。
看毕符太的「序言」,龙鹰疲不能兴,沉沉睡去。